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艾民提着包，一下闯了进来，喊道：“爸，妈，我回来了！”“哎呀，你今天怎么想起回来了？也不打个电话！”听到儿子说话的声音，贵珍忙从里屋跑出来，惊喜地问道。

　　“我不打电话，是想给二老一个意外的惊喜。爸、妈，县委派我到峻岭村当第一书记来了。上任前，我先回老家来看看我的老爸、老妈，顺便聆听一下老爸的指教，这不很好吗？”艾民两眼看着父母，兴冲冲地说。

　　“嗬！今天你怎么学得这么乖了？上次那么留你都没留住，这次你怎么会自己想通了？还高高兴兴地来上任，莫非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艾农看见儿子那神态，脸上虽然依旧严肃、嘴上也故意说着俏皮话，心里却暗暗高兴。

　　“上次是思想一时没转过弯，顾虑太多，回去后一直很内疚，总想找机会弥补当年的遗憾。这不，党中央发出了《关于打赢脱贫攻坚战的决定》号令，县委县政府又做出了《坚决打赢脱贫攻坚战，确保我县提前摘帽的决定》，你儿子是共产党员，在这样的时刻，我在机关还坐得住吗？”“这就对了，这就像我艾家的子孙了，你爷爷在九泉之下，也该高兴了！”一说到爷爷，艾农的声音有些呜咽了！

　　他对艾民说：“你现在回村来当第一书记，比你爷爷当年回来当大队党支部书记，不知要好多少倍！现在国家富裕了，强大了，有钱了，什么事情都好办了！不像你爷爷和我那些年，一切靠自力更生。那时，国家一穷二白，生产方式极为落后，什么都靠肩挑背磨，国家拿不出钱，什么都得靠我们自己的双手来改变，那多难啊！现在你们来扶贫，那困难不知要少多少了！”“我怎么听村里的老人说，爷爷当年不懂得发展经济，他不允许大家出村做生意。说什么‘生意买卖眼前花，锄头落地是庄稼’，结果全村没有一个人跑出去做生意的。大家都待在这贫穷落后的山旮旯，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在这贫瘠甚至颗粒无收的土地上种粮食，结果越种大家越饿饭。爷爷不让大家搞多种经营，不搞活经济，怎么改变得了这贫困的面貌嘛，是这样的吗？”一说到爷爷，艾民像突然想到了什么。

　　“是这样的！”艾农长叹一声说，“你不知道，旧社会穷人穷怕了，缺吃少穿。那时山里曾流传着这样一段民谣：‘男盼吃，女盼穿，野菜粗糠难下咽！上身穿的肉皮衫，一条裤子轮换穿；女人新袜被鼠咬，放声痛哭大半天；裤子太破烂，出门怕人见；吃没吃，穿没穿，老天啊！我辈何年何月才能把身翻？’”

　　说到这里，艾农沉默良久，又接着说：“共产党带领人民推翻了吃人的旧社会，建立了新中国。党为了人民能过上好日子，全党动员，大办农业，首先解决全国人民的吃饭穿衣问题。但当时实行的是计划经济，我们党在发展经济方面还处于摸索阶段，因而过分强调了单一性，忽视了经济发展的多样性和互补性，忽视了多种经营，忽视了商品交换规律。加上极“左”思潮的干扰，提出了‘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不切合实际口号，搞集体生产吃大锅饭，谈‘钱’色变，把‘钱’当作资本主义的尾巴，随时都可以加以割掉。”

　　“你爷爷最听党的话。为了忠实执行上级的指示精神，为了使峻岭村人民能早日摆脱贫困，他日思夜寐，寝食难安，和大队干部一班人，穷尽了各种办法。带领群众烧荒开荒，广种薄收；学大寨，在山坡上开辟梯田……目的就是想提高粮食产量，让全村人民能吃上饱饭，结果事与愿违啊！”艾农叹息着说，“一场特大暴雨，汹涌的山洪，将他带领全村群众千辛万苦开辟出来的梯田，全部毁于一旦。为此，爷爷大病一场。”

　　“后来，你爷爷从报纸上，看到河南林县人民为解决水源问题，在崇山峻岭的悬崖上，成功开辟出了一条人工天河‘红旗渠’的消息后，也想把冷水河的水，引到峻岭村来，彻底解决千百年来村里人的吃水用水难的问题。其实这个想法，还在他前些年当水利局长的时候，就曾萌生过这个念头，只不过当时他也感到，这是个根本无法实现的梦想，只能是异想天开而已。现在，有了林县人民这个榜样，他一下有信心了，林县人民能够奋发图强修通‘红旗渠’，峻岭村人为何不能发愤图强实现自己的梦想，修通这条梦想中的水渠呢？只要能有愚公那种挖山不止的精神，峻岭村人就一定能实现把这条水渠修通的梦想。等这条渠修好后，就取名叫‘梦想渠’！”

　　“为此，他请来县水利局的技术干部，论证了峻岭山一带的地质结构，又亲自带领大队干部，起早贪黑，翻山越岭，攀爬悬崖峭壁，穿越丛生的荆棘地带，勘察地形，寻找最佳引水路线。荆棘划破了衣裤，刺伤了皮肤，腿上身上到处伤痕累累，他全然不顾。全家人见此万般心疼，他却为寻找到了最佳引水路线兴奋不已，谈笑风生。”“开工后，他带领乡亲们冒严寒、顶烈日，风餐露宿，废寝忘食，用了差不多两年的时间，硬是在这悬崖峭壁上，开凿出一条弯弯曲曲的盘山人造小天河———‘梦想渠’！冷水河的河水，终于被引入了村里。当开闸试水那天，乡亲们望着那冷水河里的清清河水，沿着悬崖峭壁上弯弯曲曲的盘山渠道，欢快地流入村里的时候，大人小孩，老老少少，都欢呼雀跃，有的人甚至鸣起了鞭炮，不少人兴奋得热泪盈眶！峻岭村人千百年来的梦想变成了现实，人们能不高兴吗！”“哪知就在举行竣工典礼的那天，你爷爷带领参加典礼的县、乡领导，在向他们介绍如何在悬崖峭壁险段上成功开凿出渠道的参观途中，不慎一脚踩空，坠下了悬崖！在场的县上领导，当即指示在场的相关人员，以最快的速度、紧急送县医院抢救，然而终因伤情太重、流血过多，又因路途遥远，在送往医院的途中，你爷爷就永远闭上了那双对乡亲们始终饱含深情的眼睛！”艾农说到这里，声音颤抖了，眼泪止又不住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后来，上面有人说‘梦想渠’这名字不好，这渠已经修成功了，怎么还能叫‘梦想渠’呢？不叫‘梦想渠’，那该叫个什么‘渠’好呢？还是上面的人说，既然这条渠是艾山同志带领峻岭村人民修的，那就叫‘人民渠’吧！从此，这条渠就改名为‘人民渠’了。但峻岭村人，还是始终把这条渠叫作‘梦想渠’，他们说，这渠名是老书记取的，梦想是美好的、远大的、也是无止境的！但追求梦想的道路，却是异常艰难曲折的！看到这条渠，就想到老书记为了实现峻岭村人民千百年来的梦想，献出了自己毕生的精力甚至是生命！作为今天的我们这些受益者，一想到他们就心里难过，在追求实现共同富裕的美好梦想道路上，又怎能因为前进的路艰难曲折而停下自己奋进的脚步呢？如果那样，又怎能对得起九泉之下的老书记呢！”“我记得在举行竣工典礼的头天晚上，你爷爷兴奋地对全家人说：‘我们峻岭村人民千百年来的梦想，明天就要实现了，我又会睡不着觉了！’你奶奶笑着说：‘别太高兴了嘛！’你爷爷顿时收起脸上的笑容说：‘哪是高兴得睡不着，我正忧虑着呢！’你爷爷的话一出口，你奶奶脸上的笑容一下就没了踪影，她看着你爷爷问：‘渠没有修好你睡不着，渠修好了，你怎么还会睡不着呢？’你爷爷愁着脸说：‘水的问题是解决了，但村里人缺吃少穿这个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如果利用好现在的水资源，进一步把我们的粮食产量提高，使我们村里的人吃穿都不愁了，到那时，我就睡得着觉了！’刚说完又接着补充一句：‘也许到那时，我就更睡不着觉了！’我追问你爷爷：‘爸，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睡得着觉呢？’他说：‘一想到那些为革命牺牲的战友，我就总觉得对不住他们，我曾经答应过他们，一旦革命胜利了，我们活着的这些人，一定要让他们的家人和所有的穷苦老百姓，都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这是我们这些活着的共产党人的使命，我们答应过他们的这些话，现在还没有完全兑现啊！虽然没有了压迫和剥削，但乡亲们现在还仍然缺吃少穿，还没从根本上改变穷困啊！使命没有完成，你叫我怎么睡得着觉嘛！’”“我沉默了！不，全家人都沉默了！屋子里安静得掉根针都会发出巨大的声响！那一夜，我们全家人都没有睡着觉！”“你爷爷的突然遇难，对我们家来说，犹如晴天霹雳，你奶奶当场就昏厥了过去。你爷爷身上覆盖着鲜红的中国共产党党旗，安详地躺在那里，周围有数不清的花圈。在场的人们，无不悲痛欲绝，不少人甚至失声痛哭！我走近他身边，望着那熟睡中严肃而又慈祥的面容，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悲痛，禁不住放声痛哭！这就是我的父亲，我从此再也看不见父亲了！从此再也没有父亲了！爷爷的追悼会，是在隆重而又庄严肃穆的气氛中进行的。县委领导在会上，高度评价你爷爷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是战斗的一生，是为人民鞠躬尽瘁的一生。根据爷爷生前的意愿和奶奶的要求，爷爷被安葬在‘梦想渠’旁的山岗上，让他望着冷水河的河水，从‘梦想渠’中源源不断地流向村里。”“事后，你奶奶悲痛地告诉我，你爷爷投身革命，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盼到革命的胜利，盼到新中国的诞生！解放后，他当上了水利局长，按说该享清福了，可是为了建设新中国，你爸成天早出晚归，废寝忘食，比过去更忙了！”“他一生艰苦朴素，虽然是局长，却从来没有比任何人特殊过，吃的粗茶淡饭，一身粗布中山装，穿了不少年头！他常说，毛主席说过的，夺取全国胜利，这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务必保持谦虚谨慎的作风，务必保持艰苦奋斗的作风。我们是党的人，要听党的话，永远不脱离人民。”“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他下乡勘察水利设施，看到乡亲们因缺吃少穿而面黄肌瘦，心里感到异常难受，回来后几天几夜都没睡好觉，常常长吁短叹！党中央‘全党动员，大办农业’的号召刚一发出，他第一个报名，动员全家回乡劳动。说实话，当时我们大家都不愿意下乡啊！但他是当家人，当家人说话，一言九鼎，我知道他的脾气，一旦他决定了的事，家里的任何人都无力改变。”“乡亲们看见我们回来了，好高兴啊！大家七手八脚，有的帮我们安家，有的给我们送来蔬菜，热情得很！你爸高兴地对我说：‘你看，乡亲们对我们有多好，你还不想回来呢！’不久，上级党委就任命你爸为大队党支部书记。”“奶奶说到这里时，突然问我，你知道你爸为什么将你取名为‘艾农’吗？我摇了摇头。她说，就是为了叫你永远记住家乡的农民，农民淳朴可亲，最听共产党的话啊！她长叹一声说：‘你爸这一生，真的活得不容易啊！’”“爷爷牺牲后，我和你奶奶，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党没有忘记我们，不久，县里来人通知我，组织上决定保送我到省农干校学习。两年学习期满，我又被分配到县农业局工作。不久，我就和在县蔬菜公司工作的你妈，相恋结婚了。婚后，很快有了你。我把你奶奶接进城里生活，同时照看你。你奶奶生活了一段时间，嚷嚷着要回农村去。她说你爷爷一个人在那里，很孤单，很寂寞，她要坚持带着你，回去陪你爷爷。我们说你爷爷不孤单，他永远和乡亲们在一起，有乡亲们陪着呢。奶奶依然不依不饶，她说乡亲们是乡亲们，她是他女人，男人的生活起居，是需要女人照料的。我们拗不过她，又放心不下你，只好在一个周末，护送你奶奶和你，一同回到了乡下。”“哪知刚一到乡下的家，你奶奶马上兴冲冲地带着你，首先来到你爷爷的墓前。刚一到达墓前的台阶上，你奶奶就叫我们全家人都跪下。她扶着跪在地下的你，呼喊着：‘艾山，你看，你有孙子了，你孙子叫艾民，今天，你的儿子、儿媳、孙子，都来看你来了！你该高兴了吧！现在，村里人的生活都比过去好多了，你该睡得着觉了吧！’说着说着，满脸热泪纵横。我们全家人的眼睛，都跟着湿润了！”“你爷爷的墓，坐落在山岗上的松柏丛中，墓碑正中，镌刻着‘艾山烈士之墓’六个红色大字。右书‘出生入死，只为穷人能翻身’，左书‘改天换地，尽谋百姓有吃穿’，上书‘共产党员’，下书‘中共宕县委员会立’。你爷爷的墓，你现在还常去看吗？”艾农停下来，看着艾民问道。艾民点了点头。

　　艾农继续向艾民讲：“你在奶奶身边生活了几年，该上幼儿园了，我们为了你能够有一个好的学习环境，准备把你和奶奶重新都接回城里来。奶奶不肯，说她已经在农村生活习惯了，不愿再过那城里人的生活，但又舍不得你走，想到你要进幼儿园，又不得不让你走！”“接你走那天，你奶奶紧紧抱住你不肯松手，再三嘱咐你：‘孙儿啊，暑寒假期间，你一定要回来看……奶奶啊！’说话间，早已泣不成声！你看着奶奶哭了，也跟着哇哇大哭，尽管你当时还不能理解奶奶话里的意思！”“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几年后你奶奶的心脏病突然发作，不幸去世。临终前，她要我将她与爷爷安葬在一起，说生前她没有照顾好爷爷，她到那边去后，再也不让爷爷与她分开了！”艾民清楚地记得，奶奶去世后不久，父亲就从农业局调到交通局工作。当时，举国上下都掀起了一股“要想富，先修路”的热潮。父亲临危受命，接任交通局长，突击抓全县公路的改扩建工程，成天处于高度紧张的忙碌中。在一次下乡检查验收路段工程质量途中，突然接到上级要求迅速返城参加紧急会议的通知。为了按时参加会议，汽车抄近道急速返城。由于乡村公路当时过于狭窄，在错车过程中，汽车不慎掉进沟里。父亲受了重伤，腰椎严重受损，一条腿近乎失去功能。伤愈后，领导为了照顾父亲，让他从岗位上退下来，在家享清福抱孙子，待遇不变。哪知父亲在城里的家中待不住，他享受不惯悠闲的生活，尽管艾民此时已经结婚，而且有了艾心。一家人本来其乐融融，可父亲却坚持自己要回乡下老家去住，母亲本来不愿意，又为着要照顾孙孙，可父亲的饮食起居也需要人照顾。正在为难之时，恰好岳父因病去世，晓月接来岳母一道生活，这才解了母亲的围，随父亲一道，无牵无挂地回乡下老家去了。

　　艾民现在明白了，父亲受爷爷的熏陶，牢记着爷爷那“活着的共产党人的使命，就是要让所有的穷苦老百姓，都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的誓言，身残志不残，为了继承了爷爷的遗志，毅然放弃了城里人舒适安逸的生活。单位上不给他安排工作，他就带着病残的身体，回农村自己找工作去。果然，回峻岭村不久，他就当上了村支书，接过了爷爷当年的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