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特别冷,林有志所在的这个南方小城已经下过了第二场雪。
真是没想到在这地方也能见着雪,林有志感慨万分。想当年他辛辛苦苦地念完了大学之后,用尽办法才在电台找到了一份当记者的工作,留在了这个小城,脱离了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农村。虽然每天风里来雨里去,林有志还是认为自己能在电台做个记者真是祖上积了德,毕竟现在的竞争多激烈呀。
林有志今天起得早了一点,一看天还没有亮,于是他就顺手把昨晚采访到的资料给整理了一下。他倒并不是因为对工作充满热忱才这么勤奋敬业,而是昨天加班结束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时分,他疲惫不堪,倒头便睡,把这事给忘了,一早醒来才记起这材料主任今天要用,就赶紧亡羊补牢。做完这些事情,时候也差不多了,林有志拿着公文包就出了门。刚出大门,一股凛冽的寒风就朝他脸上扑了过来,从他的领口钻了进去。林有志打了一个哆嗦。
他骑着自行车,拐了几个弯,来到了一条略显热闹的小街。此时天刚蒙蒙亮,可是已有不少人在忙碌了。这条狭窄的小街上都是卖早点的小贩,所以尽管地上还结着一些看上去灰不溜秋的冰,整条街上还是显得热气腾腾。有些小贩就是沿街楼房里住在底层的居民,他们在沿街的墙上开了道门,然后再在外面搭个简易棚,就地做起了小买卖。还有一些则是推着小推车的小贩,估计住得也不远,早晚两趟在这街上卖点心。林有志每天的早餐问题就是在这里解决的。现在他把车停在了一个包子铺旁边,自己坐到了棚下面的一张破方桌前,要了四个肉包子和一碗热豆浆。此时的林有志实在太需要补充热量了。
老板一脸阳光地给林有志端上了一碗温暖的豆浆。林有志是这里的熟客,与这位姓孙的老板也算相识,就嘴里嚼着半个包子含糊不清地跟他打了声招呼:“老孙,今天怎么这么高兴?中彩票啦?”
“我哪有那好运气。再过一个多月大学就要放假了,我儿子到时就该回来了,我到时候也休息几天,不做这累活了。”老孙一边讲一边情不自禁地笑容满面。
老孙在这沿街搭的点心铺里的职务是老板兼伙计,一人挑大梁。他在这已经干了多久林有志不知道,林有志是半年前才搬到了现在这个房租较便宜的住处的,而这条小街是他每天上下班的必经之路。林有志第一次在老孙这买包子是在搬家后的第三天清晨,他正一边排队一边感叹着这条街怎么这么乱、这里的违章建筑怎么这么多的时候,就抬头看见了老孙那张沧桑的脸。林有志就在那一刹那无比深刻地领悟了未老先衰的具体含义,他想起了自己在乡下正努力种田的父亲,也是这样的一张脸。于是林有志就觉得老孙很有亲切感,以后也就经常来这买早点了。
“这么冷的天,你还一大早开工,也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今年的天气实在不好。”林有志喝了口热豆浆,应着老孙的回话。
“唉,每天早上三四点钟就要起床开始张罗,晚上还要指望夜市的生意好一些。这几天天气冷,晚上的热汤馄饨就比较好卖。收工回去后还要准备第二天早上用的东西,不到半夜是睡不了的。”老孙一边讲一边使劲搓着手。
“还是身体要紧,你不用这么拼命的,钱是赚不完的呀。”林有志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很会安慰人的人。
“唉,哪有钱。儿子上大学的学费、生活费,哪样开销不是钱。这年头下岗失业的人比街头的流浪狗还多,人人都在抢饭碗,我不趁现在身体还行的时候多挣点怎么行?再苦不能苦孩子。过几年我儿子还得买房结婚呢。”老孙此时的脸就像个枯黄的根雕,上面刻满了生活留下的辛苦与无奈的刀痕,让人觉得苦海可能真的是无边。
林有志迎风骑着自行车,往单位赶去。一路上他看见不少大商场的门口都放置了圣诞树,上面还绕了一排又一排的彩灯,才猛然记起明天就是圣诞节。对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林有志来说,除了春节的时候需要回到他那久违的农村与父母兄弟一起过个年以外,其它的节日跟平时的双休日是没有区别的,也就是睡了吃,然后再吃了睡。林有志不是一个很现代的人,他基本上对现代文化持批评态度。比方说他就觉得洋快餐店里卖的汉堡包不如中国的包子好吃,必胜客的比萨饼在他眼里还不如街头小贩做的葱油饼香,而每次喝可乐都会勾起林有志对远方的乡下老家门前那口水井的无限怀念。
街上洋溢着一片人为营造的节日气氛,加上昨天刚下完雪,这一切都让喜欢浪漫主义的年轻人和那些少年儿童欣喜不已。林有志则不以为然,他想圣诞节又不能放假又不会发奖金,有什么好高兴的。于是他就鼓足了劲骑车,不一会儿就到了单位门口。林有志下车的时候突然就想到了自己这辈子还从没尝过火鸡是什么滋味,他充满向往地想这个问题想得太投入了一点,以至于忽略了门卫老大爷对他的善意的微笑。门卫室里的老大爷对林有志点了几下头算作是打招呼,可是发现他并没有什么回应,就尴尬地把头埋向了手中的报纸。
林有志所在的这个节目组做的是话题类节目,叫《社会××》,主要是每天接收一些群众来信,然后与有关部门取得联系,协调解决并在节目中予以答复,每周再安排几档热点访谈。这个节目相当地受欢迎,收听率在电台是稳坐第一。现在电视台抢的是收视率,电台抢的是收听率。有了收视率和收听率,才能吸引广告商,有了广告商花钱投广告,这些媒体工作者才能有奖金和红利。林有志和他的同事们自然是相当的辛苦,每天看信、联系、采访,一天的时间都不够用,忙地不亦乐乎。
林有志上班后先处理了几封群众来信,大都是关于下水道堵塞找哪个部门一类的问题,还有反映公交车上扒手无人抓的问题。林有志都做了一些记录,然后就把这些材料交给了小张主播,接着又与环卫处通了几个电话,把几封来信的意思转达了一下,电话那头的人语气无比诚恳地说一定会解决群众的实际困难。
很多长时间悬而不决的实际问题,一经曝光就立刻解决,充分证明了舆论的力量是无穷的,并且说明人最有力量的武器就是自己那条舌头,要不怎么说舌头底下能压死人呢?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发现了各个机关单位这条共同的软肋,于是随便有了什么鸡毛蒜皮的问题就都反映到电视台或电台进行曝光,省得直接去找相关部门让人当皮球踢。这样一来这些媒体工作者难免会油然生出一些不切实际的自我优越感。
这个时候刘主任慢悠悠地踱进了办公室,他把包往桌上一放,跟大家打了个招呼:“哈,大家昨天辛苦了!今天把工作早点做完,晚上早点回去休息!”说完就悠闲地从办公桌上拿过茶叶罐头,伸出三个手指撮了一小把茶叶放入自己面前的空水杯,又拿过一旁的热水瓶,很认真地往杯中倒入了热水,那墨绿色的茶叶就充满生命力地一片片升腾了起来,然后再慢慢舒展开。刘主任于是心满意足地坐到椅子上用双手捧着杯子取暖。
“最近的《社会××》收听率有些下降。昨天小张在节目里播了几封反映违章搭建和城管卫生问题的信,反响很不错,节目完后来了很多群众热线。”刘主任边说边以赞许的目光看着小张主播,这让林有志感到有些不服气,林有志想自己天天跑在外头都没人安慰几句,连奖金都没多发一分钱。
“昨天上午节目完后我又跟城管大队联系了一下,他们说马上会解决。他们还说以后这种来信最好先不要播,先通知他们一下。”小张用略显谦卑的语气向主任汇报了自己的工作情况。
“喔?太好了。对这个城管问题我们要进行连续跟踪报道,听众一定会感兴趣。把收听率搞了上去,说不定还能多拉几个广告。”刘主任边说边起身,拿着公文包和水杯向门外走去。刘主任的个人办公室就在隔壁,他每天早上上班以后都会先在这里和大家闲聊一会再过去,以示他的平易近人。林有志见状就走了上去,把自己早上才整理好的材料交到刘主任面前。
“小林啊,今天要不要去哪采访?”刘主任把公文包夹在腋下,一手拿着林有志交过来的材料,一手拿着杯子,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我等一会儿还要去采访××私立中学。”林有志想说真累人,不过没说出口。
“这样啊?那你采访完了以后和广告部的小钱去联系一下××减肥药的厂商,问他们明年还要不要在《社会××》里投广告了,跟他们讲我们这档节目收听率很高的。如果愿意的话在价格上我们可以优惠一些,老客户了嘛。”
“好的。”林有志应道。
林有志还没到学校门口就在心里感叹了,他想这座学校造得这么宏伟,快赶上克里姆林宫了。这所中学是私立学校,也即是百姓俗称的贵族学校。虽说人人生来就平等,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但林有志一踏进校门还是情不自禁地感到了自卑与郁闷。他想这地方怎么就跟《流星花园》里的英德学院似的,林有志还从不知道这个城市里有这么多有钱人。他想起了自己在乡下的破房子里度过的小学和中学的岁月,又想起了自己念大学的时候天天晚上出去打工挣学费的日子。他走进去逛了几圈,看见学生们都在上课。于是他就到了一个教室的窗边往里看,只见教师在上面讲,下面的学生则各干各的,闹哄哄的像开茶话会。里面的学生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穿着旧夹克衫的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讲台上的那位满头白发的老教师大概觉得这群纨绔子弟也太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就把教鞭往讲台上用力一扔。“啪”地一声。下面的学生都回过头来看发生了什么事。老教师就趁着这瞬间的寂静无声对学生们大吼了一句:“看什么看!外面的民工有什么好看的!”
接着这位老教师就走了出来,走到了呆若木鸡的林有志面前,质问他你这个民工怎么混进来的,并义正辞严地警告他现在学生正在上课,请不要呆在这里,这里不可以旁听。
林有志就出示了记者证,说是来采访的。老教师立即面如土色,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误会误会。林有志问他校长办公室在哪,他顿时一脸惶恐。林有志就忙解释说我是去采访你们校长,不是去告状,我没那么小气,你不要紧张不要误会。
老教师就把林有志带到了校长办公室。
林有志一踏进办公室门就感到了温暖如春,他想这里暖气开得可真足。再抬眼一看,这间足有六十多平方的办公室除了用豪华来形容不知该用什么词了,装修地就像四星级酒店里的套间。林有志就在心里暗骂了一句没水准。校长一看记者来了,忙起身和林有志握手。一边还说欢迎欢迎,等你好久了,要多帮忙宣传宣传啊。
林有志第一眼看见这个校长就认定了他是个暴发户。两人闲谈了几句后,林有志就拿出采访本和录音机,转入了正题。按照事先准备的问题,林有志开始了采访录音。而在这段时间里,那位老教师一直忐忑不安地呆在门边做旁观者,他想这样当着面你记者也不会说什么。林有志当然明白他这么站着的目的,他想你也太小看我林有志了。
需要问的问题都写在采访本上,林有志只要开了录音机照着问就算是完成了任务,所以他有些心不在焉。那个校长讲了一通自己的发家史,又谈了半天素质教育,林有志都没听进去。然后这位校长就又讲到本校已经有二十几位学生出国留学了,林有志一惊,问:“这么多?你们学校是怎么培养他们的?”
校长得意地将大手一挥,说:“什么培养,还不是只要家里有钱?父母出钱把他们往外边一送就成了,还学什……”正说得兴起的校长猛地住了口,他意识到了此刻正在录音,顿时大窘。他不知所措地把目光投向了林有志。
林有志很识趣地说:“你放心,后期制作的时候我们会做必要的剪辑加工。你可以继续谈。”
这位校长就嘿嘿地干笑了两声,有些局促地说:“真不好意思,我这人就这脾气,心直口快……”
林有志示意他继续讲刚才关于建校过程的话题。
这位校长对着录音机正滔滔不绝地谈私立学校创业之艰难,林有志不经意间一回头,发现门边不知什么时候已不见了那位老教师。
林有志下午又和小钱一起去找那生产减肥药的客户,谈妥了广告的事情。整整一天忙乎下来,也就差不多到下班时间了,林有志收拾了一下凌乱的办公桌,然后看着手表等下班。
林有志跨上他那辆破自行车的时候,归心似箭。他又一次沐浴在了刺骨的寒风中。一路上林有志看见了很多“圣诞快乐”的条幅,都被挂在各商场的门口。有的还在橱窗里摆了个圣诞老人的模型。圣诞老人一身鲜红色的衣服被闪烁不定的彩灯映照得恍恍惚惚。而挂满了沉甸甸的饰物的圣诞树,则静静地竖立在一旁。
林有志骑到那条小吃街的时候,发现交通已经完全被堵塞。他看见这条本来就不宽阔的小街上停了好几辆车,有的还是小货车。街上塞满了人,吵嚷声此起彼伏,还有各种物件沉闷的撞击声更是不绝于耳。林有志下车刚想问是怎么回事,就看见一个像他一样被堵在人群外的老头,正推着自行车在人群的缝隙里拼命向前挤。于是林有志也如法炮制,不一会儿就挤进了人群。
进去一看,原来是城管队在拆违章建筑和驱赶小贩。几个城管队员正在把那些小贩的木推车往小货车上搬,而那些小贩则一边全力争夺一边破口大骂。有几个队员索性也不来抢了,直接就把那些木推车和锅碗瓢盆一类的东西掀翻在地,见一个掀一个,掀完再搬。至于那些底楼居民违章搭出来的简易棚,也早已被城管队员摧枯拉朽般拆毁,只留下了破损的墙壁和满地的狼藉。一个老阿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而她的旁边则是一堆被踩烂了的茶叶蛋。另有好几处地面都被泼翻了的各种酱汤所湿透,散发出微咸的气味,弥漫在一片压抑的空气中。
“这地方又脏又乱,早该整了。”林有志身旁一个穿着羽绒服的老头自言自语地说道。
“听说是让电台给曝了光,念了几封群众来信,城管队不能不管。那节目蛮好的,为民办实事,我每天都听。”一个手里提着菜篮的老太太接了话。
林有志看了一下老孙的包子铺,早已被拆得精光,只剩下墙上的那扇锈迹斑斑地铁皮门,还在徒劳无功地抵挡着寒冬的入侵。林有志放眼在四下里搜寻老孙的身影,找了很久,终于在一处坑坑洼洼的墙角边发现了呆立着的老孙。他看上去就像一截木桩,木然而又呆板地竖立在寒风中。林有志从他脸上根本看不出丝毫的表情,他的脸就像是让风给吹得冻僵了,只有一种麻木了的僵硬,好似裹了一层坚冰。林有志想过去和他谈几句安慰安慰,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吧。
这时,一个城管队员从林有志前面走过。林有志听见他一边走一边在骂骂咧咧,先是在骂这些小贩不识相,然后再骂了电台,接着又骂了举报的群众。
林有志刚到家,电话铃就催命般地响了起来。
“喂,小林啊?我是刘主任,刚到家啊?”
“是,是,刚到。您有什么事?”林有志的语气无比恭敬。
“城管队的王队长刚才来电话,约了电视台和电台的记者明天去采访,全面地谈一下最近的城管工作成果,可能他是想挽回一些影响吧。不多说了,你明天上午有空吗?”
“有啊。”林有志答道。
“那你明天就跑一趟。对了,下午那广告的事和小钱一起去谈得怎么样?”
“谈得很顺利,他们明年会继续在节目中投广告。”林有志说。
“好,好,辛苦了。那就这样吧。”刘主任那边挂了电话。
林有志放下话筒,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想到了老孙,还有老孙那上大学的儿子。他在想老孙的儿子还有一个多月就要放假了,不知他到那时回去以后会是怎么样。
林有志脑子里乱糟糟的,于是他就把疲倦的目光投向了窗外的景致。一棵早已掉光了叶子的大树,无谓地伸展着它那些脆弱的枯枝,就像一条条挣扎着的干瘦的手臂,迷惘地伸向远方灰暗的天空。
二〇〇三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