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藏的记忆

书名:成长 作者:沈世林 字数:75355 更新时间:2020-09-02

  柜子上的桐油灯光真好看﹗一个不满周岁的幼儿躺在被窝里,目不转睛地一直望着灯光,第一次对这个陌生的世界充满了新奇。妈妈面向着他,側身坐在床沿边,左手轻轻地拍着被面,嘴里“喂——呀——喂—喂”地哼着催眠曲。突然“砰、砰、砰”的响声从街上传来,妈妈猛地停住了拍孩子睡觉的手,向着外屋紧张地问:“是哪里打枪,哪家又遭殃了……”?

  那时还是解放战争时期,我的出生地广安县肖溪场正处在国民党反动统治分崩离析的混乱阶段,土匪猖獗。躺在被窝里的幼儿就是我,这是我来到人世间最早的记忆。地点:广安县肖溪镇罗家湾小楼左角。现在回想起来真幸福﹗

  妈妈从厨房碗柜里拿出一个土碗,放在厨房的石梯上,叫两岁多的我和大我两岁的长和尔(罗福桥,论辈份是我长辈)把尿屙在土碗里,然后将我俩屙的尿用来炒黄豆,炒熟后叫我俩共同吃,我俩吃得很兴奋。妈妈为什么要我俩吃尿炒黄豆,那时哪管这些,只顾抢着吃。现在想来大概是得了什么病吧﹗

  天下着小雨,妈妈改嫁了。当看到妈妈抱着半岁的弟弟坐在滑杆上,被两个男人抬着离家时,我拼命哭喊,要跟妈妈走。幺叔一直紧紧拉着我,不让我走。眼看着妈妈被人抬走,又看着来接妈妈、走出去后才记起忘了拿雨伞的外婆回来拿伞,我只有哭,声音都哭哑了。后来竟抽泣着躺在婆婆怀里睡着了。醒来后,望着冷冷清清的家,我没精打采地瘫坐在门槛上。婆婆望着没爹(爸爸在半年前因病去世)没娘、愁眉苦脸的孙儿,忍不住走过来抱住我放声痛哭﹗当写到这里的时候,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伤感,那天凄凉的情景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六十多岁的我竟情不自禁地扔下笔嚎啕大哭﹗

  那天下午,在街上玩耍的幺叔给我买回来两个薄皮柑(红橘),算是对我的一丝安慰。那年,我三岁半。也是和妈妈在一起生活时的最后一次记忆。

  妈妈改嫁到她的出生地——渠县保和乡二郎村,娘家人的对面。新的男人是复员军人,脾气暴躁,结婚后经常遭遇家暴,若不是舅舅在当地做农村干部给妈妈撑腰,妈妈一生会遭受更多的苦难。后来我才知道:是那神癫癫的外婆,看到才回地方的复员军人身强力壮、十分神气,自作主张,将刚刚死去丈夫仅半年多,最小的孩子孝生才刚半岁,就将妈妈许配给了这个野蛮的男人。庆幸的是:好在当年我没随着妈妈走,否则还不知后来命运如何﹗我那刚满半岁就随妈妈过继的弟弟孝生可就遭难了,不仅经常挨饿挨冻,而且长期遭继父毒打,后来竟被折磨成了哑巴。

  我六岁时被舅舅收养后,虽天天都能见到妈妈,可母子俩感情很淡薄,妈妈生活在那种家庭里,她麻木了。直到那个野蛮的男人死后,母子俩的感情才有所改善。正当我准备报答妈妈生育之恩的时候,妈妈却突然猝死,令我深感意外﹗我扑在妈妈的身上,放声痛哭﹗尽管我当时已在家乡当校长,却坚持在妈妈的灵前跪了两个夜晚,以弥补还未报答妈妈生育之恩的过失。周围的乡亲们见此情此景,也无不为之动容﹗妈妈的葬礼较隆重,区、乡领导、学校单位、所有的亲友及周围乡亲都送了花圈。

  妈妈改嫁走后,年迈的婆婆、十多岁的幺叔和我相依为命地生活在一起。

  一年后,年青漂亮的幺妈走进了我们家,使原本冷清凄苦的家平添了几分温馨。

  白天,我和三堂哥猪二八(罗禄奎)、堂弟沙和尚(罗禄明)常在我家(肖溪罗家湾)门前石桥下边的河沟里搬石头寻找螃蟹,螃蟹看见人后,举着一对大夹钳相威胁,我们总是小心地双手并用,两只手各捉住它的一把大钳子,然后将它的大钳子掰下来生吃。大钳子带有咸味,挺好吃。有一次,我和猪二八将捉到的一只螃蟹的大钳子吃后,便将它砸死了。被砸死的螃蟹由我们两人送到我家旁边的麻地里埋成坟堆,然后我俩就学大人哭死人似的哭了起来。哭完后,我说:“还要‘复三坟’(我们当地的风俗是:死人被埋葬后的第三天,家里人要拿上祭品到坟前祭奠,烧纸放鞭炮,然后叫新坟周边的人来把祭品统统吃掉),可我们没有吃的呀”?三堂哥二话没说,转身就往街上跑,我不知所措地跟在三堂哥身后,随同他一路跑到了街上,只见三堂哥跑到他妈妈(我喊细伯伯)身边,一把扯住他妈妈的衣角,要钱买泡粑(有的又叫发糕)吃,细伯伯被缠得没法,只好在小摊上给他买了一个泡粑,我俩拿着泡粑,飞快地跑到埋螃蟹的坟前,将泡粑一分为二,津津有味地慢慢吃了。当时天已黑了,三堂哥说:“现在‘三坟’也‘复’了,该回去了吧”?我说:“好”﹗于是我们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家。

  那段时间,我和三堂哥、堂弟天天自由自在地变换着花样玩,真是爽极了﹗失去父母的忧愁,早已无影无踪了﹗

  谁知好景不长,幺叔新家庭的组成和生活的所迫,无法再供养只吃闲饭的五、六岁侄儿。他们决定将侄儿送与别人收养。适逢舅舅和舅妈所生的孩子夭折,不知什么原因,此后舅妈一直再没怀上。得知这一消息,外公和舅舅一家决定收养自己的亲外孙、亲外甥。

  记得外婆来接我走的那天,我似乎预感到命运将从此改变,嚎啕大哭,拼命挣扎。外婆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拉着我的左手使劲拖。我右手死死抓门框,两眼望着幺妈,乞求她别让我离开这个家。幺妈见外婆拖不动我,便协助外婆将我抓门框的右手掰开,推着我跟外婆走。当走出地坝下石梯时,我又抓住石梯旁的竹子,幺妈再次将我的右手掰开,并一直推着我走到肖溪街的拱桥旁。见我在外婆的拖拉下已无力再挣扎了,她才返回家去。

  我随外婆来到街上的饭馆里(罗禄祥家门市旁的正街上)吃午饭,生平第一次享受到外婆给我买的油团。下午,外婆带着我渡过大河,进入渠县地界。六月的天气,骄阳似火,河坝里滚烫的沙粒烫得我的光脚丫子好痛。一路上,外婆告诉我:这次过来就改姓跟舅舅当儿子了。舅舅的家就是你今后的家了。就不准随便再往幺叔这边跑了。

  到了舅舅家,家里的人都到地里劳动去了。外婆从牛圈里牵出大水牛到外面去喝水、啃草,我跟着外婆来到二郎庙下的草坪上,妈妈正在草坪旁边的地里掰干包谷,我一见妈妈,高兴地赶紧喊了声:“奶子”(我们罗家人当时都称自己的妈妈叫“奶子”)﹗可妈妈只顾跟外婆说话,没有理我。

  晚上,我躺在门前土地坝上乘凉,外公、舅舅、舅母都回来了。外公对我说:“你现在喊我叫‘公’,喊外婆叫‘婆婆’,喊舅舅叫‘宝宝’,喊舅妈叫‘母’。你现在跟舅舅姓,我跟你重新取个名字叫‘世林’。每天要做的事就是割草、割柴、打猪草、放牛;你是农村人了,不能再像以前在街上那样耍了”。

  从此,割草放牛、打柴找猪草,就是我整个少年时代的生活。那年,我刚满六岁。

  我家对面半山坡的古庙——二郎庙,解放后变成了一所四年制初级小学。

  一年后的一天上午,天气晴朗,我又像往常一样背上草背篼去割草,婆婆(外婆)突然吼道:“今天不要去割草,到学校去读书”。

  那天是开学第一天,我独自一人来到学校,看见一些同学无所事事的来来往往没做什么(其实是在报名),我来到这里,没人理我,又无事可做,便独自一人跑回家里,背起背篼又去割草。谁知却被婆婆看见了,她捞起一根竹抓子就向我扑来,我本能地拔腿就跑,她边撵边骂:“叫你读书,你跑回来做啥子”?我又跑回学校,不知所措的转来转去,看见那些大同学在那里排队,我就在一边好奇地看着。这时,大同学梁国刚(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当时并不认识他)过来把我拉进队列里站好。从那天起,我就成了一名小学生了。

  一进入学校,我就喜欢上了书。我什么书都爱看,不管认不认识那上面的字,看后就向别人讲故事。所以,我从小会讲故事在当地是很有名气的。张名仕老师找到家长说:你那娃儿一天到晚什么书都看,看长大了得书痨啊﹗

  我的记忆力相当好。现在,我也能把小学语文一册1——11课的课文,15课的课文背给你听。不信,你听着:

  1953年秋季小学语文课本第一册第一页上面是一面升在旗杆上的五星红旗,底色是天蓝色的;第二页是毛主席和少先队员在一起。彩色的。从第三页起是课文,图文并茂。每课的内容和图片,至今历历在目:

  第一课,课文题目:開學(开学) 课文是:開學(开学)了。二、上學(学) 我們(们)上學(学)。三、同學(学) 學(学)校裏(里)同學(学)很多。四、老師(师) 老師(师)教我們(们),我們(们)要聼(听)老師(师)的話(话)。五、好學(学)生 我們(们)天天學(学)習(习),我們(们)要做好學(学)生。六、放學(学) 放學(学)了,我們(们)説(说):老師(师)、再見(见),老師(师)説(说):再見(见)、再見(见)﹗七、回家 大慶(庆)回到家裏(里),妹妹説(说):媽媽(妈妈),哥哥回來(来)了。八、講(讲)故事 大慶(庆)給(给)妹妹講(讲)故事,妹妹聼(听)了很歡(欢)喜。九、種(种)瓜豆 種(种)瓜得瓜,種(种)豆得豆。十、國慶節(国庆节) 十月一日是我們(们)祖國(国)的國慶節(国庆节)。十一、到北京去 馬(马)來(来)了,馬(马)來(来)了,你到哪裏(里)去?我到北京去,你到北京幹(干)什麽(么)?我要去見(见)毛主席。十五、中國(国)人民解放軍(军) 這(这)是什麽(么)?這(这)是槍(枪)。那是什麽(么)?那是砲(炮),誰(谁)拿槍(枪)砲(炮)打敵(敌)人?中國(国)人民解放軍(军)。

  你记得读小学一年级时,你班上有多少个同学吗?他们都叫什么名字吗?每个人坐在教室里第几排的什么位置吗?

  可我记得:我读小学一年级时,班上有20名同学;每桌坐两人,共10排,左右各5排:

  左面一排:熊 姝 郑兴秀;二排:郭开群 陈徳碧;三排:毛孝伯 毛维尚;四排:毛开发 沈世林;五排:黄清和 黄清亮。

  右面一排:李章英 张贵康;二排:张安英,梁国茂;三排:梁家明 贾召友;四排:梁国桥 张安宇;五排:范忠全 龙呈良。

  我们班一年级的语文老师是郑士义,算术老师是张铭仕。

  我的记忆力不错吧,在初级小学四年里,我的成绩是班上最好的。

  初小四年读满后,要到琅琊中心校考高小(小学5——6年级),母亲(舅妈)说:“去考吧,考起了就去读,考不起就回来打牛脚杆(干农活)”;父亲(舅舅)说:“不行,他成绩那么好,肯定考得起,他考起了就那么一直读起走了,我们就白带了,他倒安逸,我老了,谁来帮我种庄稼”?

  从此,我就告别了仅有的小学四年正规读书生涯,走进了庄稼人的队伍。

  ——2014年5月作于渠城北门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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