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的“五一国际劳动节”对内江市川剧团编剧李应林来说,是他一生中记忆最深刻的劳动节,不不,岂止是记忆深刻,简直就是刻骨铭心!在年过半百的李应林的印象中,从来没有一个劳动节像这一年的劳动节让他过得这么劳神费力,这么身心疲惫,怎么说呢?那累死累活的感觉就像去地狱走了一遭,活脱脱掉了一层皮!不,比掉了一层皮还累。他事后对人调侃,撰写“非遗”差点就将自己弄成了“非遗”!
这话绝不是夸张。
2009年,嘉阳河(乐山)派申报省“非物质文化遗产”成功,内江市川剧团即着手申遗工作。团长刘佩全的话让他无法推卸:“写这样一个东西,既要会写,还得懂行。在整个内江市,除了你还有谁能担此大任?”是呀,撰写川剧申遗文本,不仅要非常熟悉资阳河流派,掌握其大量的原始资料,还要有较强的理论归纳能力和文字表述能力,这样一个人的确不好找。察言观色的刘佩全见有戏,又说:“师兄,你是编剧,又是艺术科长,你不做哪个来做?”
李应林摇摇头:“这么大的事情,我怕做不好。”
“你都做不好,恐怕就没人做得好了。”刘佩全一句话把李应林给堵哑了。
应承下来后,李应林便开始着手收集资料。生父温余波当年主编的《内江地区戏曲志》关于川剧的部分给了他很大帮助。此外,他跑资中、资阳、简阳、威远、隆昌、安岳、乐至和东兴区,走访老艺人、老戏迷。查阅县志,查勘老戏楼和戏班旧址;通过互联网查阅富顺、自贡、泸州、遂宁各地的县志文献,整理出了200多万字的音乐、文字资料和图片资料。在此基础上进行理论分析与归纳,总结出资阳河派川剧艺术的四大特征,以及历史价值与研究价值。
一切准备就绪后,李应林将突击撰写申报材料的日子安排在了2010年“五一”节期间。
那几天,除了拉屎、撒尿,坐在电脑前的他没有挪过窝。吃饭时,妻子将饭碗端到电脑边,他接过来,一双手下意识地朝嘴里扒拉,两只眼睛却盯着电脑看;饭扒拉完,将碗搁一边,又忙活开来。实在困了,双臂朝电脑桌前一放,脑袋压着臂膀,睡上一会儿 ; 醒来,再接着写。
一个劲地写、写,断断续续地睡,不,是迫不得已或者强迫性地睡,不是不想睡,而是没有时间更没有心情——心头揣着“申遗”大事——他能睡得着吗?就这样,闭一会儿眼,养养神,缓过劲来,又继续盯着电脑,将有关“申遗”的文字一个个,一段段地从屏幕上拽出来,拽上“申遗”的路……
“申遗”的脚步行进迟缓,却也稳稳当当,可驱使“申遗”行进的人却累得喘不上来气。怎么会不累呢?为了“申遗”,他硬是将三天应该睡上20个小时压缩到2个小时,活生生削减了十分之九!
三天下来,严重缺乏睡眠的李应林看上去完全变了形:眼圈黢黑,声音沙哑—— 过量抽烟 (价格 3元一包的白红梅足足吸掉了17包! 吸劣质烟不为省钱,图的是它的劲大) 引发哮喘,咳得呼吸都困难了 ……
一旁的妻子见丈夫这副惨相,再也顾不得他事前叮嘱的“不要管我”,硬是哭着,吵着,死活将丈夫拖离开了电脑。
李应林将14万字成稿的申遗材料交上去后,几天来咬着牙硬撑着的那股气泄了,那夜以继日赶写材料导致的过度的体力消耗,以及长期的积劳成疾带来的多种疾病集合到一块,汇集到这个宣泄口,一齐总爆发……
被疾病击败了的李应林住进了医院。
长达16天的病床生活啊,潜伏在身上的病魔也像是约定 好的 ,齐扑扑聚集到面前报道:高血糖、糖尿病、肾病、白内障、眼底病变、颈动脉血管硬化……
院方为了治住这帮不请自来的坏蛋,又是打针,又是输液,还用上了胰岛素。
“那阵仗可是吓死个人。”一旁的李应林的妻子插了话,“到现在每天还打两针胰岛素,上下午各一针,一针20毫克左右, 一个星期打一支( 300毫克 ) ,一支80元,一个月240元。痛苦的是一直要打到生命完结。医生告诉我们,如果不用胰岛素,就只有换肾、透晰, 眼睛还要失明,还要锯腿,甚至脑淤血瘫痪 。”
“当时我就想啊,真要到了那种地步我就自杀,原因很简单,医不起啊。”李应林说这话时一脸的悲壮。
所幸的是,李应林所服的“苦役”没有白费,他执笔撰写的申遗材料在评审中顺利通过,他所在的内江市川剧团获得四川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川剧)资阳河川剧艺术传承保护单位。
几个月后,材料上报前,省艺术研究院院长杜建华来到内江,认真审读了材料。杜建华说,这是他看过的写得最扎实的申遗材料,就是太长了点,得压缩到5万字左右。
就按要求压缩成5万字。然后,制作了音乐本和图片本,于2011年3月正式上报。
是年6月,四川省人民政府正式公布“资阳河川剧艺术”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2012年4月14日,内江市川剧团又被四川省文化厅、四川省艺术研究正式授予“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川剧传习基地”(获此殊荣的共 10个川剧团,其余九个剧团是:四川省川剧院、成都市川剧院、四川艺术职业学院、宜宾酒都艺术研究院、乐山市川剧团、遂宁市川剧团、泸州市川剧团、南充市川剧团、绵阳天青苑川剧院团)。
李应林说,非遗成功不仅关系到“资阳河川剧艺术”这一精神文化的保护与传承,更直接影响到从事川剧的艺人、剧团职工的待遇问题。在全省戏剧界,内江市川剧团是唯一的集体所有制企业,这就意味着可以随时被取缔,现在有了这块牌子(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单位),就没有哪一级政府再砍你,也不会砍了。
“有了牌子就有了保护。”我说。
“以前我们发比例工资,现在发足额工资,跟申遗成功大有关系。”李应林说 , “ 我们剧团是集体所有制,财政按定额包干给我们拨经费,缺口很大,剧团要自己找钱来填。申请非遗之前,1998到2011年,剧团都拿比例工资。比例工资分上班人员和待岗人员。上班人员又分两种,有安排的,叫上岗上班人员,拿70%工资;没有安排的,上岗不上班人员拿50%的工资。另一类为待岗人员,每月有生活补贴100到300元,除开缴保险、公积金就没有几个了,有些扣了水电费还要倒补钱,这日子咋过?我是中干,按全勤领工资,每个月缴了保险、公积金和水电费,只剩下三、四百块钱,还要治病买药,怎么养家糊口?我在剧团工资最高,书记、团长都比我低,我的日子都没法过,其他人就更惨。我们抓住了申遗这个机遇,又得到了上级主管部门的支持和社会各界的同情与帮助,2012年初我们就发全额工资了,8月份起开始拿绩效工资,现在的收入比以前翻了两 倍 多。”
内江川剧团副团长李笑都说:“非遗的申请成功直接关系到剧团员工的工资和养老保险、医疗保险等福利。《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法》明确规定,从法律角度、人文角度、经济角度对获得非遗的单位和人员实行保护。”
“你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解决了剧团的基本生存问题。内江川剧团获得的非遗称号无疑成了内江文化界的一张名片,同时也是四川文化界的一张名片。”
“那是,内江市川剧团成为申遗保护单位,我做了该做的事,死了都值得。”说到非遗,李应林感慨万千,“那段时间,退休的、在职的全都行动起来了,在外地的也赶了回来。排戏,录音,录像,从早到晚,周末都没休息。团长、副团长、办公室主任经常在夜里十一、二点打电话叫我去办公室看他们弄的图片和音像资料。要知道,剧团穷,我们每个人都没有一分钱的加班费,每个人都没得一句怨言。只是在住院的时候 , 剧团领导来看我给买了几十元钱的水果。我们都是凭着一股精神在拼命!当时,自贡市川剧团也在申报。自贡本身也是资阳河川剧流行的主要地区,自贡川剧团这些年名气很大,全国都有名。这个对手太强了,我们不拼命咋行?我们终于和自贡川剧团资源共享,两个剧团都申报成功。这是最理想的结局。”
“要说,我还得感谢我所在的剧团,尽管剧团与那些待遇 优厚 的单位相比,生存条件差了不少,可就是这样一个条件差的单位才让我有机会接手了‘申遗’,否则我的一生除了写下一些川剧外,几乎无一值得书写的事了。”
李应林住院期间,剧团领导和同事,络绎不绝地来到医院看望他。大家安慰的话虽然各异,但都无一例外地跟他提到非遗的事,都说他做了一件好事。又说,不管非遗申报能不能成功,你做了就不很错了。你要是不做,恐怕还找不到合适 的人做呢。
夸奖和安慰是暖人心的,但夸奖和安慰之后却是更为长久的孤寂——大势已去的川剧带给酷爱川剧者的孤寂。每每想到这一层,“一来到人世间身上每个细胞就被川剧‘烙糊了’”的李应林就眼热,鼻塞,喉痒!
为了打发长达16天的枯燥的病床生活,李应林病情稍好一些后,便在病房中吟唱川剧,间或也写上几笔,算是冲淡和抵消被困医院的无聊吧。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诗句无疑是豪迈飞扬的,写作川剧《大风歌》的人却已经没有了当年的豪放,声腔也失去了昔日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