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天字第一号牢房仍有灯光。
这座死囚牢是岳州城最坚固的所在。石墙用大块麻石垒成,石缝抹了三合土,经年之后,坚硬如铁,即使是最薄的利刃也插不进。
这座大牢曾经羁押过十恶不赦的江洋大盗,也羁押过杀人如麻的洞庭湖匪头目,还有某个与朝臣交恶的官吏。他们都在这间冰冷的囚室走完了人生最后一段路。
一支残烛在墙面凸出的石台上战栗摇曳,似乎也害怕坠入永远的虚空黑暗,不甘心就此熄灭。
老狱卒眯着醉眼,打量着铁栅中的女囚,此刻她正被重重铁链锁在墙上。
烛光映着一个俏丽的人影,藕白的手臂虚弱地套在沉重的木枷里。烛光摇曳,那张厚施铅粉的脸似乎也在变幻不定。一会儿是一张女子的脸,一会儿又变得狰狞,仿佛一个眼珠前凸满口利齿的鱼怪。
老狱卒的眼睛在她身上流连。他已经过了荒唐的年龄,心里只留下对杯中之物的渴求。他看中的是女囚那身衣裙。
那女囚身着一袭裁剪得体的黄色宫裙,裙下的一对金莲若隐若现。传言此女凶悍异常,与捕快多次恶战,还打伤了邬神捕。可那衣裙未见染血,也不沾尘,熠熠生辉,想必是用上等绸缎织染而成。要是能弄到这身衣裙,黑市上倒也能卖个好价钱。只是,该用什么手段弄到手,才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水。”女贼呻吟道,“给我一碗水。”
水,这是女贼进来后说得最多的一个字。
“别妄想了。”老狱卒摇摇头。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女贼扬起脸。
“说啥呢?”
“你想要我这身衣裙。我可以留给你,不会有人知晓。我只要一碗水。”
老狱卒摇摇头。
别的可以给,除了水。这是上面特别交代下来的。
老狱卒能从壮班的衙役中混到监管天字第一号,费了不少周折。因为打入此牢的多是戴罪待斩之人,家属探监时,打点的好处费不少。不过,狱有狱规。凡上面交代了的,就是借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违逆。
他亲眼见过那些违禁之人的下场。
上一任狱卒,办事也算谨慎,在这一行干了大半生,却受不了白花花银两的诱惑,帮一个死囚送信,险些酿成一场劫狱。事情败露后,犯人被提前问了斩刑。而狱卒也被杖责八十,打得屁股开花,两条腿都废了,被扔在最潮湿的那间囚室,伤口长了蛆,臭不可闻,偏偏命硬,熬了大半年才死。
想起这件事,老狱卒不寒而栗。他暗暗啐了一口,呸,他杨胆大才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呢。他要死,也要泡在酒缸之中醉死。
“我知道某个地方埋了一坛好酒,应该上百年了。”
“恶妇,你唠叨些啥呢。”
女囚自顾自地说:“无主的酒。挖出来拍碎泥封就可以饮。”
“恶妇,休要消遣你老爷我。你也不打听打听,惹恼了杨胆大,会落个什么下场?”
“三天之后,我就要被问斩。这个秘密带到地下,也无所谓。只是可惜了一坛桂花陈酿。”
老狱卒咕嘟吞了吞口水,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女囚,逼问道:“你怎知是桂花陈酿?”
桂花陈酿,他年轻时饮过一小杯,虽只一小杯,那味道却已浸入骨髓,让人飘飘欲仙。
“我挖别的东西时挖到的。我不喜酒,所以又埋在了原地。”
“女人哪里懂得此物的妙处!埋在哪里?”
“观音阁东有片桂树林,那坛酒就埋在某株树下。”
“那里桂树多,没一千,也有五百。你老爷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哪一棵。”
“我在树上刻了个只有我能认出的记号。只要给我一碗水,那酒就是你的,整整一坛。”
老狱卒心念刚动,眼前突然一片漆黑。
蜡烛灭了。
“不行,上面交代了的。”
“那就一口。一小口。求求你,我快渴死了。”
黑暗中,女囚可以听到老狱卒怦怦的心跳,那是人类的贪念。她脸上露出诡异的笑。
待到狱中重现光明,女囚果然见到了水,装在一个缺口的粗瓷碗中,足足有大半碗。那碗边污迹斑斑。女囚皱皱眉,然而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她挣扎着探出手,想要去接。老狱卒却收了回去。
女囚会意,忙道:“位置就在桂树林东,最粗的那株,主干上我刻了个‘牙’字。”
见老狱卒仍在犹豫,又道:“你得发誓,你只取那坛酒,不要碰酒坛下面的小盒子。那是我留给我可怜女儿的嫁妆……”
老狱卒狡诈地笑了。他点头道:“你放心,你老爷我说话最守信用。”
说着,手一倾,那碗水全部洒在了石板上。
“你!”女囚眼中怒火熊熊。
“哈哈哈!你老爷我好心好意打来了水,你不喝,也别泼了呀!”老狱卒心肠早已冷硬如铁。在他看来,用这种小伎俩捉弄一个即将问斩的恶妇,也算是替天行道。
女囚不再说话,舔着干裂的嘴唇,眼睛死死地盯着石板上的水。那水就在两尺开外。
她暗自庆幸,知州愚昧,对于“怪力乱神”之说视为荒谬,是以老狱卒并不清楚她真实的身份。
老狱卒算是精明人,但他的精明也就是眼下这点水准。人类寿命短暂,见识浅陋。而她,是水下修真达到五百年的牙角真人。无数次躲过渔民的罗网,无数次挣脱铁钩死里逃生,无数次逃过猎食大鱼的妖精围猎。渐渐地,人类成为她玩弄的猎物,她的武艺和诡计也让欺负过她的妖精胆战心惊。她霸占了螺真人的洞府,掠走了鲛人的奇珍,还得到洞庭龙宫巡水将军的恩宠,从此横行,风波无忌。那段岁月,好不快哉!
看着这狭窄的囚室,她心中陡然升起怒火。若不是一时起了贪念,她也不会落入那几个少年的圈套。她最痛恨的是那个暗中调度的少年,居然在岸上对她使用罗网——她平生最恨的就是罗网。
若得自由,她一定不会放过复仇的机会。
此刻,老狱卒扬扬得意,心思早已写在脸上。他盘算着,近期定要寻个借口,到观音阁桂树林取酒,顺便取那个小盒子。
女囚不动声色。尽管去吧,挖遍整个桂树林吧。
她暗暗在他的身上下了一个小小的迷幻咒。从今往后,老狱卒只要看到桂树,就会看到树干上刻着一个“牙”字,就会兴奋地找来工具,在树下挖个不停。
水妖久未饮水,身体委顿无力。施展变化之术逃离这里已不太可能。不过,搬救兵就容易多了。水妖收敛心神,暗暗念动一个词。只见她右腿前探,越变越长,逐渐靠近了那汪残留的水。
水妖用脚尖蘸着水,在石板上画了一个圆,又添了一些图案。
老狱卒沉浸在酒醉的美梦里,丝毫没有察觉。
水妖嘴里轻轻吐了一个名字。
烛光不安地摇曳,室内空气波动起来。
那个古怪的图案在烛光的映照下,微微摇晃。一股水雾从里面袅袅而出,在室中盘旋升腾。
雾气渐浓,烛光的映照下,一个白色的影子越来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