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意难问
江君安偷眼看那四人,坐在左首的女先生他是见过的,其他几人却是初见。
山长方好古年过四十,白净面皮,下颌留着美髯,只见他拈着长髯介绍道:“这四位是许、吕、朱、李四位先生。我们每人出一题,五人之中,能过其四,便算通过。”
先前呵斥他的许先生道:“听闻传言,此子乃是街头一个乞儿。不知是真是假?”
江君安正要上前施礼,听得此言,不禁面红耳赤。
山长方好古见她全然不顾此乞儿颜面,公然点破,不悦道:“子曰:有教无类。想我龙隐书院,为课士育才之地。自先祖创设以来,凡有一定学问根基,心慕读书取士之道者,皆可来此穷经研史。只要符合先祖订下的规矩,但看耕耘之诚,不问出身之贱。”
许先生不依不饶,道:“我等本是仰慕龙隐书院之名,方来此授业。而今心系书院,荣辱与共,自然会关心书院清誉。此乞儿刚进书院之时,竟敢走那状元桥。此等草莽无礼之徒,日后必会惹出无数事端。依我看,不收也罢。”
坐在她下首的朱夫子闻说江君安居然踏上状元桥,脸上露出不悦之色。那高衙内与其他学子挤在回廊外,听得此言,心中大乐。
许先生,本名莫愁,才学过人,尤善礼乐,是书院的监院,地位仅次于山长,负责书院的行政、财务,以及观察学生品行等工作。若是许先生不喜,此子估计过不了她这一关。
坐在许莫愁对面的吕观星道:“贫道昨夜观星象,天芮暗淡,浮光遮蔽,此乃大凶之兆。莫非暗指今日之事?”
坐在吕观星下首的红脸汉子笑道:“吕先生一向忧国忧民,只要入夜登楼阅星,没有哪次不说大凶。我等早已习惯。”
立在回廊的学子们个个窃笑。原来红脸汉子姓李名慕松,在书院担任首先一职,教授学子武术和兵法,平时最爱和吕观星抬杠。
吕观星怒目而视,道:“你敢嘲笑吾之学问?连北斗七星都不识的武夫!”
李慕松笑道:“谁说不识?棍术身法之中,就有‘倒踩七星步’。要不我演给你看!”
方好古赶紧插言道:“星象之学,博大精深。吕先生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我等改日再来讨教。不过,此子有乾明寺至善禅师的举荐信,又有人代缴学费,依书院所立之规,就应该给他面试的机会。不知哪位先生先出题?”
吕观星道:“既然如此,我先出题罢。此乞儿若是过不了我这关,恐怕后面就不必考了。”
江君安心中一凛,暗想:此人既然如此说,想必题目甚是容易。我若连此题也不能通过,先生们必定大失所望,我则连进龙隐书院的机会都没了。嘴里道:“请吕先生出题。”
那吕观星本是掌祠,掌管书院祭祀活动,精通周易,善卜卦。此刻从袖中掏出一对油光发亮的杯珓来,对江君安道:“掷珓三次,若得三次大吉,则是天意要我等录你。”
《先朝异闻录·风物篇》记载:杯珓,乃先朝问卜于神的器物。初为两片蚌壳,后世亦用圆竹木刻成蚌形,中分为二,凸面为“阴”,平面为“阳”,有仰有俯,故名杯珓。凡有男婚女嫁、生儿育女、生产劳动、求财问禄而不能决者,则以两枚杯珓投掷空地,观其俯仰,以断吉凶善恶,称为“掷珓”。
听到吕观星的出题内容,众人大惊,连方好古也变了脸色。
原来这杯珓落地,结果有三种:卦象为一阴一阳,即为能够实现愿望的“上上大吉”;卦象为两阳,代表不吉不凶的“中平”;卦象为两阴,代表违背自己心愿的“下下不合神道”。三种情况皆有可能,但连续三次掷出大吉,几率非常之低。
回廊上顿时响起一片议论之声。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替这个新人着急,有的埋怨吕先生故意刁难,有几个纨绔趁着吴春光不在跟前,悄悄为考试结果下起赌注。
独有三个少年闷声不响,仿佛此事与自己毫无关系。其中一个黑脸少年背靠廊柱坐在地上,不闻不问。另一个葛衣少年呆望着房檐上两只麻雀,似乎在听它们对话。还有一个锦衣少年躲在阳光照射不到的暗处,不时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玉瓶,饮上一小口湖水。
持白玉瓶的少年公子衣袍华贵,面如冠玉,器宇不凡,身世成谜。不少人猜测他父亲在京城为官,但高衙内知道一些内情,此子并非京师官家子弟,而是来自距此一百五十里的华容城,想是某个富商巨贾之子,出手极为豪阔。令高衙内纳闷的是,此人在课堂极少言语,也不和其他富家子弟往来,却不知为何与那两个古怪少年相交莫逆,无话不谈。
高衙内凑过去,低声道:“余公子,你想来赌一把吗?”
他的语气里明显带着讨好的味道。
余公子随和地笑笑,淡淡道:“如何赌法?”
高衙内得到回应,觉得颇有颜面,忙道:“赌这乞儿能否入学。押能入学,赔率二倍;若不能进,本金输光。”
余公子道:“他们如何看?”
高衙内道:“都赌他进不了书院。”
余公子道:“赌局一边倒,岂不无趣。我就赌他能入学吧。”随手从衣袖中掏出一物递与高衙内。
高衙内问了一圈,总算寻到一人愿赌乞儿能入学,伸手去接时,那物入手沉重,仔细看时,竟是一锭赤金,上刻“足十两”,立时眼都直了。高衙内虽然花钱如流水,这一锭赤金却抵得上他三年的花销。
肥牛!一头世上罕见的肥牛。他暗呼。
高衙内口干舌燥,头有些发晕,哑着嗓子道:“余公子,你恐是拿错了。这是赤金,不是纹银。”
余公子淡淡道:“没甚要紧。赤金就赤金吧。”
他的几个狐朋狗友见他傻在那里,便过来劝道:“余公子不参加就算了,不必强求。”
高衙内苦着脸小声道:“要命的是,他肯参加!”
说着,从袖里亮出那锭赤金。那群狐朋狗友眼睛瞪着金子再也挪不开,倒吸凉气道:“我的爷,肥牛!肥牛!”
“肥牛”是赌场暗语,意思是钱多人傻好处理的赌客。这群纨绔家族中总有一两个赌鬼,是以熟悉这些暗语。
高衙内虽然贪心,也不得不考虑后果了。万一输了,他就得从家里拿出二十金。父亲若知,还不打折自己的狗腿?他赔笑道:“余公子,大赌伤身,小赌怡情。我看,还是押点散碎银子吧。”
余公子明白了:“你是担心赔不出?没关系,我输了这钱归你。我若赢了,也不要那二十金,你们五人替我从湖中取水一年即可。”
余公子喜饮洞庭湖水,寝室备有大缸,每日都有挑夫替他送来新鲜的湖水。这在龙隐书院已不是秘密。
高衙内尚未表态,那四人已经点头如捣蒜,连声道:“妙极妙极!”
高衙内此刻觉得老天待他不薄,原来世间真有余公子这等有钱的怪人。龙隐书院有此肥牛,未来几年的日子定会舒心无比。
他满口应承道:“一切如余公子所言。谁要反悔是小狗。”他把金锭紧紧攥在手心,额上早已沁出一层油汗。
高衙内待要去看明伦堂的考试情况,却发现坐在廊柱下发呆的少年面露笑容。高衙暗想:连你的舍友也知道你必输无疑啊。
明伦堂内,李慕松嗤笑道:“什么天意?三次大吉!你还不如爽快点,直接在他名字下画叉。”
吕观星袖手道:“天意从来高难问。”
江君安心想,这山羊须老头真是奸猾。我的前途命运居然被他系在这两块小竹片上,真是荒唐。
话虽如此,他也不敢抗辩,只得硬着头皮,从吕观星手中接过那两片杯珓,扣在掌心,双手合十,闭目向神灵暗暗祷告,嘴里道:“过往神灵在上,小生江君安,诚心向学,若是能入龙隐书院,请示以上上大吉卦象。”言毕,双手往地上一掷。
江君安心中忐忑,不敢睁眼。耳边只听一片惊呼,待睁眼看时,那地上杯珓一阴一阳,正是大吉卦象。
高衙内等五人的心缩紧了,他们暗道:偶然,偶然而已。
江君安如前操作,再次掷出杯珓。那杯珓落地时,本是双阴之相,偏偏一块在地上弹跳翻转过来,又是一阴一阳!
李慕松忍不住叫了一声“好”。
高衙内心中暗骂,额头的汗滴透过浓眉,滑进眼中,一片刺痛,他随手擦了擦,回头看余公子时,只见他悠然饮着湖水,并不看殿内一眼,似乎成竹在胸。
只要失败一次,就没机会了。江君安更加紧张,从地上拾起杯珓时,感到入手沉重,杯珓之上隐隐有光,心想:莫非果有神灵保佑?
他殷切地祈祷,回忆之前抛掷的力度,再次掷出杯珓。说也奇怪,那一对杯珓竟像豆子一样在地上叮叮当当弹跳起来。众人紧盯着雀跃的杯珓,大气也不敢喘。
终于,东边那块躺下来,凸面朝上,是阴。西边那块还在弹跳,一下是阴,一下是阳。
高衙内等五人嘴里情不自禁地念道:“阴!阴!阴!”
其他同情江君安的学子嘴里却念道:“阳!阳!阳!”
连李慕松也沉不住气了,一个箭步跳到跟前,手指杯珓道:“阳!阳!阳!”
那片杯珓最后一跳,终于安静下来。
“是阳!”李慕松高呼道,“上上大吉!”
回廊一片欢腾,龙隐书院似乎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人群中,余公子含笑走近坐在廊柱下的少年,轻轻拍了拍他汗湿的脊背,动作漫不经心,没有谁注意到。
山长方好古咳嗽了一声,李慕松才想起“师道尊严”四个字,红着脸回到了座位上。
江君安拾起杯珓,那玩意在手上突然又变轻了,周身的光暗淡下去。他拂去灰尘,将杯珓归还给吕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