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鱀之殇

书名:龙隐书院 1洞庭水怪 作者:方先义 字数:79502 更新时间:2020-06-16

  一场新雨后,鱼巷子的青石板被洗得清亮。然而,那股积聚了上千年的鱼腥味并未就此散逸。

  一个鱼摊子前,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数十双眼睛盯着一条古怪的“鱼”。

  那“鱼”长约三尺,重数十斤。圆额,小眼,长吻,有齿,背青灰,腹雪白,尾如一弯新月。令人称奇的是,其通体光滑细腻,无有一点鳞片。

  “这是什么鱼?”人群中,一个少年乞儿忍不住问道。

  众人把眼光齐刷刷投向卖鱼的。他们虽然好奇,虽然也想知道这怪鱼的名字,却不想显得自己见识浅陋,此刻见有人问起,便竖起耳朵细听。卖鱼的是一个湖上讨生活的老渔人,双目充血,心硬如铁。

  “白(jì)。”渔人瞥了少年一眼,懒懒地答道。

  “白?白是什么?”少年茫然。

  “白就是白。”渔人点燃旱烟,不再搭理乞儿。

  少年想:好古怪的名字,好古怪的长相。

  他同情地看了那鱼一眼,竟发现那鱼眼中滑下一滴清泪。

  “这鱼甚是可怜,不如积德放了它?”少年央求着老渔人。

  “公子爷,买下它呀。买下它,是放是养是吃,随便你!”老渔人甩出一串讥讽的冷语。

  少年虽然同情,摸了摸怀里仅有的一枚铜钱,情知救它不得,便不忍再看,转身出巷。

  刚到巷口,只见一个眉目清秀的乞丐,右手拿两块莲板,左手拿五块节子板,一边击节,一边信口唱着莲花落:“莲花落,莲花落。有人富贵,有人落魄。一饮一啄皆天定,莫问兰因与絮果。善恶有报影随形,祸福无门人自招……”

  少年走出很远,依然能听到击节之声。

  鱼巷子地处洞庭湖东南岸的岳州城,乃江南最大的鲜鱼集散地之一。岳州人杰地灵,先朝时称巴陵郡。整座城池分为内城和外城,以护城河为界。内城多为官府驻地,外城以乾明寺为中心,四周多商铺民居。那乾明寺地处岳州城南天岳岭,自先朝以来,已成为连接洪州开元寺、南岳南台寺两大著名佛教道场的桥梁。两地僧众为参学悟禅,或由洞庭弃舟登岸而入乾明寺,或别乾明寺而离岸登舟,漂泊江与湖,络绎不绝。故时人戏曰:“凡到乾明寺,必是走江湖。”

  这一天乃七月十五,时值传统的中元节,地处外城要津的油榨岭热闹非凡。卖冥器的,卖时鲜瓜果的,卖油饼馅饼发饼发糕的,五花八门,叫卖声不绝于耳。此处乃是赴乾明寺进香的人众必经之地,善男信女熙来攘往,络绎不绝。

  人群中,那个少年乞儿时隐时现。

  说是乞儿,他眉宇间却全无愁苦之色,倒有几分睥睨天下的气势。这神情若是出现在一个锦衣轻裘镶金佩玉的富家公子脸上,倒也般配。然观此乞儿,身背破笠,斜挎米袋,衣衫破旧,赤着双脚,脚趾间尽是泥垢。若论装备,只比其他丐帮子弟少了一根打狗棍。

  乞儿江君安不需要打狗棍,乾明寺一带的狗都认识他。

  天气晴好,湖风轻吹。江君安脚踏青石板,且走且吟,暂时扫除了白带来的隐忧。

  “天风搅海波涛恶,蜃气弥漫幻楼阁。老仙骑杖驾云来,长歌一曲龙惊跃。宴罢蟠桃酒未醒,醉中心觉渡沧溟。风雨相随百怪走,听雨小憩朗吟亭。”

  他吟的这首七言诗,本是一个“走江湖”的无名僧人题在乾明寺粉墙之上的。他只不过扫了几眼,便能全文背诵。

  此刻,江君安正信步前往“杨记包子铺”,等待有钱的好心人布施。这一路上,他照例要闯过“三关”。

  “新鲜的虾饼,一文钱一个!”

  此处便是江君安要经历的第一关:“虾饼关”。“守关大将”张五郎一边吆喝,一边将肥白的河虾裹进面团,甜腻的嗓音带着蛊惑。他的“独门兵器”是一双铁木筷子,每根长一尺半,重一两五钱。

  那油炸虾饼本是岳州城一绝,是用洞庭湖新捞鲜虾肉裹以面糊,于油锅内以菜油炸制而成,味鲜香嫩、焦脆可口,咬到嘴里,齿颊生香。但见那虾饼在沸油中翻滚,色泽由白渐黄。江君安只觉得酥香阵阵,扑鼻而来,牵其肠,挂其肚,忍不住咕嘟一声,猛吞口水。

  “唉,真让人受不了。”他嘴里嘟噜着,摸了摸怀里那枚铜钱,又叹了口气,放了回去。他想,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那枚色泽金黄的“太平通宝”,是他六岁时的压岁钱,已被他摩挲得光滑无比。钱面四字为楷书,字廓深峻、文字端庄;而钱背造像奇特,穿上两柄剑,剑柄挂有璎珞的花剑交叉跨穿的左、右角,根据“天圆地方”之说,居高临下,凸现依天镇妖辟邪之意。

  张五郎见他流连良久,却不靠近,也知他必定囊中羞涩,遂从竹篮夹出一个焦煳的虾饼送与他吃。

  “江公子,这个送与你吃——煎煳了,卖不掉。”

  江君安听到“江公子”三个字,忍不住鼻子一酸。自从三年前那场意外的火灾毁掉他家的茶楼,夺走他的亲人,将他变成孤儿之后,已经很少有人再这么称呼他了。“小叫花子”“小无赖”还算好听的,“臭要饭的”“寄生虫”就足以令他无地自容。

  老话怎么说的?世态炎凉啊。

  江君安伸手接过,连声道谢,又故意对过路的客人道:“要说美味,张五哥的虾饼可算本城一绝啊!瞧这虾饼,用的是上等菜油,鲜虾配白面,真材实料,香嫩焦脆,叫人越吃越想吃。那龙王爷要是闻见了,也会上岸买它几个!来咱岳州城,不尝油炸虾饼,可算是白来一趟!”

  一席话,说得几个外地客人纷纷围了上来。

  “瞧见没?虾饼,据说是岳州城一绝!”

  “来两个,尝尝鲜!”

  嘎吱,嘎吱。客人们大口嚼着,连连叫好,又买了好些带走。

  江君安心里舒坦了很多。虽然沦为乞丐,他和那些已经认命的丐帮子弟不同,并不想吃“嗟来之食”。只要有机会,他都会尽力报答有恩于自己的人。

  张五郎忙完手头的活,见江君安要走,小声叮嘱道:“近段晚上莫要孤身外出。”

  江君安笑问:“七月半的孤魂野鬼?哈,那是吓小孩的把戏!今晚乾明寺有盂兰盆会、水陆道场、放焰口。洞庭湖和南湖会放河灯。庙前街还会舞狮、杂耍、演《目连救母》戏。这么热闹不出门?哈!”

  张五郎正要解释,又拥来一批客人,只得叫道:“你先去逛,等下再和你说。”

  原来,本朝中元节定在七月十五,是民间祭祀父母祖先、祭祀亡者灵魂的特定日子。各家各户都要在户外路旁烧纸钱和纸扎冥器,以祭祀故去亲人的亡灵。晚上还会放河灯,祭祀无主孤魂和意外死亡者。

  江君安吃完虾饼,吮吸着指上的菜油,继续前行,看到“王记糖炒板栗”摊位的那一瞬,他立刻将张五郎的叮嘱忘得一干二净。

  这里便是第二关:“板栗关”。此刻,关前正围着几个馋嘴的孩童。

  “王记糖炒板栗”,也是岳州城一绝。“守关大将”王二多手持一柄“独门兵器”——长一尺重半斤的黑铁锅铲,正在翻炒着锅中切口的板栗。黑色细圆砂,混着麦芽糖和菜油,将棕色板栗外壳烤得油亮。每一次搅动,露出口的黄色果肉都会释放出浓香,混着焦糖甜味与熟透的板栗果香。这人间烟火味缠拽着每一个孩童的腿,搜走他们口袋里的最后一个铜板。

  这样的糖炒板栗,一文钱可买五个。

  “真要命!便宜倒是便宜,”江君安捂着口袋想,“偏偏逢着小爷缺钱的时候!”

  王二多看见江君安过来,顺手递过一把糖炒板栗:“今天又去哪里发财?来几个糖炒板栗尝尝?”

  江君安昨日刚尝过,哪好意思去接,正待要走,突然被人一把抓住胳膊。他吓了一跳,回头看时,一个头发蓬乱的中年妇人正痴痴呆呆地瞧着他:“小宝,娘总算找到你了!”

  江君安连忙辩解道:“大娘,你认错人啦!”

  那疯女人听得声音不对,忙松开手,问道:“我家小宝,你看见了吗?”不待他回答,又直奔另一个孩子而去,嘴里喊道,“小宝,娘总算找到你了!”

  那群孩子见这婆子疯疯癫癫,心里害怕,立刻撒开脚丫子,逃得远远的。

  那疯女人边追边喊:“小宝,小心别摔了,等等娘!”

  王二多叹道:“造孽啊。”搅动锅铲的手却一刻不停,吆喝道,“糖炒板栗,一文钱五个。”

  江君安正待细问,却见街对面高衙内带着一班纨绔子弟拉三扯四呼五唤六地走了过来,不禁心中一寒。这帮人号称“岳州五虎”,曾多次当街羞辱丐帮子弟。整个岳州城的丐帮子弟唯恐避之不及。

  江君安心中生厌,赶紧加快脚步,一口气跑向“何记五香酱干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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