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就是钱。
钱只分元、角、分,分纸币硬币,分多和少,就是不分干净不干净。
说这话的时候,九贵的脸像块黑板,一本正经地写满了他自己发现的、有关人生的公式或定义。
陈家一个亲戚打电话来,说陈志军到长沙投奔他们去了。亲戚在长沙只是普通工人,请陈志军在家吃几天饭还好说,但是没办法安排陈志军的工作和长期食宿的问题。陈爸汇了一笔钱去,拜托亲戚转给陈志军,要他赶紧回家。陈志军把钱收了,打电话回来说,自己已经租了个小房子,还要混一段时间再回去。
知道了陈志军的下落,陈家父母就不想让水芹去找他了,嫌她纠缠,但水芹想去找——他是水芹唯一亲近过的男人,哪怕说不上爱不爱的,哪怕没有什么希望将来能在一起,他仍是她唯一的、不得不信赖的人。他既然在长沙租了房子,就一定会去找工作,水芹可以和他一起打工,过上和现在不同的生活。
问题是,水芹没有路费。
九贵只瞟了她一眼,就知道她的窘迫所在了。九贵是多么精道的人,周围村镇的女子媳妇,通通在他的研究范围内,不管是妇科病还是相思病,他望闻问切,手到病除。
所以,水芹在他眼里只是个病人,一个需要他救治的女子。水芹脸涨得绯红,用不连贯的语句表达出一个简单意思:借钱。无论水芹怎么说“半年后就还”——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确定,半年后她真有一笔钱还债吗?她若有那么一笔钱会用来还债吗?——九贵也只是笑。
你其实是有钱的。九贵说。你的钱多得很,只是你不晓得啷个取出来。
水芹的猫一般的圆眼睛瞪足了尺寸。
那是在“朝天门”的库房里,一山矗立的面粉、红薯粉形成的墙壁挡住了仓库里大部分光线,又像吸音棉一般将声音都吃进了厚实的粉状物里。九贵把水芹拉到最暗的角落里,伸出一只潮热的大手就从水芹衣服下襟往里钻——水芹吓得慌乱地双手往胸前一抱,要跑,九贵赶紧死死抱住她,凑在她耳边低声企求道:“摸摸,只摸摸……上面,一次两块,咋样?”
水芹仍然两臂交错抱着自己,但立住了。
“三块?”
水芹没有动。
“四块?”
她死死盯着正前方。
“五块!”
九贵都带哭腔了:“这是我出过的最高价了!摸一下又不损失啥,白得五块啊!”
半晌,水芹慢慢地、慢慢地放下了手。
陈志军打开门,看到门口站着的居然是挎着蓝色大帆布包、一脸脏兮兮的屠水芹,一时没有弄清楚子丑寅卯。他的手还搭在门把手上,一只脚在屋里一只在门口,没有要请水芹进屋的意思。
水芹的心冷了大半。
“妈说你走了。”他说,有点倒打一耙了,以退为进了。到底是长了见识的人了。
“来找你。”水芹说。
“我不会回去的。”
“不回去,我也留下来。”
说到这里,触及到最敏感的部分了,陈志军抽了一下鼻子,尴尬地笑了一下。那个笑的意思是:怎么可能?他盘算着怎么跟水芹讲明目前的情形,还没有开口,屋里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笑声,一连串不歇气的——听上去是被电视综艺节目感染了,笑得相当投入。
水芹盯着陈志军。现在他们不需要说任何话了,事情比想象中简单多了。外面的世界是快节奏的,水芹太迟钝了,哪怕她千里迢迢地奔波而来,哪怕她坐了汽车又坐火车,她跑得五官走样、形销骨立,却仍然跟不上拍子。
她以为自己离去的背影是凄美的,像琼瑶小说不厌其烦地描绘过的女主角,留给男一号一个永远伤痛的印象。其实她刚转过身走,陈志军就迅速退回出租屋去,关上了门——他来不及欣赏背影,只是庆幸屋里的女人没有察觉水芹的到来。
天塌下来了。路是斜的。行人都倒着行走。这世界怪异至极,但一切都存在,鲜活、森然!脚前后来回移动了很久,水芹也没办法让它们停止,这中邪的一天。一点点、一点点地回过神来的时候,疼痛就来了。她得到了自由,可完全不是她希望的自由——她到底希望的是什么呢?其实她也并不真的那么爱陈志军,那自己为什么要难过呢?为了来找他,这单程的路费都是九贵那只脏手,一下一下,五块十块地“摸”出来的,这又是何苦呢?
走不动了。她把包往地上一甩,一屁股坐了上去。这世界没有一块地方是属于她的,哪怕只是屁股下坐着的一小块。这世界容不下她水芹,哪怕只是个屁股!
眼前一个影子晃过来,又晃过去。一双黑色的老式布鞋,带着点试探,靠她近了点,又近了点。水芹抬头,撞进她眼帘的是个一脸皱纹打堆的干枯老头,正努力瞪着眼睛瞅着她,浊黄的眼仁里映出水芹悲伤而清丽的面庞。
“只摸——”水芹哆哆嗦嗦却口齿清楚地说,“上面五块,下面十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