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会相信水芹为了“漂亮”甘愿冒多大的风险,得罪大姐已经是很轻的了。
有一段时间隔壁人家的太婆老是站在门口的台阶上骂人。她太老了,皱纹打得一脸一脖子,走路走不利索,说话说不爽净,骂人含含混混的,自然骂不出个名堂来,所以水英开始还以为太婆和儿媳吵了架,生气了。多听了几次,听出点意思来了,原来太婆那几只宝贝鸡这些天下的蛋被人偷走了。只道是母鸡突然不下蛋了,可那天早上起得早,明明看见有两只蛋,回头做了点事,一看,又没了。这种话,听的人不往心里去倒罢了,一往心里去了,就老觉得人家话里有话,乡里乡邻的,不好听。
水英到底是长女,在母亲日渐慵懒下去的日子里她已悄悄磨砺成个小母亲的样子了,虽然大半时间读书,她对家中的大小事务也做到了明察秋毫。她眼前闪现过水芹一两次躲躲闪闪的目光和诡秘的行踪,心里咯登了一下。
水芹那时也在镇中读书,十五岁,上着初二。虽然和姐姐同在一个学校,但从不来往,上学放学各走各。有一回水芹伏在教室外的走廊栏杆上和人聊天,一个女孩指着学校大门说:“屠水芹,看,你大姐!”水芹微微抬着下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弓背塌肩匆匆赶去复读班上课的大姐,半天没说一句话。她的目光是否定性的,根本就想把水英这个人的存在给否定掉。又过了一会儿,她开口了,语气很轻,但充满了蔑视:“她?——也配?”
在这个暖融融的春天的下午,这个不配做她大姐的人就要给水芹带来终生难以愈合的伤痛了,水芹一点也不知道。她神气着呢,因为脖子上系着一条红色的丝巾——不是铺天盖地的红,是由深到浅有层次的红——层次,这很重要,层次使一切都鲜活起来,不管是生命,还是色彩。水芹的脖子细长白净,红丝巾一系,把她的脸色也映衬出一抹霞光,眼神灵秀了,人也娇媚了。她每天到了教室才把丝巾拿出来系上,放学出教室门之前又取下来收进书包。恰巧在她恋恋不舍的手指搭上丝巾尾巴要取下它的时候,水英的身影出现在教室门口。
逆光里的水英正面也跟背影似的,黑麻麻笼统的一片,没有表情,给人一种铁铸般的生冷的感觉。水芹一看见她,手就僵了,指头还捏在那红狐狸尾巴似的丝巾上,却忘记动作了。教室里的人吵吵嚷嚷的,收拾东西,发泄一天的怨气,不少人出门时把水英撞着了,可她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水芹在和大姐的对峙中感到了恐慌,仿佛教室里净净地只剩下她们俩,决斗似的;又仿佛周围挤满了无关的人,袖了手,幸灾乐祸地等着看好戏。她预感到大祸临头了,又无路可逃,只有提着虚劲给自己打气:不怕,不怕,不怕……她还不知道怕的是什么,水英就走过来了,一步一步的,把轻得听不见声音的步子走出了分量,走出了震慑力。水英的举动是果敢的,决定性的,誓不罢休的,她目标明确行动迅速,一把就扯住了那条红丝巾,猛地一拉,丝巾原本松松垮垮系了个结,给这么一拉,在水芹的脖子上蛮横地一缠一拖才脱离而去,留在那雪白的脖子上一道显眼的红印。水芹刚刚有了自卫意识,抬起手一摸,已经晚了,只能摸到那道伤痕了。红丝巾在水英手里像团燃烧的火,火苗那个旺啊,把水英水芹两个水字辈的姐妹都点着了。
水英是占着主动权的,她严厉地瞪着小妹,带着鄙视用一个懒散姿势扬了扬手里的丝巾:“哪儿来的?”水芹恨恨地瞪着两只好看的凤眼,抗拒地瞪着,心想你能把我怎么样。她嘴唇咬得紧紧的,不说一句话。水英是有备而来的,她才不寄希望于水芹的坦白呢,她也决不会对她从宽!水英说:“告诉你吧屠水芹,我调查过了,至少有两个人看见你悄悄卖鸡蛋给杂货铺——就是镇上东街福平巷里独眼婆婆开的那家!”
完了,水芹的心骤然一缩,捏得紧紧的,又一点一点松开,变冷,变软,浑身都稀溶了,眼神也绝望起来。一切都完了。水芹自以为是个人精,到头来还是栽到大姐手里。这会成为她水芹一生一世的污点。污点这东西,一旦沾上了,绝没有洗清的余地。在十四岁的水芹还没有完全把这事的延伸性想清楚时,头脑绝对清楚的水英乘胜追击,她走近一些,差不多贴在水芹脸上了,压下嗓门低沉地,然而是痛楚地把一句话唾了出来:
“屠家穷归穷,还从没出过一个贼!”
出了“丝巾事件”以后,水芹成了另一个水芹。原来的水芹还是一个比较顾惜脸面的人,而现在,她的脸面已经被水英毫不留情地撕破了。水英逼着她拿出了剩下的钱,又替她补上了花掉的款项,悄悄用手帕包着钱塞到隔壁人家的鸡窝里。之后水英再也没有提过这事,可是目光里对她的防范与警惕却是加深了。每当水芹看到水英的眼睛,便清楚地照见了自己曾经是贼的扮相。渐渐的,她怕听人家说“贼”,“偷”,再也不喜欢红色的衣服与饰物,她像游魂一般晃荡着,整夜地失眠,成天不和水英打照面,没人的时候她也躲来躲去,躲水英的眼睛。
孤独像只大鸟一样,敛着翅膀稳稳地落在水芹肩上。它安安静静的,陪着上学的水芹缓缓走过泛着水青色的石板路和铺着露珠的乡间草地,陪着放学的水芹缓缓走过冒着热气的乡间草地和闪着夕阳余晖的石板路,来到河边。这是流过村口的一条小河,虽然村里已有自来水,但河是让乡里人亲近的,只要有河就像有个亲戚总得走动似的,一年四季总有人喜欢到河边来涮涮菜筐洗洗衣裳。水芹落脚在一块椭圆形的大石头上,想起小时候三姊妹来河边,学着男娃们的样子玩“打国仗”。水英很牛地宣称这一边的河岸是自己的领土,而对岸是水芬的,水芹着急地问大姐,自己的领土在哪里,水英逗她,指着两岸之间说:
“中间是你的。”
中间是水,流水,没有岸。
回忆之书刚刚翻开,便唰地被合上了!——有人粗蛮地一把将她掠夺过去,她尖叫一声,随着一团温软之物一起摔在了地上。是二麻婆。来河边洗衣裳的二麻婆看水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儿站在水边,脑子一“嗡”,产生了过来人的应激反应,当机立断当了一回救命英雄。
水芹给摔痛了,但这痛是身体上的,身体痛的同时,心理上的痛像是转移了一部分。她还没站起来,坐在地上追问:“我真的像个自杀的女子?像电视里演的那种?”
二麻婆一边揉着屁股一边忿忿地说:“你先人的,死到临头还臭美!”
两个女人的笑声爆开来,像掷地有声的石块,惊散了浅水处的鱼群。
二麻婆其实一点不老,也就三十出头,“熟是熟了还没熟透”的年纪。她也不麻脸,一张脸蛋像裹了层蛋清似的滑滑嫩嫩,被叫二麻婆完全是因为她婆婆叫“麻婆”。听上去很可笑,好像绰号也可以继承一样。
二麻婆眼睛不大,但一笑起来,眼睛总是弯成一个弧度,好像把她眼里的人啊景啊都挤得变了形,有着别样的刺激。这样的眼睛水灵、招摇,风情万种,它注定会给一个女人带来俏丽的容貌与悲剧的人生。于是眼睛的主人从十几岁开始就麻烦不断,围绕着她的男孩与男人们组成了一支庞大的影子部队,虚虚实实、若隐若现地存在着,有种恶毒的说法是她十六岁那年就跟某家父子俩同时睡觉。坏名声像雪片一样纷纷扬扬地降临,家里慌了,要把她弄去嫁人,但谁敢娶呢?哪怕长着滑嫩的脸蛋与弯弯的眼睛,流言蜚语像狗一样跟着你了,就一辈子都甩不掉。
她终于在二十六岁那年——在农村,这是很壮观的出嫁年纪——嫁给了杨家湾老说不上媳妇的屠永富。屠永富老娶不上老婆的原因在于他娘。永富他娘是寡妇,更是远近闻名的恶嘴婆,谁要踩了她一棵苗或拾了她树下的一枚果子,她一定会乐于将嗓音调高到广播站级别,用自己漫长人生里收藏的各种污秽词语去描绘对方。她的强悍形象很好地保护了自己与儿子,没人敢欺负这家孤儿寡母。村里人叫她“麻婆”,虽然她只有屈指可数的几粒雀斑,但憎恶使它们成为被放大的缺陷。新媳妇进门了,有关她的传闻也像嫁妆一样带了过来,令全村人亢奋——凶狠了一世的麻婆,最后讨到的儿媳妇不过是这样的角色,让人解恨啊!
大家根本不想知道新媳妇的名字,直接幸灾乐祸地叫她“二麻婆”——都是有污点的货。
水芹跟村里所有未婚女子一样,老早就得到过以二麻婆为负面典型的道德说教,这些教育不管是什么样的开头,结尾总是相同的:“不然,就跟二麻婆一样!”
跟二麻婆一样,名声坏了,只能找个有恶婆婆的人家。好像麻婆与二麻婆,是互为因果的——由于种了恶因,就只能得到恶果。一个女人是另一个女人的结果。多么奇怪的人生!
水芹就在那天,第一次走进了二麻婆的家。跨进大门的时候,老式的旧门板吱嘎一声,空气里的灰尘四下逃窜,水芹怔住了——扑面而来的竟然是一种熟稔的气氛,仿佛她上辈子就曾跨入过这道门,做过这家的主人。她坐在几乎暗无天日、仅靠屋顶上几块透明塑料瓦采光的堂屋里,吃着二麻婆递过来的一把苕干,喝着带点菜叶味的煮玉米水,很自然跟她聊起了家常,就好像她跟二麻婆是多年的相识一样。
“莫去河边了,”二麻婆吹了一下碗里的玉米水,忽然把眼皮搭拉下来,“那地方去多了,一心就想跳下去算了。”
水芹心里一沉,全身晃晃悠悠地麻起来。就好像在那一瞬间,她和二麻婆两位一体了。她们是紧紧相靠的硬币的两面。她们是血肉相通的连体人。她们是失散的孪生姐妹,终于相认。她们是同一种人。
没有哭。但水芹相信遥远的大山里,有自己的哭的回声。
促膝长谈的闺蜜画面是瞒不了人的。天晓得这两个相差十多岁的女人之间会有什么样的沟通话题,反正两人的交往在舆论监督下郑重开场。水芹往二麻婆家跑得勤了,一进那大院,她浅粉色的塑料凉鞋后面就跟上了二麻婆家的黑花狗,再后面跟上的是半村子的冷眉冷眼、半村子的闲言碎语。村里人虽然对水芹有看法,但界定很明显——她只是喜欢把自己收拾得花花朵朵的,说话带点洋里洋腔,笑起来飘着些浮浪,但这不能说明本质。而现在,花花朵朵要一头栽进粪坑,怕是连表面的光鲜也没有了,沤成了肥,跟屎没两样。
一个傍晚,水芹在家门口让半截砖头一绊,趔趄了一下,差点摔跤。等她站起身来,看到大姐水英立在院门口,两腿张着,两手叉腰,像个草书的“大”字。这个“大”字冷着脸,要是脸上那道剑眉横过来又提上去,活脱是个“天”字了。
还真把自己当天了!水芹在心里吐着唾沫:呸,呸!
天字号的水英挡着门,代表门里所有人问:“从哪里回来?”
水芹想说“学校”,但看水英的样子,答案是写在她脸上的。水芹恨恨地瞪了大姐一眼,用沉默抗拒着。她预备着水英要来一番长篇大论的训斥,但她真是小看大姐了——这个落榜的复读生,哪怕落一万次榜也落不了屠广福家长女的架子,她总有一天会飞出穷山沟,她已经为此做好了一切思想准备与理论武装。
“看看这道门,”水英说,“它是屠家的脸!这张脸不好看,但是不长麻子!”
水英的眼睛瞪得像庙里的金刚,也和金刚一样高高在上地立在门槛上,以凛然的架势俯视水芹。这是她历来的姿态,她用这种姿态占据着水芹对大姐的所有印象空间。水芹出奇安静地竖在下风口,抬起湿沉沉的眼皮扫了大姐一眼,那一秒钟产生了错觉——好像看到七岁的水英坐在摇篮边轻轻唱着山歌,慢悠悠的,拍子总是缓下一截,想唱到哪儿歇就在哪儿歇似的。这画面是水英告诉她的,也许只说了一次,却牢牢吸在水芹脑子里,想忘也忘不掉。水芹忽然突破年龄的界限,用三十岁女人的表情苦笑了一下!
“何苦呢屠水英,”三十岁的水芹痛楚地说,“真是何苦呢……”
结论:长大了。
这是水芹和二麻婆坐在光线混乱的灶屋里,经过一顿饭工夫的讨论后,得出的唯一结论。为加强效果,二麻婆还坚定地点了点头,她光滑的脸庞在灶火映照下霞光溢彩,嘴角挂上了一丝斜斜的嘲讽——这个表情总是斜斜地挂着,像颗美人痣一样成为她的标志。
七岁的水英会心疼一岁的水芹,因为是姊妹;十年后的水英却再也不会心疼妹妹了,因为水芹无可挽回地长大,女大十八变,变得俊俏,变得伶俐,变得众目所瞩——那她就再也不是妹妹,而是女人,是其他女人的竞争者。姐妹总是互为参照,她是水英的对立面了,她的俊俏像锋利的刀,无声地刺向老气横秋的水英,水英只有用克己、努力来抵抗——多么艰难的抵抗!她们变成了敌人,太正常不过了,天底下的女人与女人,不都是敌人?
水芹忽然冲二麻婆一笑,眼里有了波光,她柔柔地把头倚靠在二麻婆肩上。水芹只想无声地告诉她,天底下的女人都是敌人,唯独她们不是。她们是一样的人。她们漂亮。她们招惹男人。她们是其他女人的眼中钉肉中刺。钉子与钉子、刺与刺之间,也会是敌人吗?当然不会。
钉子和刺们都有近身的威胁,水芹的天敌是水英,二麻婆的天敌是麻婆。
如人们所料,麻婆与二麻婆的相处过程充满乡村情调的观赏性。屠永富长年在外面打工不回来,家里就剩着两个唱对台戏的女人。最初的一段,二麻婆肯定是要受受气的,新过门么,谁不攒点舆论分。通常的情况是:二麻婆做了不尽如人意的事情(往往是喂了猪忘了关栅栏门啊、炒菜时油放多了不够节俭啊),麻婆就抖落出十二分精神,站到院坝里开始骂人。她骂的当然是二麻婆,但人家多么会用词啊,说骂的是“那个睡千人垫万床的”,说永富家要不是孤儿寡母哪会受人欺负,不受人欺负哪会轮上娶这种烂货进门,烂货进了门不低着头走道反倒还要给她吃咸得熏人的菜,存心想把她这老婆子用盐毒死,末了还要让“下头”的死鬼男人睁个眼看一看,她都过的什么日子……二麻婆嫁来之前就有人提醒她得“学会打滚”,因为她未来的婆婆一哭闹起来,可是随时随处都能一坐二躺、满地打滚的。
“跟个牲口似的!”二麻婆说起她,斜斜的嘲讽又挂上嘴角来。
但二麻婆没有掌握打滚的技巧就进了麻婆家的门,就像还没背课文就要参加考试、还没学会拼刺刀就被拉到战场上一样。她不需要背课本和拼刺刀,在男人堆里混出来的女人知道什么叫四两拨千斤。
二麻婆先尽着麻婆去闹,随她怎么说,反正二麻婆的坏名声又不是才起头的。大约一年半之后,一个利利索索的清晨,二麻婆做早饭时,以一个漂亮的手势,在干饭里浇上了昨晚吃剩下的半碗菜汤。在屠永富家众多的规矩里,关于早饭的一条是绝对不能是稀的,麻婆认为早上吃了稀的,一上午干活都会没力气。把干饭变成了汤泡饭,二麻婆简直翻了天了!
果然,麻婆走到饭桌前,第一眼瞟过饭碗,第二眼便狠狠瞪向二麻婆——后者正若无其事地站在桌边夹着咸菜——麻婆二话不说,把脚下的凳子一踢,径直走到院坝里,一屁股坐到地上,拢拢双腿,替它们找了个舒服角度,又深深地咽了一口口水——全部准备工作就绪,架势已拉开。
“头上三尺有青天啊——”每次开场都是这句,霎时便把舞台无限扩大了,上有天,下有地,中间是活灵灵的一个麻婆,显得既是气势上的凛然正义,又是视觉上的孤立无援。
但三尺青天之下的麻婆,这一天注定是个失败者。她刚刚起了个头,调准了音,却蓦地抬头看到儿媳妇已经跟腿到了,高高地、挑衅般地立在她眼前。没等麻婆唱出第二句,二麻婆忽然俯下身子凑到麻婆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不慌不忙的,那样子像是跟自己娘家母说着体己的话儿——麻婆的脸色就变了。
二麻婆说完,直起身,扭着腰肢风调雨顺地走进了屋里。留下麻婆在院坝里坐着,她仇恨的眼光像蛇一样尾随儿媳妇进了屋,却怎么也没办法咬她一口。麻婆哑了,枯坐良久,她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第一次安安静静地撤退了。
麻婆就这样被治住了。以后有再大的事,她就算是和儿媳吵架、赌气甚至摔摔碗碟,却再也不敢到院坝里扯开嗓门邀请全村人来收听她的控诉了。
“是句什么灵验的话呢?倒也教教我来!”水芹一直追问着,二麻婆只是笑,她说这话只能说给麻婆听,传开了,就跟药品过了期似的,味儿都散了,哪还能治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