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如果毕业没有毕业式,那还算毕业吗?
靠!
主席台是一座华丽的岛,高高在上,永远被庄重、肃穆、热烈、盛大这样一些气势恢宏的形容词簇拥。遥不可及的穹顶上,一排大瓦数的镁光灯射来光柱,活像冷兵器的利刃,整齐划一地刺向主席台的心脏部位。此刻,那个部位站着耿帅——千真万确——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毕业班学员,现在站在礼堂主席台中央了。
光柱们无比肯定地钉在耿帅脸上,角度恰到好处,让他此刻微笑的面庞看上去既坚毅硬朗又帅气迷人。他确信这一点,所以出人意料地没有面对全场规范地立正、标准地敬礼,而是让裹着笔挺军装的身体放了放松,伸出一只手到脖子前面,紧了紧墨绿色领带。这个动作酷到家了,他已经自信得微微偏了偏头,将一边嘴角轻轻斜挑起来,形成一个不易察觉的、玩世不恭的明星式坏笑。
“他姥姥!你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伍世国裹了一身脏兮兮的迷彩服,拄着一柄顶端开裂的大扫帚从侧门大步流星地走来,他那同样开裂的破嗓门在空旷的礼堂里显得格外夸张。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打扮得懒懒洋洋的家伙,分别在肩上扛着撮箕和扫帚,一副要收工的模样。一看耿帅那样,两个家伙都不高兴了,一个撇着嘴说,就你分的地儿最少,扫个主席台也扫不完!另一个跟嘴,大扫除也玩派头,一样的大迷彩还让你穿得像礼服了!
“姥姥!”伍世国走到台下正对着耿帅的地方,歪着头无比嘲讽地瞅着他,“你他妈扫完了再谢幕行不?”
灰沉沉一片的长条会议桌,几张腌菜般缺少水分的面孔,语重心长又让人浑身长毛的院长讲话,虚假繁荣的风暴式鼓掌……
如果你胆敢以为,耿帅所盼望的毕业式就是这种学院派典礼,那你一定会遭到所有人肆无忌惮的尖刻嘲笑。
在陆军指挥学院,庄重、肃穆、热烈、盛大——是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想想吧,四年的庄重、肃穆、热烈、盛大!如果它们吞没了毕业式,军校生仅存的一丝个性张扬将如出窍的灵魂般无处安放。
再不会有哪所大学会像陆军指挥学院一样看重毕业式了。因为,毕业——对不同的人来说,概念是不尽相同的。要解释清楚这个问题,先得普及点常识。部队学员(先当兵再考上军校的学员)伍世国曾经用他那只被香烟熏了两年的食指与中指大关节敲击着桌面,向全宿舍的新学员宣传:
“全世界的大学生无非就是两种:军校生和非军校生。”
军校生有什么特殊呢?耿帅记得高三时的班主任,四十多岁,戴着一副阴郁的小眼镜,喜欢微弓着背在教室里转悠,一边转悠一边喃喃叮咛,像高高挂起一根精神胡萝卜:娃儿们啊,用功啊,现在苦就苦点,只要上了大学,要什么有什么,喜欢谁就是谁……末两句是从《阿Q正传》里现搬来的——阿Q的革命理想,放在哪朝哪代都具有不可言说的煽动性。教室里就有了吃吃吃的笑声,老鼠啃着屋梁柱一般。学生们都愿意相信,现在是最苦的,挨过了就好,曙光在前,大学在望。望着望着,耿帅就进了陆军指挥学院的大门,进去的第二天就和其他新生一起被分队编组,拉到后山去铲草——茫茫一大片草,山都长了头发似的——这才知道高三的日子还不是最苦的。烈日下一棵一棵消磨人体力与耐性的草根子是那么切肤的具体,把班主任所描述的光明前景逼到遥不可及。
也就是说,当高中同学——考上地方大学的那拨——过上“要什么有什么,喜欢谁就是谁”的好日子时,他耿帅却开始了崭新的、痛苦不堪的漫长征程。他把双手缓缓举到眼前,盯了半天,这双手填过辉煌的高考志愿,现在却满是嘲讽的水泡。他朝它们唾了一口:“活该!”
活该自己理想主义过了头,活该为穿军装进了军校,活该吃苦——吃很多的苦,精神上与肉体上的,还要吃得满满当当,贯穿整个大学时代。一日生活制度是生铁刻的,几时起床、几时上课与训练、几时吃饭甚至几时大小便,都由号声、铃声、哨声管着,还不能随便出校门——这时候他们是囚犯;除了排得满满的专业课程,还有艰苦卓绝的军事训练与项目考核,附带着苛严的量化标准——这时候他们是士兵;还有家常便饭一般的义务劳动,小到打扫宿舍卫生大到平整操场、绿化荒山、修建公路……这时候他们是民工。还可以有很多高尚的形容:是坚固的长城,是未来战争的指挥大脑,是变形金刚……穿越了,分裂了,科幻了,唯一能支撑着准军官们熬下去的信念曙光就是:毕业。
毕业是什么?就是苦尽甘来。
往后,哪怕是分到最基层的野战部队、最艰苦的边防哨所,你也不会是那个群体中最低级别的生物——肩膀上的学员肩牌换成了星光闪闪的干部军衔,就很说明问题了:那是指挥官的尊严与骄傲之所在。
所以,毕业是重要的。是值得纪念的。是应该有仪式的。——如果没有毕业式,那还算毕业吗?
靠!
不管你承认不承认,管理得再严谨的大学都存在着一个如空气般透明的隐形社会,那是没有教育者参与而纯粹属于学生群体的世界,游离于说教之外,通行着自身的法则。
在陆军指挥学院,毕业式就是法则之一。
正因为与正统教育无关、不经过层层送审报批、由院长签字决定,毕业式才显得弥足珍贵、刺激诡异。就风格而言,它可以庄严、隆重,也可以轻松、随意;从性质上说,它更接近成人礼,但更具有象征意义与个体精神,你可以采用任何一种想得出来又做得到的具体方式来与你的大学时代告别。它是仪式,却也是自选动作。
学院历史上不乏经典。比如,某届诞生了一位自产自销的“军校摇滚歌星”,他以酷似嚎叫的唱歌闻名全院。毕业考试后,不幸与他同校四年的学员们都在暗暗庆祝忍耐到头了,他忽然不再作声,独来独往。终于在临别之前的晚上,他独自在熄灯后的地下阶梯教室里举行了一场告别演出,把会唱的歌一首一首地唱,撕心裂肺,声泪俱下。当疑心闹鬼的纠察终于找到噪音来源时,发现他已经体力透支,像块拧干了水的抹布,软沓沓地躺在讲台上,身上压着一只大吉他,而身体还像个与电源接触不良的劣质大音箱似的,不时发出一声惨叫。
两年之后的那届又诞生了一个“极品”。其实四年里主人公一直遵纪守法、默默无闻,直到毕业前的一天半夜里,他突发奇想,要翻一次围墙出去,以给自己的军校履历上留下一份冒险的记录。他将两条背包绳拧起来,一头拴在宿舍窗边的铁架床上,一头拴住自己的腰,妄想从窗户吊下去翻墙——学院的围墙离窗口只有几米远。但这个缺少翻墙经验的家伙犯了个大错,他把自己吊在窗台下以后才发现背包绳短了,他晃来荡去,怎么也没法把自己给甩到围墙上,只好像一个坏掉的、笨重的钟摆无力地来回甩动着。他的军事实力不够徒手攀绳爬回宿舍,又不敢大声叫喊引来纠察,一直就那么吊着,直到凌晨时一个欲上厕所的室友发现了他,才将这几乎奄奄一息的出逃未遂者解救了。
还有一个自命不凡又容易伤感的家伙,带着数码相机去和每一个教过自己的教员合影留念。这不算什么,但恰巧一位教授刚刚病逝,他找上门去时,教授那成年的、漂亮的独生女儿被感动得一塌糊涂,自愿代替父亲与他合影,末了还留下电话号码。如果这也不算什么的话,再后来的事会让同届的学员们眼红至死——毕业后,这位仁兄竟凭着那个号码与执着追求硬是将教授女儿追成了女朋友。这被评为学院史上最狗血却收获最大的毕业式。
虽然从理论上来说,一千个人可以有一千种毕业式,但大部分人的毕业式都会因缺少创意而涉嫌抄袭。比如在学校小餐厅约上三五个铁哥们借烈性酒大醉一场,比如在擦洗了四年的教学楼栏杆背阴处悄悄刻上自己的名字与学号,比如买本外表豪华内容粗糙的“毕业纪念册”请同学们流水作业似的写下赠言……
倒也是,蚂蚁似的一大群男性青年,又穿着一模一样的军装,戴着一模一样的军帽——阅兵式上走得整整齐齐的一个个方阵,你记住里面哪一个了吗?除非他出了错。
是的,不要怕雷同,与别人相同没有什么可耻的——相反,有时候可耻正来自于与别人的不同。
在一步步逼近七月的日子里,虽然仍是按时出操、上课、准备毕业考核,准毕业生耿帅却在心里渐渐勾画出了毕业式的轮廓——是那么的简明扼要,又是那么的坚定不移,如果形成书面意见,发挥、阐述以后会是和学期个人总结一样正经八百的官样文章;但耿帅通常只是在心里偶尔温习一下,带着点热切盼望与神奇幻想的,这毕业式便精减了,提炼了,变成一张简洁的愿望清单——就两条,还押韵:
一、打纠察。
二、睡小雅。
一
像伍世国那样的家伙,碰上他不知算是你的运气还是不幸。他上军校之前在某个工兵团当过一年半的兵,据说那一年半里有七个月都是在深山老林里挖土石方,挖得他两眼直冒金星,于是原本对前途吊儿郎当的伍世国发了毒誓要考上军校。他生就一种地头蛇的匪气与霸气,到哪里都像是自封的老大,说话带响走路带风,若有人跟他来劲,他那铜铃眼睛刷的一瞪,别人多会畏惧三分。再说,挖土石方出身的他体力好,各种训练都不在话下,有任务他也不计较,带头干得风风火火,这样一来,队长、教导员都喜欢他。学员队是有“模拟连”制度的,但不管连长是谁,好像伍世国才是真正的“一把手”,垂帘听政一般,让人隐隐觉出他的渗透力量。
伍世国一来就瞅准了耿帅是个孱头,于是拿他当个小玩意儿,不时逗逗他;但只要别人欺负耿帅,他又是坚决不许的,不管耿帅愿不愿意他都挺身而出,一副保镖架式。对于这样一种荒唐的友谊,耿帅向来不屑于接受,有时还很生气,但伍世国并不介意他的生气,仿佛还很高兴似的。抽烟时他又想逗弄“小朋友”了,捏着一支廉价烟咧开一嘴黄牙笑:
“处座,来支?”
耿帅板了脸,装着没听见,别过身去。
不知是什么时候兴起的,学员们开始用一些隐秘的语言来发泄无处释放的青春激情,那些暗示某种生理欲望的字眼往往因为过于直白而显得青涩,但当事人都并不了解这一点,他们急于使用,并以此炫耀自己的身体与心理都在同步走向成熟。
伍世国无疑是其中经历最丰富的一个。他当兵时就已经二十岁,早就跟村里一个胆大妄为的小妮子在草垛背后亲过嘴,又在基层部队那帮“油子兵”里接受了粗陋的“再教育”,据他说,自从他考上军校,老家给他说亲的至少可以凑一个班。寒假回家,他把媒人们提供的女方照片摞到一起,根据模样的漂亮程度列队,选出“班长”,让她当“排头兵”;又选出“副班长”,紧排其后;最后挑挑拣拣、反复斟酌,选了三个“骨干”——“剩下的,简直看都不能看了!”
忽然变得抢手的伍世国带着得意的一丝微笑,在选出的照片背面写上了女方的姓名、年龄、地址,有的甚至还有手机号码。根据这些必要信息,他从“班长”开始,一一走访了各个候选人。他的走访是中规中矩的,但不符合传统——哪有抛开媒人就自己行动的呢?这引起了一番不小的非议,而他“根据照片亲自选妃”的传言使“伍世国”这个名字更增添了复杂的色彩。
在寒假即将结束的一个下午,伍世国去自家后院柴屋里抱柴火时,忽然发现柴屋里站着一个身着橘色棉袄的女孩,平淡的五官,却带着一脸凛然的表情冷冷地望着他。她是落选者之一,甚至没有进入“骨干”之列,伍世国根本没有打算去走访她家。
他完全没有料到,这个自尊心受到打击的烈性女孩将要给他上一课了,非常重要的一课。她盯着他,缓缓走过去把柴房的门扣上了——老式的锁扣,拿枝小柴棍插在锁孔里就算反锁上了,外面的人进不来。她继续盯着他,走近,把他披在身上的军大衣猛地剥下来,往地上一扔,自然形成了一个简易的床垫。那时在情场上缺少经验的伍世国还在发蒙,完全没有战局观念与敌情预见性,只看到女孩奶白的手带着虚与委蛇的诱惑姿态,慢慢放到衣领下第一颗纽扣上,开始解她自己的橘色棉衣。自始至终,她都用一种挑衅的眼光盯着伍世国,丝毫没有回避与退缩的意思,勇猛无比。在剥开自己最后一层包装时,她的嘴角甚至带上了一丝嘲讽。
“人生很漫长,嗯?”
她在嘲讽。
不,其实她没有说这句话,是伍世国在哪部外国电影里听到的台词。不知为什么这句台词令他印象深刻,令他想起那个女孩。于是他像剪辑师一样,把毫无关联的文艺台词配给了记忆中的珍贵画面。
那是伍世国终身难忘的一个下午。在女孩的引领下,他终于用壮实的青春的身躯寻找到某种答案,有关生命体验,有关想象力。女孩倒没有什么复杂的念头,她也没有如伍世国所担心的那样以此为要挟,提出结婚的条件——事实上她性经验丰富,估计需求也旺盛,根本不打算当一名独守空房的军嫂,她只是被伍世国那幼稚的家访行为激怒了,要让这个傲慢无知的准军官明白,女人的好,不仅仅是照片上看得到的那一层,她必须让伍世国得到一点教训,使他对女性的肤浅认识变得深入起来。
女孩后来走了,再也没有出现。半年之后听说她嫁到外省去了。伍世国却再也没有恢复到平静之中。从某种意义上说,女孩的报复是卓有成效的,他知道了女人隐秘的“好”,你看不到、摸不着的那种“好”——心就野了。
他拒绝了所有上门提亲的人,开始了一种流浪般的寻觅。在军校生有限的交往中,他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用最透彻的方式去了解异性。而现代女性的开放程度超出他的想象,于是越来越多他“主演”的“三级片”上演,赫然打着《你情我愿》《军校生一夜情》之类的香艳“剧名”。
从第一学期的下半年开始,学员们便在熄灯后的宿舍里分享着伍世国的种种战绩,他们羡慕地听着,在故意制造出的吱吱嘎嘎夸张的床板摇动声中浮想联翩,一个个被想象的画面撩拨得燥热难耐。渐渐的,荷尔蒙分泌旺盛的年轻人见缝插针地在他的理论指导下开始了不动声色的实践,每一次放完假回到学校,总会有新鲜的故事在学员中流传。有了经历的人沾沾自喜,引以为荣,为了强化这一荣耀,他们高高在上地给那些暂时没有经历的同学冠名:正处、副处。“处”是“处男”的简称。副处多多少少还有点拥抱接吻抚摸之类的实践活动,只差最后一步了;正处最惨,连异性的手都没摸过,用伍世国的话来说,这种人当烈士,不是被敌人打死的,是亏死的!
起初班里的“处级”学员还比较多,伍世国带头给他们编了号:一处、二处、三处……渐渐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耿帅。大家就直接叫他耿处,或者处座。
耿帅本来很有希望在大二就摘掉“处座”帽子的,至少他自以为很有希望。那年暑假结束,在返校的火车上,他认识了一个笑容灿烂、“亚麻布一样”简单淳朴的女孩。和所有爱情小说一样,他们聊得很愉快,临下车时互相留了电话号码。
回到学校以后,耿帅发现自己开始了思念。同车的三个小时,在记忆里像棉花糖一样,可以拉长,拉长,扯出甜甜的丝丝蔓蔓。没有谁能控制住情窦初开的人,耿帅自己不能,学院的规定也不能。
耿帅在天气晴好的一天下午踏上了学院一条僻静的花园小路,桂花清香在阳光烘烤下发酵成麻醉剂,灌注到他充满爱情的心灵里。到了一丛拐角的月季花后面,他忍不住伸手摸出秘密使用了大半年的诺基亚手机来,给那个身在远方的、“亚麻布一样”的女孩子打电话。是的,他们只是在火车上偶然遇到的——偶然,也许是必然,谁知道呢?上帝创造年轻的生命又让他们跑来跑去,就是要让两个合适的人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相遇。在秋天的陆军指挥学院里,未来的军官耿帅满怀对命运的感激之情,召唤着某个遥远的女孩。
只是,他的召唤没能选择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当一个面带威严表情的白头盔出现在他眼前时,他也没有意识到命运其实是喜欢开玩笑的。白头盔什么也没说,只把一只戴了白手套的大手摊到他面前——这动作准确诠释了“学员禁止使用手机”的严厉规定。
白头盔。白手套。正在播放女孩清脆笑声的手机。桂花清香与秋爽的阳光。这些音符组成了一首爱情绝唱。当时正值学院“严打”(作风纪律整顿)时期,那只倒霉的手机被没收之后牵连了一大片人。它的通信录里挤挤挨挨满是不安分的学员名字,领导不费吹灰之力就将21队私藏手机的家伙一网打尽。“地下组织”被摧毁后很长一段时间,耿帅都在同学的埋怨声中抬不起头,更令他伤心的是,到期末他领回被收缴的手机后,再打那个号码,居然听到一个男声的“喂”——女孩新交的男朋友。耿帅摁掉手机,抹去了那个火车女孩的联系方式,从此再也没能与她坐上同一列火车。
但他一直固执地认定,这段只剩下摇摇晃晃的笑脸、哐啷哐啷车轮声的短暂情缘是他的初恋。
而断送他宝贵初恋的,是该死的纠察。
二
“加强防御了,双岗巡逻,”周宇站在窗口,两拳空心卷起,做成望远镜放在眼前,以司令员亲临前线的气派观察着楼下,“妈的,一帮胆小鬼!”
每年到这个时候,警卫营都会提高警惕——提防躁动不安的毕业队学员。
而在学员们看来,打纠察应该算是最缺乏个性的毕业式了,但它因彰显勇气而成为长盛不衰的高级选项——它几乎超越了毕业式本身的纪念范畴,升级为陆军指挥学院的传统习俗。
没有上过军校的人永远不会知道学员与纠察之间的恩恩怨怨。要一一细说起来,简直就是关于一个学院江湖、两大武林门派的一部冗长演义。纠察的形象通过历届学员的口口相传,早已被塑造成黑社会打手、地主的狗腿子之类令人憎恶的得势人物,在学员宿舍入睡前的闲聊中,他们只是被嘲弄、被挖苦的对象,但在宿舍以外的公共场所,人人都会小心谨慎,以防被他们抓住把柄。他们是不折不扣的大反派、极具挑战性的假想敌。
耿帅刚来军校时并不十分了解那些在大热天也戴着白头盔、白手套的家伙是干什么的,只觉得他们在校园里四处逡巡的神气有如皇家卫队。
“别惹他们,”伍世国用老气横秋的口吻告诫他,“从理论上说,他们是连院长都可以‘纠’的——如果他老人家忘了戴军帽在园子里乱窜的话。”
他们“从理论上来说”所具有的全部权力是部队条令赋予的。条令上关于这点写得很坚决也很煽情:“卫兵神圣不可侵犯。”这些权力繁冗琐碎,像一张细密的网从头到脚地罩下来,管着你的方方面面,包括每一根毛细血管:从你的头发合不合规定的长度到帽徽、领花的安装位置,从走路的仪态标准到出入大门的合法手续。想想吧,一个十八九岁、嫩得发慌的小子,就因为白头盔上刷了“纠察”两个字,就可以对头发花白的将军颐指气使,这是多么荒唐的事情!
不过,“从理论上来说”的事情,在“事实上”往往不是那样的。也就是说,纠察们虽然都做出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但他们个个都是肉体凡胎,精着呢。哪个纠察敢去纠院长呢?或者纠头发过长的机关干事?哪怕只是新来的教公共英语的年轻教员,你纠着试试看?——倒是可以逞一时之快,可凡事都有“后来”呢,得罪了干部、教员,后患无穷啊!所以,纠来纠去,纠察们主要还是针对学员的。
“连兵都不如啊!”学员们扼腕叹息。
21队与纠察素有渊源。当21队刚刚迈入毕业队的行列时,学员队领导就连续五次在大小会上给“某些有情绪的人”敲了警钟。很多年以后,一定会有21队的后辈用无比羡慕的口吻宣讲:“当年,曾经有个本队的老大哥,把纠察好好地收拾了一顿……”
那个“老大哥”就是伍世国。大一那年,他带着一个班的学员去学院后山参加了一次惨烈的义务劳动(修筑山路),一身泥灰地回来。经受高强度劳动之后的学员一脸疲惫,走在路上就不那么精神抖擞,铁锹、铁铲之类的东倒西歪架在各人的肩膀上。迎面过来一个纠察,伍世国极尽努力地提醒大家:“注意一下,精神面貌拿出来!”
小队伍条件有限地调整了一下,但还是离纠察同志的要求相去甚远。纠察用视察仪仗队的眼光犀利地扫描过去,严厉地问,你们是哪个队的?伍世国喊了“立定”,一脸的和气生财,说:“同志,我们刚刚从山上下来,修了一天的路了。”
纠察不为所动地板着脸说:“那也不能成为军容不整的理由!”
学员们就来气了,本来劳动了一天都累得不行,还受这么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兵训斥。有人在队伍里嘟囔了一句:“个屌兵!”
这句轻得不值一提的话却成了大事件的导火索,纠察被点着了,坚决要“纠”这个班,要求他们报告身份,伍世国怎么说好话对方也不听,于是伍世国也毛了——冲突是怎么发生的,谁第一个动手推了一把,谁又更重地回敬了一下,都有多个叙述版本,总之是打起来了。
纠察没想到学员会动手,真动手,他是吃亏的——十二对一,那十二个还全是“练家子”。他立刻启动应急预案,抓起哨子猛吹一气,尖厉的哨声带着身陷绝境的危机感呼唤援军,这让学员队伍有了片刻慌乱,对下一步的战场态势失去了判断力。伍世国在这时展现出非凡的领导气魄,他随后做出了一个令人难忘的举动——大手一挥,气壮山河地喊道:
“你们撤!我掩护!”
学员们轰地解散,撒腿就跑,纠察正要追上去,伍世国登地拦住,一把将他推倒在地。这时,在附近巡逻的另一个纠察寻声而来,他显然低估了伍世国的军事素质,居然扑上去想把这肇事者缉拿归案。挖过七个月土石方的伍世国没有客气,抬腿冲着这家伙当胸一踹,也不瞅一眼死活,趁着对方还没缓过劲来,一溜烟地跑了。
事情闹大了。那天晚上,警卫营教导员带着两个挨打的纠察找到了学员队,极其愤怒地要求他们交出肇事者。那教导员像揭发地主恶行的小佃农,痛苦不堪地不停控诉:“简直无法无天了!把人都伤成什么样了!”然后作为证据,他大大掀开一个涉事纠察的军装与背心,在那委屈的、袒露的皮肤上,胸口处赫然显露出一个肉红色的大脚印!
眼看着会大大地闹一场,结果很搞笑:居然没有查出肉脚印的制造者。学员队把整个队的学员都紧急集合起来,让警卫营的认人,两个纠察一个个地排查,也没能揪出伍世国。事实上伍世国根本没有参加集合,他的一个死党是22队的,替他去集合并在点名时高声答“到”。学员们对此团结一致地严守秘密,而学员队领导也睁只眼闭只眼,根本不愿彻查,警卫营的人只好灰溜溜地回去了。有人开玩笑说:“应该像拿着水晶鞋寻找灰姑娘一样,用那个胸口脚印当底样,让全队的每只脚都去比试一下啊!”
这事总算是过去了。之后的一段时间,伍世国在校园里都偷偷摸摸的,躲着纠察走路,而他的盛名在好几届学员队伍里如日中天。
耿帅却一直对这件事保持着某种距离感。在他看来,事情弄成了事件,他是有份儿的——他就是在队列中说“个屌兵”的那个。但诡异就在于——从来没有人提到这点!
当然,他在其中起的作用并不好,无非是个闯祸的小毛头——哪怕有人责怪他两句也行,至少也算是正常的。结果没有。所有人只是热烈地回忆当时纠察的粗暴与后来的狼狈,歌颂伍世国挺身而出的英勇豪迈,还自嘲跑得像兔子一样。没有人说这事是耿帅引起的,他那句粗话多少也是情绪的宣泄——他代表大家宣泄出来了——却没人记得他!这种集体失忆就好像无形的审判,判定耿帅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不可以享受到平等的、被重视的权利。
“我选32号,”周宇还在“观察哨”上,继续陶醉在攻击想象中,“就拿他下手!我需要两个策应,一个负责把他引入埋伏圈,我可以趁其不备实施伏击,速战速决,另一个负责掩护我撤退——就以救护为名把他拦住。”
周宇踌躇满志地把“有没有愿意跟我干”的眼光抛向四周,宿舍里的金刚们懒懒散散的,谁也没有搭理他。就算这样,他也没有把一点余光投向耿帅。
“不稀罕!”耿帅心里说。固然是不稀罕,但这是两回事。他的愤怒在于:周宇根本没有给予他拒绝的机会。
三
在认识小雅之前,耿帅还认识了一个“范冰冰”。
他没有告诉其他人她的真名(事实上他自己很快也忘记了),就叫她“范冰冰”——这是一切漂亮女孩的代名词,不信你用这名字跟任何一个过路的女孩打招呼,她会嗔怒,会噘嘴,会假装不屑一顾,但她绝不会真正生气。
大二下学期,学院与一所地方综合大学搞了一次联欢会。这类活动不多,蠢蠢欲动的军校生们都抓住有限的机会“杀出一条血路”,争取能给女大学生们留下深刻印象,最好能收获一两个手机号码。节目演出在这种原始驱动下圆满成功。而耿帅却是剑走偏锋的——他根本没上场表演,只是作为保障人员试个音箱、调下灯光之类的,跑腿打杂,却在给演员们送矿泉水时,见缝插针地和女主持人搭上了话。
女孩是播音主持专业的,有着专业要求的靓丽外表与甜美长相。那时她正坐在后台的椅子上,不耐烦地等待一个努力制造笑点的相声节目快点结束。耿帅及时出现,送上矿泉水时附赠了一张名片:“有事儿您说话。”女孩接过来看时眼睛瞪大了——是张纯净水门店的正规名片,名字上方印着“专业送水、随时随地”的服务口号。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耿帅冷静地说:“翻过来。”
翻过来的空白面,才是手写体的名字与电话。女孩精致地笑起来。“你真逗!”她嗔怪地说。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再细看,女孩又好奇地问:“咦,还有姓耳的?”原来“耿”字左右两部分很艺术地拉得老远。耿帅又冷静地说:“名字好记,名如其人;就是姓得普通了点,所以造型比较个性。”女孩咯咯咯地笑起来,像清晨树枝上洒下的一串露珠。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耿帅这次把女孩的手机号码存了三个地方:一是手机,二是日记本,三是脑子。
与“范冰冰”的认识迅速提升了耿帅在21队的热门度,虽然没有人看好这段交往的前景。耿帅和她保持了两个月的电话联系后,决定把关系往前推进一步。他们应该正式约会了,他认为。
周末外出的时间很有限,耿帅做了合理分配,他先到银行取款机取了一笔现金,那是必不可少的活动经费;然后到花店,把各种花的含义做了一次普查,谨慎地选择了粉色的玫瑰(紫红的显俗气,因为太彻底地像玫瑰),让店主扎了精致的、小小的一束——一大捧的那种夸张的求偶方式,是没文化的暴发户才用的。到目前为止耿帅对自己是满意的,他拥有成年人应有的成熟思维,清楚步骤又注重细节。
在“范冰冰”选定的冰淇淋店里等了半个小时,她到了。精巧的微笑。细致的韩式妆容。头发新做过,染得很有层次的波浪卷,一浪浪拍打着左侧脸颊,而右边的头发别到了耳后。
面对她的盛妆出席,耿帅惊喜到略略不安的地步——几乎是自惭形秽。“范冰冰”大大方方地坐下,服务员还没走近,她便轻车熟路地点了份“泰坦尼克”,又向耿帅建议他应该要份“心花怒放”。
“泰坦尼克”是很隆重的一份,底下是巧克力蛋糕做的船,船上在水果装点下,两个鲜艳的冰淇淋球相亲相爱地偎依在一起。
“除了冰淇淋,你还喜欢什么?”耿帅微微笑着问。他得加快相互了解的步伐。
女孩舀起一勺放进嘴里,轻轻抿了抿果冻般的红唇,可以想象冰淇淋正在优雅地化掉。她眨着眼睛想了想,好像在努力要使耿帅明白什么。她开始从头发说起。新做的这个发型,别看简简单单、胡乱蓬松着像是起床后没梳头,其实是发型师精心设计过的,用的是种外国牌子的药水,所以做下来花了点钱,打九折,860块。接下来是脸——脸当然是重中之重了,对它的保养对于女生来说应该是不惜血本的,从柔肤水、精华液、润肤乳、隔离霜到遮瑕膏、粉底液、粉饼,这还只算是最基础的“底妆”,后面要用的眉粉、眼影、腮红、修颜粉、唇膏等等才算是“彩妆”,这里面,不同的东西要用不同国家的牌子,因为大牌们是很专业的,往往只能在某种产品上拔尖,全部都买同一个牌子是会被人笑话老土的。
“你知道化妆的最高境界吗?”她凑近耿帅让他检视自己的面庞,“就是别人看不出你化了妆,但实际上你已经把自己完全改造过了。”
耿帅盯着她认真研究了片刻,认定她确实达到这个境界了。他之前真的不知道她化了妆。
还没有说到精心侍弄的、描上花的指甲和随身挎着的、与她已有亲昵之态的名牌皮包,耿帅的心就已经随着冰淇淋在一点点融化了。“范冰冰”上上下下这一身包装,不说上万也接近八九千了,她化的哪里是彩妆,穿的哪里是时装,根本都是货币盔甲,构成一道警卫森严的铜墙铁壁,生冷地拒绝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军校生。
这可不是他想要的效果。
年轻的军校生一直沉默地注视着“泰坦尼克”,慢慢体会着那种毁灭感。最后他踌躇着是不是应该打断她,因为自己两小时的外出时间已经快到了,她却主动站了起来,抱歉地说中午有个约会,就不多聊了。这身豪华的行头原来另有所向,冰淇淋之约只是个小小的餐前动员。
服务生来结帐,用平板的声调汇报:“四百三十六。”在耿帅听来这声音有着尖利而微妙的讽刺——他刚刚从银行卡里取了五百块钱。
道别是中规中矩、带着点绅士风度的——军校生向冰淇淋女孩欠了欠身,两人彬彬有礼地点点头,互道再见。
不会再见了。
耿帅一直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在收假时间到来之前赶到了学院门口。他回头望了一眼热闹的都市,眼神却一派空旷。他看到失败感像一条巨大的尾巴,紧紧长在了自己身上。
四
耿帅选的19号。
这和周宇选的32号固然不同,但耿帅觉得自己务必在周宇之前动手。若周宇在先,他的毕业式轰动效应更大不说,还会让警卫营加大防御力度。
纠察的姓名和编号都是他们从警卫营的光荣榜上看来的(不过学员们过滤掉他们的姓名,只记编号,仿佛名字只适用于友好关系之间)。那是个土得掉渣的可笑的黑板报,一边写些空洞的政治口号、造作的爱国抒情诗或一本正经的政策法规,另一边(只能算个小小的角落)就是公布每周“好人好事”的光荣榜。
老早老早,耿帅就从光荣榜上认出了没收他手机的19号纠察。这个刽子手。照片在光荣榜上还挺耐看,浓眉,单眼皮,鼻梁挺直,嘴唇紧闭,由于目光专注而显得格外认真。最近的一次是半年前,19号又出现在光荣榜上,而与之配套的是黑板另一边写着他的事迹——外出时勇斗一个路边行骗团伙以致受伤。很快学院报也登出了一篇详细的报道,并称院方对他进行了表彰。
耿帅犹豫过一阵子。打一个成为英雄的纠察,是不是太过分了?
直到某天他在学院南侧门又遇到19号。当时下着雨,耿帅没带任何雨具,急着想从一支小队伍中间穿过去。19号正在维持秩序,他走过来把耿帅拦住:“请等队伍通过。”耿帅看他一眼,从表情中判断,这家伙已经忘了当初没收过他手机的事了。耿帅说:“下雨呢,行个方便。”
19号依旧冷冷地横在他面前:“请等队伍通过。”雨水划过他雨衣下的脸,没有丝毫柔情。耿帅在心里骂了一句。他明白了,纠察是没法通融的,他的本质就是根警棍,是负责抽打的,有人会同情一根警棍吗?
于是,见义勇为也不足以让耿帅原谅他了——反倒更具有一种挑战性的诱惑。
打一个成为英雄的纠察,是不是比打一般的纠察更带劲呢?
花了三个星期时间,耿帅研究出了19号纠察的巡逻路线、轮班规律,其实两个星期就够了,第三个星期是用来印证调查结果的。他在已经废弃的英语笔记本上绘制了一幅清楚的战略图,制定了三套行动方案,每一套方案都有ABC三种对应计划。
这时,23队传出了一则新闻:一个又瘦又小的学员在全队搏击比赛中狠狠打倒了最高最壮的家伙。胜利者像个英雄一样在欢呼声中绕场三圈,不停挥舞着小小的拳头并展示腹部成块的肌肉。听说小个子为这一刻已经暗地里准备很长时间了——这就是他的毕业式。
战火悄然点燃。毕业式的第一枪已经打响。
那是耿帅想要的效果:一鸣惊人。所以他极尽低调,但这时都有些按捺不住了。有两次碰到周宇又在窗口前瞭望,那样子让他心痒。终于在第三次他装假毫不在意地问:“看好了没?什么时候动手?”
周宇懒懒洋洋地嚼着一块口香糖,看上去对这类问题已经有习惯性的免疫力了。他没直接回答,坏笑了一下反问:“你呢?跟小雅做通工作没?”
屋里就有了不怀好意的笑声,像钉子刮过金属板,发出小而刺耳的噪音。
只有伍世国没笑。他走过来刚要开口,耿帅就虎着脸出了门。
是的,耿帅的毕业式有两项内容,一个是明的,一个是暗的。暗的是打纠察,明的是睡小雅。这两项耿帅都没有宣布过,可是全宿舍的金刚都知道他想要在毕业前“脱处”,把小雅拿下。
小雅是耿帅最弄不明白的一件事。——没错,是“一件事”。她对他而言不仅仅是个女孩子,而是一个不可思议的问题。比如说,她是他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好最好的女孩,温柔、可爱、单纯、善解人意……你可以加上任何想得到的美好的词语。作为同龄女孩,她还难得的朴素与体贴,不许他为她高消费,喝水从来只要一元到一元五的矿泉水,后来甚至自带水壶;吃饭不进太正式的饭店,专挑快餐店和大排档;她不化妆,只擦五块钱一大瓶的“宝宝霜”,还说听名字就知道它能把你保养成婴儿皮肤……她是“范冰冰”的反面,质朴到耿帅都觉得局促不安的地步。可那样的好,又不像是真的!就是说,一个完全没有缺点的人,不会让你觉得闹心吗?
又比如说,她是耿帅的女朋友吗?这点就连耿帅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们可以一起逛街、看电影、吃豆腐脑,也可以去近郊拍照、爬山、骑自行车,他们聊天可以聊几个小时都不嫌累,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还不够亲近。有一次耿帅鼓起勇气问她,可不可以做他的女朋友,她天真地笑起来,说:“什么可不可以,本来就是呀!”——耿帅怔了好久,琢磨不出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已经在谈恋爱了?反倒让他郁闷。那种小说、电影里的求爱桥段,种种被期待的浪漫细节,一经省略,仿佛这爱情都缺斤少两了。而耿帅自己也不好再提这个话题,只好保持现状,哪怕到后来,他们已经可以缩在公园最偏僻的角落里拥抱接吻了,但在耿帅的感觉中,他们仍是一对模棱两可的奇怪恋人。
就是这个小雅。
所有人都知道,是耿帅的那个小雅。
而所有人都不知道,她让耿帅感到痛苦。
五
周五。没错,就是周五。
战略图已经被揉得不像话了,再不行动它都要退休了。耿帅把它张开在眼前反复察看,想象如果教员审阅,会给他打多少分。
但伍世国这几天特别烦人,做什么都把耿帅叫上。帅哥,跟我去打球!帅哥,今儿去服务社吃,我请客!帅哥,晚上的坝坝电影(露天电影)帮我占个座儿!
耿帅勉强接受的原因是他开始叫他“帅哥”而不是“处座”。四年来,他对伍世国的接受总是带着些不情愿的,仿佛受到胁迫。无论伍世国如何咧着嘴冲他笑,还是抱着他肩膀很亲热地拍打,或是豪放地包下一大桌酒菜的费用,耿帅都没办法激动起来——伍世国的存在就像是成心跟他作对比似的:高壮与矮瘦,老练与稚嫩,粗放与细腻,成功与失败……
如果没有伍世国,耿帅还显不出那么的“不够”,可他偏偏出现了,在军校这彰显男性特征的地方,他是个强大的标本,跟他一比,弱小的就更弱小了。耿帅的五公里越野是全队倒数第七名,攀登考核时他曾经把自己活活吊在半空中,大一时体能训练搞400米障碍,全队有四个人跳下两米深坑后爬不上来,其中一个就是他……所以,就算耿帅的81杠射击成绩可圈可点,他的单兵战术姿势最标准,他还是全队第一个考过英语六级的——都不能抹去人们心目中那个失败者的可悲印象。他所有的努力,还不如伍世国那一踢,肉脚印,哗,盖了……
毕业式会使时空逆转,推倒重来!耿帅在21队的个人历史将在这个周五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那晚还跟伍世国喝了酒,当然只是啤酒,还谨慎控制在三瓶。伍世国要帮他开第四瓶时耿帅拦住了。
“再喝就过了,会出事。”
他撑着桌子站起来,片刻之后确定思维与行动没受阻碍,才拉开椅子走了。走得有些凝重,有些悲壮,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连跟伍世国招呼一声都忘了。
半个小时后他已经埋伏在通往后山的一条偏僻小路旁,欠缺修剪的灌木丛是绝佳的掩体。他抹了足有半瓶的驱蚊花露水,提前清空了膀胱的积蓄,像捕猎的肉食动物一般静静守候在黑暗中。
如果不出意外,19号会在前一个岔路口就和同伴分开,各走一边,分头绕两个半圆再回来会合。而耿帅选择的地方,可以保证19号被伏击后的惨叫声不会惊动他已经走远的同伴。
两百米远处的路灯亮起来,耿帅吃了一惊。那路灯已经坏了好长一阵了,居然在这几天重现光明。看来所有计划都不能完美预料到所有情况。
路灯光成为行动的不利因素,但也让目标暴露得更显眼——一条人影被拉过来,一长一短地运动着。正是让耿帅望穿秋水的19号。
纠察一马平川地走过来,显然是没有防备的;但在走上树影遮蔽的林边小路时,他忽然迟疑起来,像一条经验丰富的警犬,翕动着鼻翼,嗅着空气里的不正常的因子。是驱蚊花露水的味道。他没有明白这也是危险的气息——从灌木丛底爬出一个黑影子,猛地给他来个由后抱膝,纠察瞬间像个笨拙的街头雕像一样直直地往前摔倒,影子跃上了纠察的身体,骑着,打算反剪了他的手再开打。
“别、别、别打——别打了——”
耿帅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他停了一下,确定声音来自趴在地上的纠察。黑暗中能大概看出纠察的下巴磕在泥地上,他努力挣脱一只手举起来,是半个投降的姿势。
“真的别打了……上次的伤还没好……”千真万确!纠察在说话!这被活捉的俘虏!他咳了两声,带着点苦笑,“再打就残了……年底退伍回去,残了就不好安排工作了……”
耿帅的拳头举在半空中,捏得紧紧的,但顿时像变成了氢气球,没有落下的力量。还要打下去的话,打的将不是一个英雄,而只是一个伤痕累累、即将退伍返乡的战士,一个主动示弱的人。为什么会这样?
拳头垂下了头。拳头放弃了。指头一根一根、慢慢地松开,像颓然开放的花。
耿帅恶狠狠地把虚弱的战利品拍了一下,站起身来,一脚高一脚低地走了。三瓶啤酒的酒劲终于涌上来了,浑身每个毛孔都在冒热汽,一股难以遏制的浑浊之流从胃部直冲上脑门,让他的腿不停地痉挛。
他恨他!轻易地取消了他的毕业式,剥夺了他应有的奖赏与荣誉!怎么可以告饶?怎么可以?军人的字典里没有“告饶”两个字!
醉汉一般的毕业队学员耿帅沿着来路,低头晃荡着回去,冷不防撞到面前竖着的一堵墙……不,一个人——伍世国正用父亲一样的既严厉又慈祥的眼光盯着他。耿帅瞬间明白过来,恶毒地回敬他一个白眼!显然这自以为是、无所不在的老大是跟踪而来的——他一定看到了未遂的毕业式。啊呸!
耿帅推开他,撒腿跑起来。
六
他只剩一个科目了。
如果今晚无法完成,他将成为彻底的失败者。
在酒精、夜色与血气的掺和下,他梦游一般地来到“576高地”。那是一帮金刚们经过长期考察、实践而选定的一个最佳翻墙点,相当隐蔽,成功率高。“576”是“我去了”的谐音。
没有打纠察,可是他的力气用尽了。耿帅试了无数次,居然都没成功攀上墙头。他要疯了!他要疯了!他几经试了九十九次,再试一次翻不出去,就只好去杀人了!
腿忽然被人抱住,耿帅正要踢,可发现他是被托举的,一直托到可以顺利攀上墙头的位置。他从墙头消失前回看到的最后一眼,是伍世国仰望的面庞。黑暗中不太清晰,但他确实是仰望了。
没有多远。军校生闭着眼都能走到那里。但他还是打了车,为的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目的地。小雅也是今年毕业,只差两个星期就可以领到毕业证和学位证了。在整个大四阶段,她一有空就抱着一叠简历,跑来跑去找工作,但时间和经费像没有笼头的自来水一样,哗哗哗地流走,她一直没找到适合的工作,只好先租了一间房,作为毕业后的落脚点。她做好了长期失业的准备。
耿帅空降到她的出租屋时,她一点没有意外,像是早就准备好他的到来似的,一边让他进屋一边拍着他军装上的污迹。他盯着她,一把拉过来,紧紧地将她圈在臂膀做成的铁栅栏里。女孩子没有挣脱,只是用露在铁栅栏外的手,固执地拍打着军装的后背。
“灰!灰!”她说。
耿帅第一次遇到她是在大三。那次军事地形学夜间作业,教员给学员们分发了地图和GPS,把他们用康明斯拉到一个郊外的森林公园,要求在规定时间内找到地图上注明的目标。
教员做计划时一定没想到,那一天正好是2月14日。一山一海的地方大学生们正聚在公园里开情人节派对,往常冷清的公园这晚就像煮开的锅,到处都是笑声、音乐、篝火、放肆的拥抱亲吻与夸张的海誓山盟,这大大增加了作业的难度;而原本狂欢的派对里突然插入一伙身穿迷彩服、握着手电筒的奇怪大兵,也让喧闹的气氛平添了一分新鲜与怪异,许多男女冲着军校生们调笑、尖叫、吹口哨,而后者只能假装平静,面无表情地继续着他们的搜索行动。事实上他们心里被刺激得狂骂,觉得自己真是他妈的傻逼透顶了!
谢天谢地,耿帅拿到的那张地图把他指引向一条安静的小路,音乐与喧闹声退成远远的背景了,只有微弱的路灯光努力从细密的树枝间挤出来。当耿帅试图从一排矮冬青上面跨过去时,他听到一声“喵——”。以为是猫,耿帅用手电一照——居然照见一张人脸!撞鬼了!惊慌中他下意识地后退,又给枝条绊住,一屁股坐了下去!
倚着矮冬青坐在地上的人站起来,呵呵呵地笑了。是个女孩。一个坐在这里消遣孤独的女孩。她大大方方地上前来拉耿帅,耿帅一边站起来,一边惊魂未定地说:好好的人,学什么猫叫啊!
女孩说:学人叫,不是更吓人吗?
她很自然地替他拍打着迷彩服,耿帅不好意思地要避开,他还不习惯来自异性的关怀。
灰!她说。
那天耿帅没找到学科上的目标,却找到了小雅。
但他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把对小雅的肉体征服作为毕业式。他是爱她的,大多数时候他坚信这一点——但怀疑的时候又怀疑,自己是不是拿爱当借口。是正好有这样一份爱情可以成全他的毕业式呢,还是为了这宗教般的、标志成熟的毕业式,他需要一份爱情来配合?
就像他拿不准美好的小雅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一样,他拿不准自己。
现在这游离的小猫就在他怀中,任由他吻着,唇、鼻、额头、面颊、耳垂与脖子,渐渐让他模糊了相信与怀疑、真实与虚拟,既定目标与原始欲望合二为一,他没料到自己会陡然间滔滔不绝起来,开始许诺,开始发誓,用语言给自己打造了一件负责到底好男人的外衣,并向小雅描绘了一幅辉煌明天的蓝图。句句都是抚摸。是不安分的进攻。
小雅轻轻推开了他。
只推开了一点。然后隔着这点距离认真地望着他。她的聪慧是种沉静的力量,有时甚至会让人无所适从。当初,耿帅使出最拿手的泡妞手段——递给她一张废品收购站宣传名片——的时候,她只瞟了一眼“废品收购量大从优”,没等耿帅吭声就把名片翻了过来,然后准确无误地念道:“耿、帅。”
军校生就傻眼了,像魔术师被人拆穿了把戏,尴尬地立在舞台上。所有设计桥段在她那里都不值一提——她仿佛总能把一切都看透、看穿。
小雅拉着军校生的手,牵引着他,一直来到她的床前。是出租房配的,拙劣的刨花板双人床,带着宽大而俗气的奶油色床头。床上用品是小雅在网上买的,蔚蓝色花样,一波又一波海浪翻滚得惊心动魄。她坐上去,置身于旋涡中央,全然是殉情之态。
“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她将男朋友的手贴在脸上,来回摩挲。应该是花好月圆,可这画面里含有一种令人不安的东西。
耿帅挨着她坐下。望着她。她开始说话,说很多的话,以前从来没提起过的。她是吃低保的家庭长大的,瘫痪在床的爸爸,在小印刷厂切割纸张的妈妈,患心脏病需要做手术的弟弟,过年时宽裕的亲戚会送来米和油,学校里发的贫困生助学材料要拿到街道办去盖章……多么像励志新闻报道的老套情节!而她居然能靠着好成绩、奖学金、勤工俭学和助学贷款读上大学,简直可以给国家的扶贫工作当形象代言人了。她不敢谈恋爱,因为她的恋爱就算修成正果,自家的沉重负担也会将对方拖垮;她努力找工作,但必须找薪水高到能帮她撑起背后那个家的工作,又谈何容易!所有一切都奔着某种未来而去,她早已做好了准备。
在奔波找工作的一年里,小雅没有找到能给她好工作的单位,却遇到了能给她富足生活的大叔。大叔愿意出钱替她还贷款、让弟弟治病、给她和她父母买房,每月在她卡里打笔充足的生活费,除了没有名分与爱情,她可以什么都有。又多么像电视剧里的狗血剧情!
她别无选择。这是宿命。她早已作好了准备。
而最大的意外,是耿帅的出现。他和他的爱情是这微渺生命中的奢侈品。
当她决定将青春签约给大叔之时,同时也决定要留给爱情一张纪念封。是的,一定要“给”耿帅一次——让她犹豫的是,“给”大叔和“给”耿帅,谁在先,谁在后。对她来说,这个先与后,太不一样了。先“给”了耿帅,在大叔那里势必会贬值;而先“给”大叔,她心有不甘。
耿帅今天的凭空出现,将她解救于挣扎的泥淖中。决定了:就是他了。他将作为“第一个”,鲜活地扎根于她一生的记忆中。这个名叫小雅的女人。她曾为他付出了所有的柔情与美好,她也要他刻骨铭心地记得!
女孩把耿帅的手慢慢移到胸口,那蕴涵温暖的起伏上。军校生木然地看着,好像不再认识眼前的恋人。为什么会这样?就算继续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原来他也是她的毕业式。她青春祭坛的一部分。
他终于知道她是真的了。那又如何呢?她真的那一面全是痛。她可以“给”他,但他却永远得不到她!一辈子,她将会不停地拍打,那么多的灰尘!
军校生抽回了手。
七
翻墙回去时,伍世国还在“576高地”等着他。
他以为伍世国要探听消息,已经预先把凛然、拒绝的表情挂在脸上,虽然在黑暗中完全没有意义。伍世国却什么也没问,只是说,已经替他搞定了晚点名,放心。
两人沿隐蔽的建筑物的阴影地带并肩走着。像两只豹,悄无声息。
“这种和尚日子,还不许人想想、过过嘴瘾?”伍世国突然开口说,“一屋的人,都怕了你了,就你啥都认真……除了你,谁会相信那些没完没了的艳遇?有几个人会真的去打纠察?”
名叫耿帅的学员猛地停了下来。他努力抵抗着黑沉沉压过来的虚无感。薄薄的凉气中,有些东西像梦一样蒸发、消逝了,又有另一些厚实的东西灌注到血管里。那是不可言说,却又触手可及的——他的毕业式。
宿舍的金刚们应该都已睡下了,黑灯瞎火中磨牙与梦呓的声音会彼此交织。耿帅却毫不理会,他带着宗教领袖一般的庄重表情,一把将宿舍门推开,大踏步进去,恶狠狠地,用响彻全屋的声音宣布:
“老子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