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面镜子落生在西墙上有多长时间了?谁也不知道。天晓得是哪一任连长一时心血来潮给弄来的,仿佛有一百年历史了,同《人民日报》一样开本大小的镜面擦得再干净也难掩浑浊之气,右下角还破相般地拉出一条蜿蜒的伤疤,显得面目可憎。据我估计,它得以长久存在的理由应该在于镜面左右两边——像春联一样对称写下的两列红漆大字:“猛虎精神”、“代代相传”。字数不多,却个个方正威严、不容取代。
不过,在发生那桩恐怖事件之前,我从来没有把它放在眼里,就像它也从来没给过我好脸色一样。
事后我翻了日历进行精确计算,那正是我出任侦察连连长的第117天。
117。个、十、百,三位数,是个漫长的数字,好像我已经当了一辈子连长。其实那个早上我的情绪和“一日生活制度”一样规范、正常,不比昨天好,也不比昨天差。夏季的白昼过早来临,轻薄的晨光已经透露着几分跃跃欲试的明媚,不合规范,有点挑逗的样子。但即使是在欢快而轻浮的空气里,我仍能感觉到一股暗流。每日每夜,它都在那里,既不喷薄奔涌,也不悄然退潮。它只是在那里,潜伏着,陪伴着,如影随形。
我开始站在镜子下的洗漱架前洗脸。并不是我想洗脸或者喜欢洗脸,而是按照规范的生活制度,到了这个时间就必须洗脸。哪怕没有闹钟与哨声提醒,掩藏在神经细胞里的生物钟都会咔嚓咔嚓,按着节拍指挥整个人体系统合理运作起来。咔嚓咔嚓,我朝脸盆倒了热水,兑上冷水;咔嚓咔嚓,我弯下腰,用手撩起温水扑打面部皮肤;咔嚓咔嚓,我照例摸了摸下巴上新冒出头的胡茬,它们不出所料争先恐后地扎着手指,于是我摸着下巴抬起头,懒懒地冲镜子里瞟了一眼——我敢肯定,那一眼让我的头发比胡茬坚硬,通通上指!
镜子里的脸不属于我!
也许我并不满意自己那张已经过时的宽皮大脸,我计较过脸上萍水相逢的青春痘和一次打架留下的微弱战绩,我曾经令人羞愧地梦想过生就一张直追某位韩国型男的白净面孔,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能接受那一刻的彻底颠覆。
我认出了那张脸。吴杰!是吴杰!他那锥子般的下巴顽固地钉在镜子里,眼睛却深邃地挖出两口井,咕咚、咕咚,一口一口吞着落到井里的东西。
直到通信员以抢险救灾的架势冲进门来,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大喊了一声。所有听到喊声的官兵都会以为侦察连打破了保持多年的良好纪录,终于出了刑事案件。
吴杰可不是烈士或别的什么离世的人,他活得好好的,虽然他在镜子里的肃穆表情把自己打扮得像为国捐躯的英烈遗像。我对他也没有什么亏欠可言,事实上倒是他从前使了种种绊子对付过我。但我就是弄不清楚,镜子里为什么会是他——那张我压根儿不想成为的脸。
我敢肯定,老连长吴杰从看到我的第一眼开始就决定不喜欢我。那个情景简直不堪回首——配着学员肩牌的我忐忑不安却又装得满不在乎地接受他挑剔的目测,以地方大学生特有的自尊抵抗着他威严的气势。他精密仪器般的眼睛落在我头上,那眼睛在说:“看看头发!再长两天可以中分了!”接着是我腮上未刮干净的胡茬,“看那毛根子!留着扎孙子的屁股蛋子哪!”然后是我未正确安置的一个领花、没揪到腰部正中的皮带扣,甚至我的皮鞋——有一块形迹可疑的泥巴印儿,从规整的花纹上看,是另外哪只鞋结结实实地踏上去给留下来的。在整个过程中只有眼睛在闹腾,他本人则沉默而冷峻,不带任何弹性与柔度,有一种科学化的观察效果。最后他只说了两个字。
“得削。”
说这话时,他满含讥讽地把脸转向一旁的指导员,后者会意地笑了。只说了两个字,还不是跟我说的。他觉得我还不够档次与他交流。因为我欠削。
削。基层带兵的动不动就这么说,自认为够酷,够尖酸,够俏皮。说得太多了,吴杰又把“削”做了进一步的发挥:“缺点形状。”
严格地说,按照吴杰的标准,欠削的人还多的是,我并不是特别值得削的一个,如果我在后来的日子里把自个儿往“形状”里拢一拢,我和他的关系应该不至于到那么糟糕的地步。但这话也只是说来容易。比如吴梅出现的那些日子——总是先隔着残旧的红砖院墙听到年轻女人扑落、扑落的笑声;然后让急切的眼神追到远远的岗哨亭,那里很快会显现一个细长的身影,有时是白色,有时是红色,有时是黑色;之后或白或红或黑的影子慢慢移近,能够看到她满月般白晳宁静的脸,一脸都漾着水样的笑,却稳稳当当的,一点不溢出来……风和日丽,晴空万里。对,她就像好天气,平白无故地美好着,充满透明的舒适感。
在她出现的那些日子,我没法让自己的心按作息制度跳动,没法有形状。
我的运气在于吴梅对我的看法虽然与她当兵十一年的哥哥相似,但表述出来就完全不一样了。
“你不像这儿的人。”她瞅着我说。
这句话可以从褒、贬两种含义去理解,我仔细研究她一览无余的眼神,却感觉她仅仅是作了一个客观判断而已。她不说我是“新来的”,只说“不像这儿的”,好像明明知道我属于这个连队,却又偏偏把我排除在外。当我又一次把疑问的眼光投向她自信的眼睛,她仰着头哈哈一笑说:
“这儿的人没有谁敢这么看我!”
晚上我去连长那里申请购买广告颜料,因为指导员把定期出黑板报的事儿交给我了。吴杰正坐在一张旧藤椅上看最新的《解放军报》,一脸国家大事的表情。我进来时他回头看了一下,确定是我,便又把眼光收到报纸上了,不再看我一眼。他对着《解放军报》懒懒询问这一期黑板报的主题构思和版式设计,我代表那张报纸一一详细作答了,一切平淡无奇。在我打过招呼要离开的那一刻,他忽然对报纸说:
“简单点,不要那么多花花草草!”
我一下子怔住了。这次我也没有回头,亦不作声,片刻之后大步流星地走了。
表面上他在说黑板报的图案,但我们都明白底下那层含义。
他在削我了。
我可以不生气的,可是走进学习室看见弓着背在那里做剪贴的赵奇奇就很生气。他这人生就一副挨打相,茄子脸上挂副眼镜,又是木板板的表情,可不就是挨打相?我走过去时协助他工作的战士都知趣地叫了一声“连长”,可他倒好,仗着在做事,弓背虾腰的并不直身起来打招呼。我更有气了。
生气与生气是可以叠加的。就是说,赵奇奇这个不长眼色的家伙已经不是第一次把我触怒了。在这“依山傍水”换言之就是天高皇帝远的侦察连,触怒一连之长可不是一件聪明的事。他刚来不久我让他完成几项统计工作,是机关计生部门布置下来的,有大龄未婚干部与士官情况统计、已婚干部与士官计划生育情况统计、官兵家属基本情况统计……总之婆婆妈妈的,我怕文书弄不好,就交给了这位新来的大学生。赵奇奇接到任务时十分诧异地抬头看了我一眼,丫的居然说了一句差点害我得肺气肿的话:
“我还没结过婚呢。”
那模样好像我要他组织全连观摩A片,清纯得不得了。我的胸腔立马胀得鼓鼓的,一声冷笑放出来:
“登记几张破表格就破处了?日他鬼,还大学生,中学的生理卫生课走神了吧?”
他红着脸解释什么自己不熟悉情况,我已经对他厌烦透顶,不再说话,皱了眉头挥挥手,像赶走一只蚊子一样打发他离开了。我实在不想告诉他,每次机关下发计生用品,都是那个十七岁的、有着年画娃娃般苹果脸的通信员去领取的,这孩子没心没肺的,给已婚干部送避孕套都跟送八一节的慰问品一样欢天喜地,在连队走廊上老远就朗声喊:“指导员!您的计生用品放桌上了!”
没心没肺才说明天真无邪,我真是撞鬼了遇到个矫情的家伙。
这会儿他正在按指导员的要求做一本理论学习剪贴本,也就是从旧报纸上剪下一些冠冕堂皇的理论文章,用胶水把它们贴在一个八开大小的自制本子上。我逼到他跟前了,把桌上那堆裁剪得七零八落的报纸碎片胡乱一扒拉,以蛮横的方式展示权威的存在。他终于抬起了头,从他眼镜里透出的并不木讷的眼光可以感觉到他此时的心理状态:疑惑的,焦虑的,像一只敏感的猫遇到了性格阴晴不定的主人,全身的毛都竖立着,判断主人下一个举动是抚摸还是踢打。有一瞬间我有了怜惜之意,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但第二个瞬间我又快意无比,我的肉身跳到了某个对立人物身上—— 一定是吴杰。吴杰提升了,离开了,可是他阴魂不散。第二个瞬间征服了第一个瞬间,我获得了通往意志巅峰的绝对自由。
行使自由权力是那么轻而易举,我开始挑剔赵奇奇的剪贴成果,指出他的剪贴没有章法,既没有按时间顺序排列,也没有按主题内容归类。如果赵奇奇像所有当兵当得一身起痱子的老兵一样嘻嘻一笑,讨好地给我散支烟,调皮地自我检讨两句,自然事情就不是事情了;可这名军装还没穿出汗味儿的新排长脸色严肃起来——老子还没严肃你敢严肃?——之后他用一种实验室技术人员的科研术语顶撞我了。这家伙是从一所地方科技大学毕业的,学的是一门偏僻的物理学科,所以一开始他所引用的原理我没有听懂——肯定是故意的,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但最后我听明白了,他的大意是说,每件事要分很多环节,这些环节是由很多人来完成的,他只是做了最后一个环节,为什么要把整件事的后果推到他一个人身上呢?
“日他鬼!做个剪贴本能分多少个环节?”说这话时我居然没有拍桌子,一定是在气愤之中掺杂太多惊异了。没有哪个下属会用如此怪诞的语言为自己辩护。
我的话开辟了一条路,沿路而行,这个原本可以成为科学家的年轻排长向我展示了他科技头脑中最缜密的部分:做一个剪贴本是指导员的命令,那么做成什么样的剪贴本,指导员应该有一个构思、一个规划并将其告知实施者,但是,指导员什么都没说,只说“好了,找些像样点的文章贴上吧”,这就说明他在指导思想上是开放型的,放手甚至放任下属自由地完成工作。然后是报纸收集问题——从图书室找来的旧报纸很不齐全,但这能怪他赵奇奇吗?连队订的报纸又不归他管。在他剪贴过程中,有三次是通信员受了委派,送来若干份指导员自己收藏的不同种类、不同时间、不同主题的零散剪报,他能把这些剪报按时间顺序或主题归类穿插到前面去吗?不能。
他说完后有一片刻我元神出窍,好像我肉身里那个吴杰跳了出来,落到这滔滔不绝的排长面前跺着脚大吼:我日!我日!我日!
愤怒到极点时,吴杰就是这个样子的。现在我也相信那一定是最具形式感的发泄渠道,但我没有失态。让吴杰失态去吧。出了学习室,走在楼梯过道上我听见安静得一片煞白的空气中,自己沉着地、小声地说了一句:
“得削。”
我能有今天——如果说当上侦察连连长也算一小小成绩的话——并不是吴杰削的结果,相反,他最早是想把我像一只接近边线的足球一样,一脚踢出侦察连的。我本以为,他产生这样疯狂的想法仅仅是因为我喜欢上了他漂亮而单纯的妹妹,直到我当上侦察连连长,才知道事情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事实上,他最嫉恨的不是我那潜在的“连长妹夫”的身份,而是我对F—13的极大兴趣。而我第一次听说F—13,消息透露者居然就是吴梅。那时我和吴梅已经背着吴杰有了一些无伤大雅的眉目传情和若有若无的心电感应,在我看来已经到了正式挑明并确定关系的地步了。挑明前的试探方式有些笨拙,或者轻佻——我给她发了一条没话找话、无比正经的短信,说完正题后假装无意地、亲昵地叫了她一声:宝贝。
发完短信后我站在原地没有动,紧张地等待着。她的回复比我想象的干脆:
“我可不是F—13!”
那一秒钟我彻底傻了,认定自己成了时代的落伍者,因为我居然看不懂一个大专毕业、比自己小两岁的幼儿教师的短信。F—13是什么意思?英文缩写?网络用语?
三个小时以后,篮球场旁边一个观望比赛、无所事事的两年兵解答了我的疑问。在回答问题之前,他用足有篮球大的眼睛瞪着我,以确保我不是在捉弄他:
“二排长,你真的不知道我们连里代代相传的宝贝?”
F—13是一台处于保密的研制阶段的高科技侦察仪器,由地方上一家信誉度极高的科研所与部队联合攻关,一旦有了“重大突破”(报纸上都这么写),势必将成为我军侦察部队一项重要科研成果。这台独一无二、价值不菲的仪器居然被确定放在我们侦察连,由侦察连负责日常保管、维护、在演习中试用并收集数据。和其他列入正式装备的侦察仪器不同,它由连长直接负责。所有人都知道侦察连有一台宝贝,只等研究所的“重大突破”一到,它就会像山窝里飞出的金凤凰一样引起轰动,全世界的间谍们都会挖空心思搜集情报,想知道在中国哪个偏僻的侦察连居然拥有了一台举世无双的最新型的战场侦察仪器……
最后一句话由于带上了那个两年兵不负责任的想象而显得格外夸张,但是他口吻中的热切企盼与欢欣鼓舞仍然打动了我。这宝贝多么像一个神秘的女人,一个人人都知道的、又不敢公开谈论的女人。我开始为自己被隐瞒情报而生气,再是新来的排长,也不至于让我连个两年兵都不如吧?保密到这种程度恐怕并不是出于对F—13的保护,简直是对我的排挤与蔑视!
这台仪器,与其说激发了我无聊的好奇心不如说是刺伤了我脆弱的自尊心。吴杰不信任我,他的眼光把我从其他人里面挑出来,随时准备把我扔出去。
回想起来,到连里大半年了,我从来没在哪次军事训练、装备保养或野外拉练中见到过它,不但是我,很多士官都没有见到过。听说因为它太贵重,被每一任连长严密管控,如果有高规格的装备展示或大型军事演习需要它参加,必定会派上一个班的人专门看管。侦察连的连长们,把这宝贝像皇帝的玉玺一样代代相传。在闲言碎语中我注意到“代代相传”这个词已经不止一次被使用,忽然联想到它所暗示的时间概念:F—13的实验阶段已经有多长时间了?连里最老的士官抽着我递过去的一支杂牌烟,吐出烟圈后,眨巴着眼睛合计:
“总有十年了吧?或者十一年?”
日他鬼。
光听这年头,你就知道众人所期盼的研制成功的时间遥遥无期了。虽然很多科研项目都是多年辛勤劳动才取得成果,但一个连长只能当个两三年、三五年,想让它在自己这任上取得“重大突破”只能是碰碰运气,守株待兔。我在心里嘲笑像藏私房一样藏着F—13的吴杰,给吴梅发了一条短信:
“你不是F—13,因为你不会被代代相传,你只属于某一个人——比如我。”
原以为我对F—13的打探就到此为止,所有资料搜集都是为了成就一条打动人心的求爱短信,但没有想到吴梅予我的回应竟具前所未有的挑战性:
“对于我哥来说,我就是F—13。你要是能从他手里得到F—13,就能得到我。”
指导员坏笑坏笑的,只象征性地敲了一下门就进我房间了。一看他这表情我就知道他又要自以为是了,他总以为自己很了解我,以为要把我当铁哥们儿就得做点俏皮的事。他像上次一样把手插在裤兜里,兜上鼓出一个长方体的形状。要货不要货不?他故作神秘地靠近我,表演卖盗版碟或走私货的街边小贩,见我无动于衷,便把手抽出来,啪地往我面前扔出一盒避孕套:“又匀给你一盒哈!未婚享受已婚待遇哈!”
他看不出我的尴尬,因为我得把尴尬掩饰起来。我和吴梅之间不像他理解的那样,至少在我心里已经有了深深的怀疑与顾虑,是无法言说的那种。但我不能破坏他的兴致,所以我收起那盒避孕套,淡淡笑道:“看你做的什么思想工作?教唆、引诱、知法犯法,哪天我出事了你可少不了给我担着点。”
如果他打着哈哈就这样离开就好了,偏偏他自以为在助人为乐之后还需要加强印象,便接着话风说,哪会轮上我分担坏事呢,只怕有好事舍不得让兄弟我沾点光了!他笑眯眯的,完全把这当作免费的恭维,一板一眼地说:
“咱连代代相传的两件宝贝,哪个连长没落下?就你,不但得了两样,还多出一样!”
太俏皮了,我只有跟着他一起呵呵笑起来,为他制造出来的谐趣气氛捧场。多出的一样,自然是指吴梅了。我忽然心里虚空得厉害,像有无数只无力的手在抓扯,那一刻我有一种奇怪的念头——我要离婚!虽然我们还没有结婚。可在别人看来,我和她差不多算是结了,或是迟早要结的!为什么?因为我继承了两件宝贝,她么,她是随赠品!哪有接受了正礼不收随赠品的道理!
说到两件宝贝,除了神秘的F—13,还有另一个,更有含金量的,它很虚,却又比什么都实际;它也不可以放到桌面上来讲,却在长期的实践中被人总结出来。侦察连的连长,和别的连长绝对不一样,这个貌似平常的职务隐含了一条金科玉律:你会平步青云的。
没有哪个连队的历任连长会像侦察连的连长们那样铁。在这个位置上待过的人,就像进入了某种轨道、某个链条,啪的一声,牢不可破,坚固无比。每一个侦察连连长在提升之后都会对继任者照顾有加,这种照顾是相当富有实际内容的,特别是职务擢升方面。这一现象看似奇怪,其实也很好理解,现任团长就是十年前的侦察连连长,他对这个连队的深厚感情终于化作对每一任连长人选的严格考核与委以重任后的充分信任。
全团副连以下的干部都觊觎着侦察连连长的位置,当我坐上这个宝座时,能听到四周一片唏嘘感叹,无数不明真相的眼睛失落而嫉妒地发红。更何况我除了F—13和未来仕途的潜在许诺,还顺手捞了个漂亮媳妇。
晚上睡觉前我又盯着镜子里那张吴杰的脸,我紧闭嘴唇他也紧闭嘴唇,我瞪大眼睛他也瞪大眼睛。
我问: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他问: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我想我误会了吴梅的那条短信。
“你要是能从他手里得到F—13,就能得到我。”现在看来,她其实是暗示我要争取吴杰的信任,甚至更极端地说,暗示我要立志做下一任连长。但我在被爱情之潮冲昏头脑的当时,以为小姑娘是拿这仪器跟我打赌——并且是希望我赢的。
恋爱的时候,千万别参赌,因为它的赌注太大、太有诱惑力,一旦陷入便难以翻身。当我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已经无法回头了。在我看来F—13不就是一个仪器么,搞定一台仪器总比搞定一个人要容易。
当然我不是三岁智商的傻瓜,要“得到”F—13并不是像那些偷古董、偷油画的江湖大盗一样把它悄悄收入囊中——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的违反军法的事。其实更高级的“得到”,就是所有人都知道它的所有权不属于你,可是所有人都认为它应该属于你。
刺激我与F—13结下深厚缘分的另一个动力是,吴杰注意上我了。确切地说是注意上我对那台神秘装备的好奇心了。他假装并不上心,在一次野外训练时他走到我身边,嘴角挑起一丝嘲笑,说,听说F—13惹着你了?
来者不善。我当即表示我与F—13并无过节,没有想把它怎么着,也就是好奇,怎么就没见它出来晒过太阳。我敢说我的幽默感把吴杰还是小小地镇住了。从那以后我们常常会把F—13拟人化,当作一个兵、一个懒汉、一个冷若冰霜的寡妇或是一个让人无可奈何的低能儿,这样才可以让它扛住我们对它的所有复杂感情。
“那家伙太高端了,”吴杰难得地冲我认真起来,“没人搞得懂。”
我并不理解。再高端的设备,它总有说明书、操作指南一类的东西,至少会告诉你什么时候按A键,什么时候亮红灯。又不要你设计、生产、研究它,只顺着研究所提供的资料照着使用就万事大吉了呗!处于实验中的设备,老这么捂着算怎么回事呢?再说它也参加过几次大型军事演习和装备展示,总有会操作的人吧?
“我认为,”吴杰不愿多谈,用做总结的口吻说,“除了研究所那些个聪明绝顶的脑袋,没人够格钻研F—13。大学生不行。地方大学生也不行。学理科的地方大学生还是不行。何况还只是本科生。你说是不是?”虽然是问话,他没有要我回答的意思,从烟盒里弹出一支烟来,“别瞎操心了,干好你自己的事。看看你那个攀登水平,老兵都在背后笑话你呢!”
这是我第二次被他警告。上一次是为吴梅,这一次……说到底还是为吴梅。我忽然意识到,这两次警告在某种程度上都关联着吴杰的软肋,否则他不会这样假装轻描淡写实则郑重其事。他是举重若轻啊。这念头让我兴奋,非常兴奋。
没有比找到对手弱点更让人兴奋的了。
对F—13的征服过程就像是一场无厘头的港式喜剧,毫无技术性可言,奇怪的是居然蒙住了观众。我不得不提起那个过程是因为,有个刺头居然像我当年一样做起功课来了。
军区一位首长新上任,要到团里视察工作。这位首长是懂军事装备的,他竟然还记得起多年前放在我们团进行实验性试用的F—13,指名要看看它。
首长参观F—13那天我无比紧张,为了掩饰紧张的真正原因我必须把自己装扮成没有见过世面的基层小连长,见到机关首长就讷言拙舌。在首长的陪同人员中,我的眼光一下子挑出了面带笑容的团长,他似乎也感觉到什么,瞬间与我目光接应了——只有半秒钟,但我们之间的交流已经足够了。我像获得了一种有分量的保证,精神鼓舞不言而喻。
隆重的时刻来到了,F—13出现在大家视野里,一出现就被所有人围在中间,犹如影星的粉丝见面会。它有什么稀奇的呢?不过是个金属大盒子,外表密布着各种显示灯与按键,三块显示屏并排嵌在上面,令人猜测着它内部复杂的线路构造。首长和陪同者们弯着腰,以屈就的姿势表达对这台仪器的好奇与尊重,他们对每一个按钮指指点点,那些划来划去的手指显得跃跃欲试。
“连长是试用F—13方面的专家,”团长向大家热忱地介绍,“事实上当初考察连长人选时,这是他很强的一个优势。”
焦点自然转移到我身上,包括首长在内的每一个人都向我致以亲切而钦佩的目光。他们开始向我提问,那都是很好应付的问题,关于F—13的性能、作用、适用范围等,完全可以参照说明书一一作答,一旦有对侦察装备更熟悉的人要问进一步的详细问题,我就礼貌地微笑着回答,对不起,这方面的参数还属保密范围。对方便红着脸连连道歉,好像自己无意中探听了人家的隐私似的。最可笑的是一个胖胖的少校居然向我提出,能不能当场演示一下,让仪器发挥它的侦察效能。
“那是不可能的,”我的口吻平和而大度,以宽容的姿态原谅他的无知,“它可不是单兵携行的简单仪器,必须有某种与之相适应的安置环境,比如在直升机上。”
大家愣了一下,全场安静了一秒钟,仿佛在理解我说的话。一秒钟之后,首长率先“哦”了一声,背着手直起身来,气氛便又转入宽松、和谐了。“小伙子很不错,”首长赞许地看看我,把脸转向团长,“F—13是你当连长时接过来的吧?难怪你对它情有独钟啊!”其他人都顺着首长的口吻适时地笑了,算是附和。就在我受到首长表扬、面露虚与委蛇的谦恭时,忽然看到站在外围的保障官兵的队伍里出现了一张充满疑问的面孔,是我自己!是我在镜子里丢失的那张脸!
倒吸一口凉气后我冷汗淋漓,值得庆幸的是没有叫出声来,我成功地克制住了自己。这种类似灵异事件的怪现象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当我从疑似幻觉中清醒过来,再仔细看,竟是赵奇奇!戴着粗框眼镜,方阔面孔上没有血色,一脸认真与严肃地向我表达着内心的疑问。我无比厌恶地把眼光移开了。
令我真正担心的事从此拉开了帷幕。赵奇奇像个作风谨慎、行事低调却又胆大妄为的私人侦探,对我的宝贝F—13展开了调查。最初风闻他在向老士官套套旧情报时我还冷笑了一声,但当通信员告诉我,赵排长想找一份关于F—13的说明书来学习时,我的火气就上来了。我冲到他面前时并不打算像吴杰那样假装无所谓。
“我认为你还是把精力用在两月后的军事技能考核上比较好,”我直截了当地说,“你的10公里障碍越野成绩一直在拖全连的后腿,等把最基本的考核通过了再玩儿高科技!不过话说回来,F—13也不是一个基层排长玩儿得起的!”
问题就在于,赵奇奇比当初的我更厉害。他瞅着我,面无表情地说:“你们的说法有漏洞。”
“我们?”
“是的,你,还有团长他们。”赵奇奇直率地说,“那天你说F—13必须在直升机上使用,我查过演习纪录,最近一次有直升机配合、动用过F—13的演习已经是在四年前了,那时候连长还没有到侦察连吧?团长却说你是试用F—13的专家,照说,这几年你根本就没有机会试用F—13。另外,依据我的专业理论基础,你对F—13的某些解释是不合乎现实要求的,比如……”
够了!这个从科技大学毕业的书呆子不知道自己闯下了怎样的祸端,他已经触到一个连队,不,一个团的最敏感的神经!他太狂妄、太轻率、太自以为是了!我的狂怒在第一时间镇住了赵奇奇,但只有一小会儿,当他恢复脸上那种高傲不驯的表情时,我就知道,没有完,这家伙没有完。
说实话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F—13不依不饶,当初的我是为了追求到吴梅,可他呢?他是为什么?仅仅为了揭穿我的把戏?
在后来的两年时间里,他陆陆续续所做的许多事,都是我曾经做过的:千方百计地寻找有关F—13的资料,哪怕是最简单的操作指南;利用机关检查装备保养情况的机会接近F—13,对它的每一个细枝末节都熟记于心;在周末外出的时候去专业书店与图书馆查找资料,听一个兵说,他有一次打开皮箱,里面全是各种复印和剪贴的东西,上面全是奇怪的数据和文字……
早晚会出事,我知道。他比当初的我钻研劲头更足,而且更可怕的是——他是学这个专业的内行。我开始后悔待他不善,如果一开始我就哄着他吃糖,没准儿他就不会跟我作对了。
晚上吴梅来了。大家都对她的到来很习惯了,以前她是来看吴杰,现在是看我。但连续这几次来部队她都沉默而平淡,不时拿警惕的眼神砸我一下。我明白她的心思。自当上这个连长,她哥哥就不再限制我们的往来,但我却再也不像从前那样热烈、那样忘我、那样一往无前了。任何具有正常心智的女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揣摩自己是不是遇上了一个过河拆桥的男人、把女人当成上升阶梯的男人。
“我们到服务社吃小炒吧,”我向她建议,当她脸上刚刚有了一点笑意又被我后面的话打击了,“顺便邀上副连长,我有话要跟他说。”
赵奇奇现在是副连长。我也是从副连长位置上过来的,站在他的角度看问题、谈问题应该不是难事。
他对我的邀请非常意外,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古板,但毕竟有些许感动,再说有吴梅这位漂亮的准军嫂不时给他夹菜倒酒,他的脸色越来越红了,酒过三巡,终于打开了话匣子跟我聊起来,从连队的七七八八到社会新闻再到娱乐八卦,聊到兴致处一起哈哈大笑,甚至称兄道弟起来,好像我们之间从来不曾有什么隔阂。
“我说老弟,”我开始伸出触角了,“你一直对F—13念念不忘的干什么呢?这两年你没少下工夫吧?可整那玩意儿么用?你又当不了科学家!”
赵奇奇可没醉,他微笑着反问我:“大哥,那你当初又是为什么呢?”
我沉默片刻,那真是无比坦荡的一个片刻,我必须真实地面对自己。抬起头来,我看着吴梅,醉眼中有了一丝酸涩:“为了爱情。”多少表白也敌不过这一句,吴梅的眼睛立马泛潮了,她控制不住地站起来,掩饰地说“催催他们加菜”,扭身到外面去了。
赵奇奇把眼光从吴梅的背影上收回来,诚心诚意地对我说:“大哥,我佩服你!你的动机比我高尚!”他把杯里的酒兀自一口干掉,吸了下鼻子说,“我么,最早只是不服气,大家都说F—13是个宝贝,能跟它扯点关系就像沾了多大光似的,我要是能当上F—13的专家,比你还厉害的专家,在这个连里,不是没人敢替代我了吗?”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赵奇奇又说:“可我后来越来越好奇,你们——你和团长——为什么把F—13看得那么重要呢?一个十几年都没研制出来的设备,一台其实到现在为止都没人说得清的机器,一个……”他打住了话头,一定是被我严肃得可怕的脸色吓住了,稍停一下,他还是小声地、秘密地说出来了——
“一个能让你平步青云的怪物。”
这次吃饭的最终结局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我大大低估了赵奇奇的实力与野心。到最后我只记得他说过的分量最重的两句话。一句是:“F—13的测试数据有问题。”另一句是——
“我要当下一任连长——侦察连连长!”
这家伙成熟了。翅膀长硬了。已经不再是什么书呆子了。
说实话,赵奇奇的酒后真言并没有令我反感,只有感慨。当初我比他更狠更绝地威胁过吴杰,对F—13已经走火入魔的我坚信它有着无与伦比的力量,这力量足以在未来的时间里震慑住吴杰。当他再次警告我远离F—13和他妹妹时,我告诉他,我正在撰写一篇关于F—13的研究论文——当然,有关涉密仪器的论文是不能发表的,可我无所谓,我会将这篇附有现实使用数据的论文送到总部,送到研究所。这篇被吹得天花乱坠的论文当然子虚乌有,但吴杰像被一股气流吸住了,半天都盯着我的眼睛,想从里面挖些什么出来。他怎么挖得出来呢?其实冒充F—13的专家并不是我的初衷,我只想成为一个让他不敢小看的人物,一个有资格得到他妹妹的优秀青年。
风水轮流转啊,真是所谓命中注定,冥冥中像有一只手在操纵众生,命运像寻找转世灵童一样确立每一任侦察连连长。我的任期已到了,不出意外,我就会成为某个营的副营长或机关某个股的股长,顺利地把F—13移交给下一任。
那个晚上没能向赵奇奇交代的底细,到底是瞒不住了。这个野心勃勃的家伙早已决心展开最后的冲刺。他的10公里障碍越野成绩现在无人能敌。
他的电话打来时,我只记得他三天前已经开始休假,以为他回到了老家跟我报个平安。不料我懒懒接电话时他反问我:“知道我现在在哪里吗?”
我全身的汗毛立即竖起来了。他说出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地名。我在记忆里横冲直撞,要把这个地名搜索出来,赵奇奇说话了:
“这里有家研究所,是研制F—13的那家。”
放下电话之后我做了两件事:第一,给吴杰打电话通报情况;第二,给航空公司打电话订时间最近的飞机票,飞往那个陌生的城市和那个掌握着F—13命运的研究所。
我在那个城市一家中等规模的商务酒店和赵奇奇碰了头。在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很注意地观察了他的表情,委实已是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酒店的茶楼很雅致,装饰着半人高的雕花铁艺围栏,我们在靠围栏的地方要了张桌子,因为他告诉我,待会儿有位重要人物将会赴约。
“大概还有半个多钟头吧,”他给我让了烟,自己也从烟盒里磕出一支,“时间还早呢。”他叼烟的样子显得伶俐而狡黠,啪地打了打火机,把火递到我面前来。分明是说,在等待的时间里,就没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
我把烟雾长长地吐了出来。
我还是吴杰。脱不了他的魂。他走过的路我仍得走,他说过的话我还得说。这就是代代相传的意义。记得吴杰要告诉我这个消息时脸上有种复杂的表情,好像电视剧里老套的情节,明明你一直讨厌某个人,忽然有一天你发现他竟然是你同母异父或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对F—13孜孜不倦的追求使我终于得到了他和他背后那根关系链条的承认,他向我透露尚未正式公布的消息——我将是他的继任者。而做出决定的不是别人,正是团长。
“你知道的,团长是十二年前的侦察连连长……”吴杰盯着我,好像进入了团长的灵魂轨道,替他回到了多年前的物理空间。
那时候F—13作为军地合作的一个重要项目被高层重视,唯一一台放置于基层野战部队的实验仪器被指定由侦察连连长直接负责。它由于技术高端而身价不菲,留下它时,各级部门都反复强调,必须保证它的安全,如有失误,必要层层追究责任!
偏偏就出了事。半年后集团军组织了一次大型军事演习,F—13被要求在演习中试用,它将被安置在一架直升机上对“敌方”的战场情报进行收集。“我对毛主席发誓是按要求放置的,”那个倒霉的班长事后哭丧着脸说,“每一个螺丝帽都拧紧了!”
可事实并不像班长说的那么无懈可击。由于受气流影响,一直平稳飞行的直升机开始颠簸起来,它的颠簸带动着机上的人员摇摇摆摆,突然,随着一个响亮的声音,大家看到F—13像个难以自控的醉汉一样从安置架上摔下来,重重地摔下来!这一摔,决定了F—13和与它相关的一些人奇异的命运。
它再也没有活过来,至少没有活成原来的样子。指示灯不亮,屏幕一片漆黑,像个去了势的男人,雄风不再。受了致命伤的F—13以死尸般的姿态躺在连长面前时,连长眼睛红了,简直杀心都起了!他正值提拔的关键时期,上级对他的印象无疑是非常好的,否则F—13也不会那么放心地交到他手上了。如果在这节骨眼儿上上报重要仪器损坏的消息,不但他这个连长,连同团长在内都会被追究责任!
连长为F—13做出的最大努力便是私下里通过种种渠道,偷偷和研究所的一个技术人员联系上了,请他以技术辅导之名到部队来一趟。年轻的技术员在侦察连受到规格甚高的隆重接待,但他在见到F—13的那一刻还是大大吃了一惊。“我本来想骗你说被雷击了,至少那样可以算成自然灾害,”连长老老实实地说,“可我知道你是专家,骗也骗不了。只要能让这玩意儿起死回生,要我做啥都可以!”
技术员在连队和F—13待了一星期,把它的外壳小心打开,一一地按照设计图对比实物,查看前阶段的技术参数,最后还是令连长失望了:除了两个指示灯亮起来,其他的仍没有复苏的迹象。就是说,它仍然不能完成战场侦察中的数据采集任务。技术员向连长保证说,他发现了设计上的一些问题,要回去报告领导,等不了多久他就会带着新的任务回来的。
但他再也没有来了。
连长一直提心吊胆,他在艰难的盘算中不断权衡利弊,是主动交代失职行为呢,还是隐情不报、直到那个技术员暴露实情?然而一天天拖下去,什么事也没有发生。F—13的遗体躺在那里,处于高度机密的重重保护之下,谁会知道它的死活呢?
在无望的等待中,连长悲喜交加地等来了他的晋升命令。他将离开这个岗位了,离开F—13,可并不意味着一切都结束了——正相反,才刚刚起头呢。接到命令后的连长一个人在房间里枯坐了整整一个白天,大家都认为他对连队感情太深了,离开这里肯定很难受。走出房间时连长做出了决定:他将要打一个赌,邀请继任者参与的赌。
新连长来做交接了。他是来自机关的一个参谋,由于以前错过了两次提升机会,他对这次迟到的晋升事实有些想法,心情复杂。男人总是这样的,在职务上消磨着青春与激情,再是踌躇满志也经不得一点点打击。老连长请他到房间喝茶,他们俩是老乡,以前私交也是不错的,这至少是一个基础。谁也不知道在那个房间里,两个男人究竟谈了些什么,允许合理想象的话,会看到新连长一脸惊讶、慌张、激动、愤怒甚至歇斯底里甚至手足无措,也会看到老连长无比诚恳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跟他分析各种情况,替他权衡不同结局孰好孰坏。可以肯定的是老连长拿出了所有男人都难以抵御的诱惑:关于前途的。老连长在团里是非常得势的,他有很硬的后台,可人家并不仗着后台吃饭,他踏实肯干积极进取成绩突出,这样的人不大展宏图还有谁能展?团里面,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老连长前途无量——后来的事实也证实了这一点。
仕途就是这样的,前面有人铺路,后面的人才有路可走。新连长经过万分痛苦的抉择,最终接下了那台瘫痪的F—13,他在移交物品清单中“重要仪器”一栏里看到了F—13的名字,看了半晌,最后掏出钢笔,情绪激动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从今天起,”老连长望着他,用一种庄重的口吻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也就从那天起,侦察连的连长们因了同一个沉重的秘密而结成同盟,他们之间有着看似江湖义气实则相当隐秘的特殊感情,这种感情与F—13一起成了宝贝,代代相传。F—13也就是从那时开始被雪藏起来,它成了纯粹的摆设,在一次次装备展示中像花瓶一样供人们观赏,在一场场演习中做着无力的“侦察”。仗着无人敢打探底细,它简直虽死犹生。
“现在你知道了,为什么我会那么讨厌有人来了解F—13,为什么侦察连的历任连长会这么铁。”吴杰结束冗长的叙述时,脸上又有了嘲讽的神情,“还好,我终于要离开这鬼地方了,你不知道一天天地待在这里等着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有多难受!”
他的嘲讽神情像针一样扎着我。轮到我捧着这块巨大的、岌岌可危的石头了,谎言在十二年前就已经确立,十二年了,雪球越滚越大,隐情不报的罪名越来越重,继任的连长无一不受其害。可是诱惑在前面,谁也不肯放手,咬了牙也得担着。好像玩“击鼓传花”的游戏,明明知道鼓声会于某一刻停下,但大家都疯狂地传递着那朵花,祈祷自己不会是最倒霉的那一个。刺激的游戏。
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个敲诈者,凭着对F—13秘密的窥探换得了连长之职;另一方面我又觉得自己是个上当者,连长、团长好像在说:你不是拿F—13要挟我们吗?好,拿去!让你看看要担当的是什么样的责任!给你这个包袱好了!
吴杰永远想不到,我尤其痛恨的是他最后那一句:
“吴梅今天要来……你一定要对她好!”
赴约而来的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十分谨慎地向我们自我介绍是那个研究所某个处室的主任,姓钟,主持两项尖端科研项目的研发工作。我一说到自己是侦察连连长,他便打量着我笑道:“好多年了,连长都换了多少任了吧?”
不出所料,他正是当年那个受邀的技术员。
“你们一定想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里,研究所都没有取得F—13的重大突破吧?”
钟主任——不,当年的技术员小钟是在给F—13做全面而彻底的检查时发现问题的。“这里面有些专业技术上的东西,你们不懂的,总之我怀疑这个问题会导致F—13计划完全流产,因为它根本无法运用于战场实际。”那时的小钟是多么年轻啊,他怀着激动的心情踏上归途,以为自己有了重大发现,一经汇报就能很快从新的实验中得到证实,也能得到领导的支持。
可是项目组副组长听了汇报之后却犹豫了,这个项目的主要负责人、项目组组长是研究所的所长,德高望重,而部队这边又对此寄予厚望,如果发现了F—13的致命错误,就等于否定了一手把项目建立起来的所长的成就。老所长是很多技术人员的老师,大家多年来早已习惯将他视为科研界的榜样,他是这家科研所的金字招牌。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怎么都让人没有勇气说出真相。
“我们私下里按我发现的去实验过了,反反复复很多次,希望我是错的,可是没有用,F—13确实是失败的。”钟主任神情黯淡,“其实,如果不是后来那件事,我怎么也会鼓足勇气去找所长……”
他没有机会了。上了年纪的所长在一次日常实验中突然晕倒,在送往医院的途中,他因脑溢血而与世长辞。老所长的去世被视为科研界的重大损失,在圈内震动很大,无数弥补性的歌颂与赞美随之而来,媒体争相报道他生前的种种事迹与荣誉,他所主持的各种重大项目中,神秘的F—13也被隐姓埋名地提到了——事实上它正是老所长晚年的主要成果之一。参加老所长的追悼会回来,小钟与副组长面对面,无语相看地坐了很久。
“就是在那一天,我们下定决心,不公布F—13的秘密,哪怕仅仅是出于对一位已故科学家名誉的维护与尊重。我们悄悄地一步步缩减在这个项目上的经费与人力投入,一直到几乎是个空架子为止。”十四年了,它仍是研究所记录在案、正在进行的研究项目之一,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个不可能的项目,可没有一个人戳穿,它就像个公开的秘密,代代相传。
周末那天,全连吃饭时气氛高涨,炊事班特意加了菜,还给发了啤酒,指导员、副连长、副指导、排长、班长轮番地跟我敬酒,个个喷着酒气、大着舌头祝贺我双喜临门。
我刚刚领了结婚证,回头团里宣布了我升任军务股股长的命令。
从研究所回来后我彻底想通了,别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了,就像F—13的秘密,这么多任连长担着这份心,到头来它居然……然而我无法承受那种被命运愚弄的感觉,只觉得满胸腔都充斥着不切实际的自残式的疯狂念头。最后挽救我的是吴梅的电话,她的声音里有着真切的担心与挂念,令我的脆弱感情瞬间决堤。我听见自己不停地用抽泣般的声音说:“求求你,嫁给我……”
为什么我要自作自受地介意她是什么F—13的随赠品呢?吴杰的态度与我们的感情有什么相干?她是我所爱的女人,而且归根结底地说,无论身边的人有多么虚伪、浮躁,她和F—13一样,本身并没有错啊!
新任连长——赵奇奇来给我敬酒,他显得沉稳而克制,但仍能看出神情中的志在必得。他端着酒杯意味深长地碰了一下我的酒杯,杯子们很享受地发出清脆的音乐般的声音,赵奇奇在这乐声中笑着说了祝酒辞:
“祝——代代相传。”
我忽然想到,他将住进我的房间,用那一面“代代相传”的镜子观照仪容——他会不会在镜子里看到我的脸?
指导员过来凑热闹,用一贯的调侃口吻说,两代F—13专家在这里举行高级会晤了哈!“刚才我还听到有人在谈论F—13呢,居然说它不过像台大号的GPS而已,”指导员带着几分醉意笑话说,“是个新来的、不懂事的学员。”
赵奇奇的微笑顷刻间冻住,一脸的毛孔似乎都张开了。很快,他把表情调整过来,放松了、平和了,几乎没有看见嘴唇翕动,但我却分明听见他发出了一个类似“腹语”的声音:
“得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