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康时先生——”
昏暗的审讯室中,只有警员的那张桌子上有一盏台灯。他们会用台灯照射嫌疑人的眼睛,好让他知道好歹。
当然,这是多此一举。康时乖乖坐在准备好的凳子上,两只手像缝在大腿上一样,问什么他就回答什么。对他来说,灯光就像一道鞭子。
“材料上显示,”一位警员低头翻动资料。“您今年十九岁,大二因为主动退学而……现在是绿签,也就是不具备超能力,或者无法使用超自然力量的一般人,是这样?”
“是绿签没错。”
“死者之一的卉平是学生,目前大一。他是蓝签,对吧?”
“对,对吗?”康时看了坐在对面的两位警员,随即低下头。“我不知道,那应该是蓝签没错吧。”
“所以,”两位警员对视一眼。“你就想到用毒杀的方——”
“我没有。”
“因为其中一位是蓝签,就算你再怎么厉害也没办法正面突破。于是攻城车就出马了,对不对?”
康时的手指抓住膝盖,就像鹰爪一样抓住,力气大到引出痕迹。
他紧紧盯着鞋带。“我没有用攻城车,我也不打算……”
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比喻。
他已经很早就不玩文字游戏了,他不喜欢那种无法掌控的压力,就像半夜上厕所,可能随时会有鬼脸从黑暗里窜出来。
“下星期法官会给你论功行赏。”
康时摇头。他想说话,但喉咙中突然多了很多痰。“我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掉他们呢?我为什么——”
“因为一个人顶撞了你,你们两所高校之间最近摩擦很多。而你跟华彩高校的学生会长关系密切,据我所知,你每周还会去学生会帮忙。”
“我不否认……但是!我总得事先准备毒对吗?当时我根本没拿东西。”
警员把资料全部放回桌子上。
“你用祖安干扰了附近的监控设施,虽然你是绿签,但我想在华彩找一位蓝签是轻而易举。被动觉醒者现在也不值钱了。”
“我——”
“我们也只是在谈论而已,并没有最终定论。”
“我真的不知道。”
“你是!”警员说,“就是你用——”
伴随着开门的声音,房间亮起来,又回到黑暗。
来人是一位年轻女性,留着干练的长发,穿着爽快的上衣跟牛仔裤。她的瞳孔是淡红色的。
两位警员迅速站起来,以至于背后的椅子在地上拖动,发出呲啦一声,其中一张还翻倒在地。
她把桌上的资料拿到手里,期间看了警员一眼。“继续。”
但怎么继续呢,警员们对视一眼,都发现对方在流汗。
少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印章,在资料的首页上盖下去。
“——”
赤红色的四方形,中间印着华彩两个字,盖在绿色章印的旁边。未干的红印在灯光下反射白光。
康时深吸口气。
“我是清白的。”
“你不说我还忘了。”
少女似乎很疲惫。她的眼袋很重,可能是没有休息好。但她的皮肤很棒,不像常年失眠。
她淡红的瞳孔犹如黑夜的血色之月。
优雅没错,带着压倒性的魅力,以及压倒性的重量。
康时以前没见过这种人,如果有人这样盯着他看,他一定能记住。他希望她能说说话,也好让他知道点信息。房间陷入尴尬的沉默。从她推门进来开始,这股气氛就一直盘旋在上空,好像有人把枪瞄准这里。
“指纹。”她突然说,“我们在塑料瓶上发现了你的指纹。”
他露出不能理解的表情。
少女望着他。她的目光在有意舔舐。
舔舐他的目光,手指,鞋尖……
她受父亲的影响太深。如果你打算看一个人有多少斤两,他告诉她,那就不要一直盯着他的眼睛,要看他敢不敢第一时间回视你。
“但我想,你还不至于刻意请人干扰街角的监视器,把他们引到小巷,又大摇大摆地把傻瓜都该考虑到的指纹留在瓶子上。”
“我根本没有塑料瓶,他们也没有。”
少女把一沓纸拿起来翻两下,再啪一下全部丢到桌子上。她走到康时面前,后背靠住审讯桌。
“你们打架了。”
康时点头,面对着几乎是顶在面前的少女。她刻意压低身躯,使得胸前的徽章几乎都蹭到他的鼻尖。
金黑色的徽章,漆黑的底色,上面刻着华彩两个字。
“我们是校友,”她对康时说,“七年前,健合成天抱怨屁股坐烂的地方一直是我的位置。”
康时睁大眼睛。
但其实他不记得太久之前的事。他们称这个病为开合型记忆障碍。患者不会记住过于无用的琐碎信息。比如街上路过的行人,比如昨天的晚餐……
事实上并非忘记,而是根本记不住。连输入的过程都没有,又跟忘记有什么关系呢?
少女把修长的腿叠起来,双手撑在桌子上。
“你们从东一大道走进东三大道。”
“是的。我刚刚吃过午饭”
“月咏桥?”
康时点点头,觉得从心底升起来的难受。他感到些微窒息。
“月咏桥在搞促销。”少女露出微笑,但康时觉得她的眼睛没笑。
“我没在意……应该吧。”
“午饭花了多少钱呢?”
“十几块,我不记得这么——”
少女伸手揪住他的脸颊,不是很痛。
当他抬头看她,她保持微笑,眼睛依旧没笑。她的眼睛似乎就跟表情无关。她是不是永远不会真心实意地笑?
“我听健合提过你。”
面对康时眼神中的疑惑,她却并不打算继续说下去。她走到康时左边,面朝窗户。
“月咏桥的账单是白色的。”
“对……”
“是金边的吗?”她摸摸他的头发
“对吧。应该——”
康时用手擦汗,结果少女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他吓了一跳。
“收据的章是在左边还是右边?”
“右边。”
“是左边。”
“啊左……”
拜托,别再问了。
“他们用圆珠笔签单——”
别再问了!
“——还是钢笔啊?”
“我不知道。”
“那——”
“我不知道!”康时闭上眼睛,“我根本不知道,我也记不住任何东西。天呐救救我吧,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少女手上拿着车钥匙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她最后摸了摸他的头发。
“走的时候去三楼财务室。”她说,“就说,漆雕三夏让你来领精神损失费、名誉赔偿费还有……医疗费。”
她走了,空气中有股冰柠檬洗发露的味道。
“下班下班。”她对两位警员摆摆手。
○○○○○○○
“她是这么说的。”
在那个小得可怜的公寓,进门后就是一道走廊,只要五步就能尽收那个客厅卧室共用的小空间于眼底。正中央摆放着餐桌。
“还赔偿了一定的金额,其实我也并没有那么生气,但有受到冒犯的感觉是真的。”
康时正在收拾餐具,嘴巴振振有词。
“所以,他们是怎么回事呢?”他说。“平时经常走的地方,其实危机四伏——就给我这样一种感觉。”
秋白跪坐起来爬到地毯上,仰头躺在靠垫上。靠垫凹下去,包裹住一切可以包裹的东西。她的眉头展开,闭上眼睛。
“我觉得白可以多动动。”
她瞪着他的背影,稍微眯了眯眼睛。这么会儿功夫就感到睡意袭来。
“人不能真的变成猫咪啊。”康时拧开水龙头,背对着她。
“康时下次不要再买蛋糕给我了。”她说,“我吃不完。”
他似乎听进去了,扭过头的举动带着惊讶,还有恍然大悟。然后他赶紧甩了甩手,仿佛上面着了火。
“我都忘了!”
他快步走向大门,然后提着一个袋子回来。
“我又买了一堆蛋糕给你!就是用的那个精神损失——”
“不用了。”她翻过身子,把脸埋进靠垫,左脚叠在右脚上。“我工作室的冰箱都放满了。”
“所以啊,”康时露出笑容。“这次特意买了可以放很久那种。”
她把靠垫移开一点,露出头发丝那么点的缝隙,看到了他人畜无害的笑容。时间长了,秋白忽然很想重重砸一下地板。就是那种——砰,能吓人一跳的那种。他一定是打算气死她。
……
她半睁开一只眼睛,觉得身上发冷。
已经八点半了……
她很确定只眯了一会儿,谁知道已经过去了两个钟头。她又朝阳台看了一眼,康时在阳台上,把他们的衣物穿进晾衣架里。
远处,属于富人的摩天大厦闪烁灯光。相比之下,这里只是简陋的单身公寓,但并没有什么怪味。洗衣粉的味道很浓,还有驱蚊草。偶尔能听到隔壁放出很大的音量,但也仅止于此。
“——”
从北边传来了救护车的声音。
密密麻麻,仿佛有十辆以上的救护车同时出动。还有警车,消防车。
她看到康时靠在栏杆上,身子往外探,然后又从栏杆旁回来。那表情就是什么都没看见。那里应该是很远的位置,他看不见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就在他进门的时候,远处的摩天大厦呲啦一声,光芒消失了。
“停电了?”他惊讶的样子。“富人区也能停电吗?”
能看到对面的阳台也走出越来越多的人,朝四下张望。
秋白睡眼朦胧地侧过身,把脸埋进枕头。她小腿抬起又放下,拍打着地毯。“富人就不得胃病了么?”
康时摸摸脑袋,露出招牌式的苦笑。
“对了,白你是红签的吗?”
她扭头看他,他也在看她,手里拿着晾衣服的木盆。他背后是阳台外的天空,飘来的乌云遮住了夕阳,云霞前有一大群麻雀飞过。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她问。
“是吗?现在不在学校里的人,很难拿红签的吧?”
“是吗?”
她抱着枕头,身体蜷曲着,挑了个更好的姿势后闭上眼睛。“那应该比考注册会计师难多了。”
他走进卫生间。
○○○○○○○
人口1.5亿的特殊城市星六角,很久之前就以能否觉醒,以及能否自然觉醒将居民划分为三个等级。
到目前为止,登记注册的手持红签者仅有九人,大部分分散在各所高校之中,他们使用一种名叫祖安的能量。
六所高校,六个区域,正六边形。华彩就是右下角的那块区域,将尽六千万居民。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联合政府给予高校相应的权力,并下达第一份文件明文指出:觉醒者构成违法犯罪行为,将主动追究最高的刑事责任,并承受最严苛力度的惩罚。
“我们运气不错。”
秋白从地毯上站起来。
“如果手持蓝签,估计康时今晚就回不了家了。”
“真的莫名其妙啊,我可是什么都不明白就被抓了。还好有一点精神损失费,给白买蛋——”
“应该没事了。如果是那个叫漆雕三夏的人说的。”
秋白穿上袜子,顺带把一个橘子揣进口袋里。康时用抹布擦手,一边看着她。
“要出去吗?”
“嗯……有点东西需要搞清楚。”
她皱眉,呼吸重了起来,把遥控器扔到床上。
“烦死了……对了,康时要来吗?我可以给你画一幅新的。”
“啊,我想我得去店面。本来还想你来帮我的呢。”
她半眯着眼睛侧眼瞧他,揉了揉肩膀。
“唉,算了。”她说。
康时喝了口牛奶,把牛奶盒放在桌子上。
秋白拿起盒子喝了一口。“我拿走了。”她晃了晃盒子,转身出门。
康时忽然想起了什么。“蛋糕——”
砰,关门的声音。
○○○○○○○
高一的时候,我第一次认识康时。
没记错的话,应当是圣诞节前的最后一个星期六。那天很特别,有细小的雪花从天上飘落,每个人头上都是白色的。
中午一点,食堂门口排气长队,队伍穿过了篮球场跟网球场,中间还绕了一个像问号一样的大弯。
他就在我后面。起先我没注意。他问我,我们是不是同班?
我看到了他的微笑……招牌式的人畜无害的笑。我偏就厌烦这种笑,就像讲了个笑话,听众鸦雀无声,演讲者自己却笑得前仰后合。
他又问我需不需要袋子。也许可以套头上,他说。
此前我一直不知道他的作风,因为我根本不认识他。作为交换,他也一定注意到了我的眼神。我希望他能够收敛他烂好人般的好意。
结果他又问,我看到你上次在图书馆前摸猫咪了。
我还没说话,一个男生就从天上掉了下来,砸在他身上。
两人都有惊无险,只是陷入昏迷。掉下来的男生叫健合,整天举着拳头大喊要改变世界,最后险些留级,希望靠吃大量的橘子把自己撑死。
最终,橘子毒药不争气,他又打算靠喝入过量的橘子味汽水自杀,可惜都失败了。两个星期后,也就是那天,他推开了二楼的窗户。
康时是我见过的最安静的人。
他说他想开一家咖啡馆,我一直以为是玩笑,直到后来在图书馆,他边说一边用手比划,说数学是伟大的学科,但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开一家什么店。什么什么店呢?
那是傻瓜才有的想法吧。这句话我一直没有告诉他。他只当我默认了。
秋白同学有什么建议吗?他望向我。
康时不知道自己充满传奇,只是因为别人在意的事情,他统统不在意。在常人看来波澜壮阔,但在他的底片上却只有风平浪静。他总说是因为他微不足道。我真想给他一拳。
“但不是现在。”他告诉我。
当时是大一下学期,现实将他击垮。最后一次借助机械觉醒失败。一记上钩拳,他显然吃不消。他用最轻的声音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期间他不敢看我,问完甚至长舒口气。
七点五十,我推开工作室的门。一座位于海边的独栋别墅。
照例,我整理着每天的画。白天我要把在华彩多出来的生人都画下来,到了晚上再来整理,最后归档。
终于,我明白了烦躁的根源。十五秒后,我把那一叠纸用夹子夹住。
“果然少了一张。”我看向墙上的半块镜子。
年初的时候镜子还很健康,是康时从学校里拿出来的,说他们不需要。大概在六月份的时候它坏了,那天早上我推门进来,天还没亮,它一半的身体留在地上,粉身碎骨。
话说回来,康时独自经营那个店铺,我时常感到有心无力。找宠物简直是靠天吃饭,他总说对不起我,然后独自生闷气。
他不知道自己生气的样子很可爱,尤其当他不理解这股样子为什么可爱的时候,才叫真的可爱。但是,我懒得跟他说,我们之间不需要交换那么多。
一群麻雀从阳台飞进来,穿过房间。十秒后,一根弯曲的羽毛从空中旋转着落下,我才发现,肩膀有一滴未凝的鲜血。
白色上衣的肩头,鲜血缓缓下滑,一如雪地上蜿蜒的红色。
八点零一分。我的假期结束了。
就在我从衣架上接过外套,打算出门的时候,阳台上多了一道人影。
是一个身材纤细的男人,穿着青色的厚实大衣。
他是专程来看我的。我背对着他,自顾自把大衣的扣子系上。
三秒钟后,可怕的白光伴随炙热的冲击,在我的工作室中爆发。
所有的玻璃都碎了,顷刻间,我撞在木门上,剧烈的疼痛让我皱眉。
但是,爆炸还在继续。半秒之内,拜爆炸的冲击所赐,我跟着木门的碎屑来到了五公里外的海边,身子在沙滩上划出很长的一道痕迹。
难闻的焦味。我才意识到,我的身子在着火。
这个位置能看到工作室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周围的沙滩与海水。远远望去,就像建造失败的灯塔。更直白点,就像巨人眼中的篝火。
一根成人手臂那么长的钢针穿透了我的胸膛,真的痛苦,我没法告诉你什么叫每次呼吸都像做化疗。
鲜血汩汩冒出,浸湿了已经破了个洞的外套,也浸湿了康时给我的围巾。
“——”
月光下的海面,三道淡蓝色的水柱如海豚越出水面。水花散落,寒冷的水柱在高空化作长枪,或是刀剑的模样。
祖安特有的嗡嗡的声音,所有的兵器都指向我。
而那个男人就潜伏在暗中,那个胆小鬼。趴在床板底下,关掉日光灯,随时准备恐吓下一个进门而来的倒霉蛋。
我面向黑暗。“你是,谁——!”
空气变得压抑,仿佛陷入沼泽,光是站着都很不舒服。他从左手边的小树林中出来,身上沾着树叶。
天上响起第一道雷声,雷霆震动,仿佛天都要塌下来。
刺眼的白光从正当空劈下,灌注在他青色的披风上。周围的沙子往外翻滚,背后的树木从当中炸裂。
压力已经到了如同正面承受火箭弹射的地步。
这股开天辟地便叫人心生恐惧,不禁顶礼膜拜的力量,在那个男人的周围跳动着,成为除了月光外仅存的光源。雷声大到根本听不见其他声音,仿佛带着耳机,把音量开到最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