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我们无知,所以我们无所畏惧。
我不担心看清真相后会诞生绝望,也从不担心堕入深渊后会深感无助。所以我才选择独自面对这一切。
“老师,你在想什么呢?”
大学的讲堂内,只留下了一脸纯真的乔雪忆与稍显疲倦的罗竞。
两人彼此望着对方清澈而纯粹的眼眸。只有看到这双眸子,才让罗竞觉得在法学院授课的日子不是显得那么的无聊。
“雪忆想当律师吗?”他用低沉的声音问。
“我当律师干嘛,又不能跟罗老师一起站在法庭上。”她把作业收回自己的双肩包,面露喜色,“能顺利毕业就不错了,我嘛,只想过平静的生活。”
“……这就很难说了。或许只有当你真心喜爱上一件事物时,你才会竭尽全力去偏袒它。这时你的初衷……哪怕是原则都会动摇。”他意味深长地拍着乔雪忆的肩,“所以我……早有觉悟。”
……
…
相比看守所的昏暗,检察院的办公室里倒是一片明亮的同时也充满了缭绕的烟雾。
烟灰离他愈加接近,快燃到烟嘴的时罗竞才利落地吐掉了香烟,用烟灰缸捻灭余烬。这是今天的最后一根烟。他想起很多年前在大学当讲师时,包括年轻的自己在与妻子王斓约会时,发誓过绝对不能抽烟的事。可那已经成为了过往的点滴了。
“说起来……”
我为什么要做检察官呢?他扪心自问。如此这般,罗竞的思绪随着烟云般的疑问飘到了过去。
时值1990年腊月,冬天所带来的寒风一如既往的刺骨。在那个年代就业并不是一件难事,拿到学士学位后不管去哪里都能找到工作,只是难找到和专业对口自己也满意的职位。
那时的他独自在街道上游荡,看着街道上陌生的人群与那些欢笑着的脸孔,罗竞都明白:那都不是属于自己的。
想想如果真的就业了,那可能真的得丢下学了一辈子的专业。国内已经改革开放十二年了,工业化的进程不断加速,大楼拔地而起,电影里看到的那些豪车如流水高楼如群山的时代就快来了。
他觉得自己稍微努下力,大概就能在这里买套百平大房。可自己只是这里一个的过客,什么也带不走什么也留不下。再怎样的热闹城市再怎样的繁华,却越发衬托自己在人群中的形单影只。
但还是……还是丢不下自己那可怜的梦想。他不甘心跟同学一样进矿厂实习,去野外考察,或者在企业岗位上无奈走过一辈子。
出生在山村家庭的罗竞靠着父母在衣食住行上日夜节约的钱考上了研究生。曾经为了深造自己这个事和父母吵过架,但罗竞声称在政大读研究生第一年,就不会再向家里要一分钱。
他在兼职家教期间赚了钱,后来也慢慢学会了抽烟。开销紧张起来后,日子过了也不是那么顺利。
直到王斓的电话打来。
“罗竞,还记得我吗?我是王斓,和你一起在公开课上过高数的同学。”
那通冒昧的电话,让罗竞一下子萌生了新的热情。
说起这个女人,他的思绪就不得不再次飞回了1985年的大学时代。
课桌前的罗竞看着刚买的教材发呆。上过几天课后他才觉得其实高数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不过这样的日子久而久之下去,是个人也会对课堂产生厌倦。同时每次上课时他都会默然抬起头,去寻找一处也许存在过的熟悉背影。
若是真能找到,孑然一身的大学日子就不会那么的疲惫。毕竟他没什么有朋友。年轻气盛的罗竞讨厌社交,单纯为了剥削利益以及相互利用的交友最为让他感到恶心,慢慢的周围也充斥了许多随时代潮流而选择发型的人。
这时坐在阶梯大教室倒数三排的罗竞面前出现一个人影。影子遮住挡住了他看教科书的视线,罗竞也像往常一样面露不满地抬起头。
女孩留着齐耳短发,没怎么化妆,穿着白色连体羽绒服,正微笑地看着他。
“有什么事吗?”
也许因为是女生的关系,罗竞音调相比平时小很多。
“那个……我能看看你的笔记吗?”
“我没怎么做笔记。”
“骗人。”刚回答结束,女孩就抢过了他的笔记本,吃惊地翻阅起来。
“别这样!”罗竞隐忍住了怒气。
“哇哦,你的解答比老师还详细!”她满足地合上笔记本,“求求你!借我看看吧!”
“你……”
“拜托了。”女孩继续笑着,像个纯洁无暇的天使。
真是个漂亮的女孩。罗竞这般心说,但出于自尊心,他还是装出一副严肃的表情,缓缓将剩下的笔记递给了女孩。女孩呈幸福样的伸出双手接住了那堆颜色不一的笔记本。
“我叫王斓,是外语系的。差不多该告诉你的名字了吧?”
“我······”
“罗竞是吧。”她打开了笔记本,看着扉页的签名,“嗯,数学系的!”
“嗯。”
“我最受不了自来熟的人。”他小声抱怨地说,却在之后难得地笑了。
而且这样的日子并没有结束,每天高数课和英语课都能碰见王斓。而王斓也总是热情地向他挥手。某天的高数课,罗竞迟到后低头向讲师表示歉意。正当他打算尴尬地坐在最后一排时,靠过道的王斓挥舞着胳膊。
“这里,来这边。”他走到她的身边,看着她旁边的空位。
她给罗竞在前排留了座位。王斓自然的起身,罗竞也明白她的意思,他绕过她的身子坐到靠讲台的前排,也是王斓的身旁。那是甜蜜而又美好的大学生活,正是罗竞曾多次妄想过的日子。
食堂的饭票罗竞有时会叫王斓帮他多领一份,王斓也欣然照办。两人共食午餐虽然不是经常的事,但这种若即若离的感觉难免让古板的罗竞也怦然心动。
现在回忆起来,那天骑着自行车送她上学的日子就像昨天一般。有一次下着小雨,王斓横坐在罗竞的身后,雨滴落地弹起水花,也落到正卖力骑着车的罗竞肩上。
街道两旁店肆林立,薄暮的夕阳余晖淡淡普洒在红砖绿瓦或颜色鲜艳的楼阁飞檐之上,给眼前这一片简单平凡的都市夜晚增添了几分朦胧。
三年的大学生活有她在,就不是那么无味了。
“我想守护这份平静。”他默默发誓。不管用什么代价也要守护这一切。
1989年初,应用化学系的富商夏楠向外语系的王斓求婚。那是大学当年里闹得沸沸扬扬的新闻。率先开上国内首发私家轿车的夏楠在学校里成为了声名远扬的风云人物,只是事后罗竞整个人懵了几天,每天公开的高数课和英语课习惯性的往左边看有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迟到也没有人再为他留座了,快四年的日常变得支离破碎。
不对,应该是又回到了最初的时候。毕竟初恋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何况这些年他从没对她说过“我喜欢你”。
两人界限只是那所谓的普通朋友。看着中国一汽生产的黑色轿车身上正倒映着自己疲乏的身形,他才暗自下了决心。
“我要考研,而且要进政大读研。”
这就是自己检察官人生的开端。
1990年末,老城的茶楼远离着工业化的市中心,没有一丝多余喧嚣。木桌上摆着两碗用青花瓷器装着的碧螺春,两人坐在茶前深深对视着。罗竞用瓷盖滑动着杯面立起的茶根,接着缓缓端起茶杯。
王斓的妆容相比大学时候浓了不少,除了熟悉的短发其它装扮都变了。皮革风衣与高跟鞋,那可不是当年在学校能看得到的穿着。
“罗哥,我······”
“近来过得怎么样。”
她愣了愣,继而深吸一口气,才回答:“我要离婚了。”
“噗!咳、咳咳!”
碧螺春的茶叶差点卡进了罗竞的气管。猛烈咳嗽着的同时,王斓为他从身旁的位置拿来一盒抽纸。他迅速抽了几张,在嘴角和下巴周围擦拭着。
“你肯定很难理解吧。”她语重心长地说着。
“难,比那年你问我的考研题还难!”
“这些年的日子并不好过。”
罗竞重新端正了坐姿,一边擦拭了外衣的水渍,“为什么找我。”
“你是我大学里唯一愿意耐心听我话的人。我唯一的朋友。”
此话一出,罗竞开始有点焦躁不安。也许是与初恋相遇时的害羞?这种感情不太可能出现在自己身上。本以为消失殆尽的那份情感又浮现在了脑海里。
他还是喜欢这个女人。
“你和夏楠发生了什么?”
“那些日子我受不了了。”王斓眼眶湿润起来,带着啜泣声。
“没事呢,还有我在呢······”
“罗竞······”
“什么?”
他品着由沸水冲泡的碧螺春,感受着那份独有的苦涩。他顿时觉得茶的味道就和自己的人生一样。
“我们结婚吧。”
“结婚……结婚?!”
这就是所谓的悲伤的源头。
钱所改变不了的事便用权力去改变。法律改变不了的事,则用更庞大权力与势力去改变。他望向脚边的文件袋,里面是自己准备的司法考试模拟试卷。
于是他开始为这口茶,奉献上了人生的全部。
……
…
庭审开始进行,时间正临近九点三十分。在法庭内彻底安静后,罗竞按照以往的流程遵循着审判长的命令,严肃读着本次的起诉书,并阐明案件起因。
“截止于今日凌晨,据警方调查,与被告有关的受害人一共有两位。他们分别是城东大学工程院应用化学系二年级的学生:白杨,与城东大学化学工程专业教授:夏楠。”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酝酿着什么,“两人均为男性,死因分别为高空坠楼和中毒!”
好似久经战场的佣兵,罗竞所散发出的无形气场压得乔雪忆有些疲乏。他声调又富有特色,配合这里崭新的话筒和他无情的双眼,好似不断逼近名为猎物的猎手。
“受害人白杨是以头部朝下姿势坠楼,在接触地面瞬间头部开裂使脑组织受损,从而瞬间身亡。事发后,被告匆忙离开教学楼的身影被监控所记录。而案发当日,受害人夏楠多次与被告单独接触,在受害人放松警惕时,其接受了被告的递来的茶杯。而这杯茶正是毒死被害人的凶器。”他继续淡定地阐明事实,“茶杯泼洒出的溶液检查出了高浓度的剧毒硫化氢,同时杯面上一共有九份指纹,其中有四份出自被告,一份是右手拇指与中指,一份左手拇指与食指。两份指纹相互处在对立面因此,被告将作为本次杀人案的凶手,接受控方诉讼。控方发言完毕。”
法官望着正凝神静听乔雪忆所在方向:“有请辩方发言。”
她看完手中的诉词,也翻阅了一遍法医那里获得的死亡证明。整理完所有资料后,她轻轻把双手放在木桌上。
“嗯……完全狗屁不通。”
观众席好像有人“噗呲”一声笑了出来,但多数人的脸上却是写满对这位律师的不满。
“辩方律师,请你注意言辞!”
“啊不,其实……呃……这只是一句普通的成语,审判长您没必要对我这么刻板。”
“还成语?你编的成语?”
“不是我编的,是清初作家石玉昆编的,出自公案小说《三侠五义》,现代汉语词典也有在多少页呢我翻给您……”
“够了!请辩方律师尊重法庭,尊重审判长!”罗竞再次代替了那位咬牙切齿的女法官发言。
“控方检察官,我从未有过任何失敬之意,我正好在解释自己是个正经的律师,不存在言辞过失。”
“你喜欢诡辩是吗?”
“诡辩?不不你想多了,我恰好可以通过这事阐明,本人今后的所有发言必然是经过严谨的思考与推理才得出的结论,未来不会存在诡辩一说。本人一言一行,在这座法庭上都是严肃且富有重要意义的。”
眼下这位初出茅庐的律师通过这番听起来还算一本正经的肺腑之言,暂时让合议庭与法官没有跟着纠结下去。
“行了行了,还请辩方继续回答问题:你是否对控方诉讼存在异议?”
法官重新凝望着辩护席。
被重新问话的乔雪忆恰好在这时顿了顿。她吃力地握拳,想要将强忍数日的怒火喊出来,必须要让这些老顽固知道她的委托人所受的非议,以及她所面临的指责。他与她的未来,极有可能皆在舆论下化为泡影!
“是的,我有异议……”
所有资料的确毫无矛盾,也构成了看似天衣无缝的证据链。但是这一切在重新排列后,便引出了她一直在寻找的——新的可能性!
我要喊出来,喊出一位律师本该有的呐喊!
“我反对!”她用尽全力凌空一指。
乔雪忆锐利的眼神中,继而燃烧着蓬勃的火花。
“不、许、用、手、指、人!”法官回复得字正腔圆,一字一顿。
“诶……是这样吗?抱、抱歉……”
她畏畏缩缩的把手指撤了回去。乔雪忆被眼神里充满杀气的法官吓得不轻,看起来有些失落,好不容易被酝酿出的气氛又被打入了谷底。
“还请辩方给出反对理由。”而罗竞则是很坦然地说。
“理由吗……好!”被问话的乔雪忆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振作,接着迅速举起文案,“控方证词能讨论的地方太多,就因为这篇控词的受害人白杨那里,因被告是最后一位离开案发现场的人,就锁定其为凶手实在是太不靠谱。”
“反对。存在这个结果必然有它存在的理由。”
“反对!监控里出现的人都有行凶的可能!”
“监控报告里四楼一共出现了七人,其中有三位教授与一位辅导员。”
她冒着冷汗逐字逐句听罗竞讲,希望能从中发现漏洞。
“教授们与该辅导员的办公室在案发现场的四楼,他们在案发前一个小时打下了指纹记录,并进入了自己所属的办公室。”他重新拿起诉词宣读,“剩下三位分别是两位学生,与这位被告。”
“反对!排除受害人和被告,应该还有一位学生去过现场,教授与辅导员都可以在打卡后离开办公室,前去行凶。”
“教授们早在一个月前就接受了审讯,就审讯结果而已,四人之间彼此的证词恰恰能够证明对方的不在场,指纹记录时间也与监控时间无明显差异,构成逻辑链。“
“就算如此……”
“如果辩方律师对公安局的审讯结果抱有怀疑,可以向法院申请让教授与辅导员来做证人。”他自信满满地微笑,“但是如果辩方律师无法在四位证人之间指出证词里决定性的矛盾,控方将认为辩方律师拖延庭审,就《一日庭审法》第五条,会对律师做出撤销律师证的处罚。”
“我、我反对!”乔雪忆拼命翻着证人的证词文案,“还有那位学生,还有一个学生进出过案发现场!他也有行凶可能!”
“三位学生有两位分别是你的被告和受害人白杨,剩下一位是受害人的同学,他背着受害人上楼,在离开四楼现场的十分钟后受害人才坠楼身亡,没有讨论意义。”
“他为什么要背着受害人?”
“受害人身体欠妥,有时会需要帮手搀扶。你手中的医疗记录可以证明。”
乔雪忆想起来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而白杨生前的重病她也很清楚。在心中思考反复一阵后,乔雪忆默默放弃了反驳。
“辩方反对无效。”法官赞同罗竞的发言,并附议。
“混账……”她二度默念。
得从长计议。
她细心阅读着证据里的文字说明:三位教授疑似结伴同行,同时出现在监控所属的四楼楼道口,出现时间为上午的8点07分。她紧接着发现,指纹机上的打卡时间为:8:08、8:08、8:08和8:09分。
以他们四人的身高结合迈步步伐,粗略估计他们每秒行0.8米。楼道口距离办公室有48米左右,按照这个速度到办公室正好需要一分钟。
她无奈地感慨,这份证据有着过分的准确性。
快速阅览后,乔雪忆继续看着关于修的那一页。他出现在楼道口的时间为8点55分,离开时为8点58分。而被害人坠楼时间正好在8点57分。被害人是从学生会会议室外的栏杆处破栏坠楼。这种情况的出现,必然是有人破坏围栏并用外力在栏杆处推攘受害人。
手中有份监控录像是通过教学楼外人行道上的监控拍摄到的,有趣的是录像里只有坠楼的下落过程,并没有将四楼的情况载入记录。
“受害人不存在自杀倾向,只可能的他杀。”罗竞补充。
会议室附近没有监控。
这么一来怀疑他太正常了。说他不是凶手才是最为离谱的。
……但是,这也恰好反应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审判长,我要申请询问。”思考结束,乔雪忆举起手。
“辩方律师,你考虑清楚,要请教授们来作证需要……”
“我申请询问我的被告。”
“……”
法官与罗竞迷一样的在沉默中对视了一阵。而不久后,法官点了点头以示默许。
看着迷茫的修,乔雪忆重新做起了打算。
“顺便在询问前,我要在法庭上重新回顾一下案情,以方便被告理清状况。”
“准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