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立夏日。北京北郊。乔楚的私人工作室。
三面落地窗都紧闭、厚重窗帘全部拉死的工作间,大白天里,仍是夜一般的暗。
乔楚抱肩缩在硕大的老板椅子里,怔怔看工作台,有点儿混沌的瞳仁,映着三道细纹,娃娃脸上写满高中生做不出必选题式的颓然。
那三道细纹,是画在一张纸上的,既不平行,也不交叉,各自弯曲出奇怪甚至有点儿诡异的模样,像是随手胡乱涂鸦,又似暗含某种不可知的法则。
那张纸,是一卷厚厚土法装订的卷册的最后一页,上面只有三道细纹。
乔楚的工作间有教室那么大。比讲台大好几倍的工作台,摆在正中间,形状不规则,如果俯瞰,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祥云纹”之类的古代图案。
他下决心般腾地从老板椅里跳起来,对着工作台对面的空气,低声问:“能不能留下这个疑问?”
问罢,他飞速绕过工作台,到刚刚位置的对面,冲着空荡荡的老板椅,很严厉地说:“无能!破解这个,能有多难?!”
说罢,他又飞速转回老板椅一侧,对适才说话位置的空气说:“能想的都想了,能找的都找了,就是解不明白啊!”
他随即马上又往对面绕,途中停下,返回,补充似的冲对面的空气说:“也许到了地方,就破解了呢。”
这回,他说完话,没再往对面绕,怔怔看着对面的空气,像在等回应。
一分钟后,他用力拍拍工作台。
“就这样!”
他扯下那张只画着三道细纹的纸,胡乱抄个茶杯压住,擎着缺了最后一页的厚厚卷册,大踏步奔向窗边,卷册整个塞进近旁的碎纸机。
卷册太厚,碎纸机工作得磕磕绊绊。
磕磕绊绊的碎纸声中,乔楚哗啦哗啦大力扯开窗帘,哗啦啦哗啦啦更大力拉开落地窗。
初夏午后的阳光,带着郊区清爽的空气,狼奔豕突地扑进来。
工作台上,茶杯压住的画着三道细纹的纸,被吹得激烈、不规则地翻转。
三道细纹在翻转中变形、扭曲,像在演绎看不懂的舞蹈。
最后一扇落地窗洞开的同时,碎纸机卡壳了。
嗡嗡的空转声中,还没被吃进去的小半截卷册,一颤一颤的;刚刚闯入的阳光,映出封面页上三个大大的儿童体铅笔字——死亡谷。
乔楚对折了画着三道细纹的那张纸,翻开一本挺厚的精装外文刊物,翻到配着一幅人物照片的页,把纸夹进去,啪地合上,旋即又翻开,盯着那页上的人物照片。
照片里,是个看上去很斯文也很年轻的黄种男人,不合身的西服、没打利落的领带、摆拍的做作与羞涩,一起明确说明着,这是个中国男人,被称为知识分子的那种。
乔楚戳着夹在这页的纸,对照片里的男人说:“邱老师,您见过这三道细纹么?我想,应该没见过。如果见过,这篇文章里,应该提到……所以,好像,我还比您知道得多那么一丁点儿!”
挺厚的精装外文刊物照片上乔楚叫做“邱老师”的斯文男人,大名邱子方,住在离北京一千多公里的江南大都会S市,真是知识分子,而且还是“准学者”的高级别;也真像乔楚猜想的那样,没见过那三道细纹。
至少,截至立夏日那天,没见过。
十来天后的星期天,他见到了——那三道细纹,出现在一本古书上字迹以外的边角处。
出现!
就是说,本来没有,是因为他的失误,才出现的。
那是一本名为《化外女鉴》的真正古书,出自北宋早期或五代末期。
虽然年代没能确切考证,还是“非主流读物”,但在邱子方供职的中等级别文化研究机构里,已经是“镇山之宝”了。
机构里还有两件“镇山之宝”,都是器物,也是非主流,比书册结实得多。
所以,这唯一一本真正的古籍,就成了这家机构里最娇贵、最脆弱的藏品,由机构中相关领域课题带头人邱子方助理研究员亲自保管,平日都封存着。
事实上,除了邱子方本人,也没谁会起意去瞻仰,更别说翻弄了。
说是课题带头人,其实,整个团队,算邱子方,就3人,另两个都是刚毕业没两年的小伙子。因为专业太偏,只能托父辈关系,委屈在这儿。因为很倚仗父辈关系,只勉强考上那么偏的专业。
俩人心思都不在本职。邱子方既不带,也不给他们多添麻烦。实在忙不过来的些许录入之类、读满九年义务教育是个人就能干的活儿,也会等股市收盘后,才调配给他们。
别说对古书,对任何职分内的事情,他们都没兴趣。
所以,古书出任何问题,都是邱子方的责任。
古书出现无中生有地多出三道不规则细纹这样的问题,严重点儿说,属于“破坏”!
万幸的是,这本《化外女鉴》,由于其非主流的性质,堪堪不算“重点保护文物”。
不幸的是,虽然不是重点保护,也仍然属于文物。
破坏文物,哪怕只是轻微程度,哪怕文物不在“重点保护”之列,也是事故,也是失职!
邱子方不是没出过事故——那篇被译成英法两种文字、刊在数千里外他从不认识的乔楚手里那本挺厚的精装外文刊物上、还配了他照片的文章,就是他出的最重大事故。
邱子方并不是多么怕出事故的人——那篇最重大事故的文章,直接堵死他作为文化学者进军北京的前途,他也只是付之一笑,说句“北京住不惯的”,就把这个大跟头,连同那篇文章,一并选择性遗忘了。
但这次不一样!
对他来讲,“镇山之宝”损坏,远比去不了北京发展令他痛心。
对他或者任何人来讲,因为“犯忌”影响事业进程,再惨痛,也多少在意料中。
而此刻,立夏后十来天溽热的星期天下午,只是因为不小心蹭上了一点点汗水,而竟就出现在古书上的三道细纹,不仅出乎意料,更无法解释!
邱子方死死抱住脑袋,无助地就地蹲下。
他的脑袋上,浸满汗水。手上的白手套,几乎被浸透。
他没想到,刚刚入夏,就赶上桑拿天;也没想到,星期天单位里的空调这么差劲,跟没有差不多。
他后悔没在觉得溽热难当、汗浸衣衫的第一时间,就中止计划中的加班;后悔不经意间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抹了几把汗;后悔跟形同未婚妻的女友云笑菲闹别扭——要是没闹那个别扭,星期天,他不会来加班,而会跟笑菲……
忽然,他眼前一亮,兴奋地喊:“笑菲!”猛起,等不及短暂的眩晕过去,跌跌撞撞找到手机,嘘声叨咕着“笑菲”、“笑菲”,按键的手指,不自觉地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