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尔德林疯了以后,还能够回忆起席勒和海因瑟等许多友人,奇怪的是,每次向他提到歌德的名字时,他竟然压根儿想不起他一度敬仰的这个人物。对一个精神病人而言,这正是“一种深重的敌意的标志”。歌德与下一代文人之间确有隔阂,对此已有许多解释,可是在我看来,有过狂热的青春经历,步入中年之后,变得成熟和世事洞明的歌德对这帮才华横溢的后生怀有戒心,保持距离,大概也是情理之中的事。18世纪后半叶,德国的人才蜂拥而出,歌德当然是大师,几乎无所不能,其他人则只在某个领域独领风骚,如日中天的大师之光焰有时难免掩蔽周围的星辰。但是,不服气的克莱斯特后来果真写出了可与歌德一比高低的剧本(譬如Panthesilea);诺瓦利斯以《奥夫特尔丁根》挑战《迈斯特》;濒临绝境的荷尔德林创作出《帕特默斯》等一大批绝世之作,可以说诺氏之思与荷氏之诗皆不在歌德之下。那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时代,德意志大地上天才一拨一拨地冒出来,也许人们只需想一下,黑格尔、谢林和荷尔德林原是同班好友。
荷尔德林(1770-1843)毕业于图宾根神学院,同时他又醉心于古希腊文化,研究过柏拉图,长期从事索福克勒斯和品达作品的翻译与注疏,西方文化的两大源头于他自然是烂熟于胸。奇特的是,他将诸神与上帝融合起来,于是真理与生命之本原变得愈加丰富、鲜活和雄浑。在他的诗歌中,狄奥尼索斯和巴科斯充当领唱,酒神精神构成了基本氛围。写作时他好像忘记了自己的悲苦,就连那些哀歌,人们从中也读不出多少悲情,不过是用来探寻人生痛苦的根源。神话和《圣经》的故事随意穿插在他的诗中,诸神的面孔闪现于字里行间,耶稣与门徒的对话随着幽暗的旋律隐隐传来。道理浅显,但是耐人寻味。他喜欢用简单的文字加以表达。他的语言朴实、遒劲,有大器之美,如果说可道出福音,那当是一种普世的福音。其实,一切皆是诗人心境的披露,一切皆源于那颗饱含着爱的心灵。荷尔德林的诗经得起不断发掘,但也是人人都可以读的,他的诗让人感觉亲切。
诗人早就预感到自己的早逝,但他也许没有料到比死亡更悲惨的结局——疯狂。神圣的使命感驱使他迎向自己的命运。奥林波斯山上的诸神似乎也有意成全他的心愿,让他担当“酒神的祭司”,作为一份牺牲贡献给天穹,将他引向深渊。于是人毁了,事成了。他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但那永恒的,皆由诗人创立。”诗人之幸与不幸皆缘于疯狂。癫症肯定是多种因素导致的,诸如环境对精神的压抑,他疯在两百年前,那还是不少现代诗人渴望回归的古典时代,由此可见他的心多么纯洁,多么敏感;或是他与苏瑟特的爱情悲剧,在他心中必定造成了无法痊愈的创伤;以及当他最后竞争一个教授职位时,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