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这两个字很刺耳
那是一个深秋的时节,躺在开往北京的卧铺车上,我能看到的是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连续不断的电线。跑了一夜的火车,好像也有些累了,速度不紧不慢,那一架架高大的高压电线架子慢悠悠地掠过我的眼前,让我知道,我们正行驶在旷野中。“到河北了”,我听到车厢里有人在小声嘀咕。在没有听到车内广播和不能辨认车外地域的情况下,我们也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得到信息了。到了河北,也就快到北京了,那是我们的目的地。知道自己已经快到要下车的地方了,心里不禁一阵轻度的慌乱,这“慌乱”中,有兴奋,有顾虑,还有未知的一些什么。我把二哥叫过来,他把我扶起来,靠在座位上,把我的头转向左边的窗外,我用一种新鲜、猎奇的眼神看着外边。当我看到外边的土地已经变黄不再呈黑色的时候,才确信自己已经真的远离家乡,来到了华北平原。
火车到达北京站是早晨,外边正下着小雨,细细的雨滴打在玻璃窗上,凝结成一个大的水滴,然后快速滑落。我从小就不喜欢潮湿或小雨落在衣服上的感觉,所以这窗外的雨让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不好起来,总觉得很不如意。火车继续减速,我知道火车就要到站了。当火车减速,减速,再减速,最终停下的时候,车厢里开始忙乱起来,人们争先恐后地下车,地面被跺得直响,直颤。等人们走得差不多的时候,二哥才开始搬动早已收拾好的东西,准备下车。二哥先把轮椅一个一个地搬到车外展开、放上坐垫,然后再抱三哥和我。
二哥脚步很重地在车厢里小跑着,地面上发出吭吭的脚步声,他心里很着急,因为他知道我们着急:车上所有的乘客已经全部下车了,只剩下我们三个,列车员在车厢里收拾着铺位,马上就到我们这边了,我们不想给人家添麻烦,想尽快下车。可是毕竟只有二哥一人照料我们,他只能按部就班地做这一切。二哥先把三哥抱下车,我躺在卧铺上等二哥,这时一位列车员经过,她惊奇地刚想说“这怎么还有一个人?”就“噢”的一声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还没等我开口解释,她就去忙她的了。二哥回来抱我,他已经是满头大汗,但他只是习惯性地用手抹了一把,然后空出手来抱我。二哥左胳膊从我脖子下伸进去,手托住我的肩膀,让我的头躺在他的肘内,右胳膊从我的膝盖下伸进,手抓住我的左腿,然后用力把我抱起。由于车厢内空间很窄,二哥抱着我只能横着走,一步一步地,小心翼翼,看着前面又要照顾到后面,生怕一步走不好会碰到我,我的一句句“慢点,慢点”更让二哥提心吊胆,他紧张地走着每一步,警惕的眼神看着前后左右。走到车厢门口,一脚迈出,二哥稳健地踩在地上!终于下来了,这时我呼吸到的是一股清凉的空气,心也终于放松了。
车站的人很多,他们从我们身边走过,无不“回头留恋地张望”。邮局的小车带着一节又一节的挂车,上面是或一包或一箱的邮件,在很窄的站台上以很快的速度跑来跑去。已经等了半个小时,还不见有人来接的迹象,又冷又饿,我看了看二哥,二哥明白了我的心思,于是又拿起手机转身去拨电话。电话终于打通了,一问才知道是国叔接我们的车被拦在了车站外面,说是不让普通的车进站,他们正在和车站的人沟通。又过了半个多小时,当我们的注意力早已转移的时候,我发现远处一个高高的、瘦瘦的人向我们走来,他脸上带着笑容,记忆在瞬间告诉我,这是国叔!“云财”,国叔从远处一声招呼,这才让我们确定,他就是来接我们的国叔,这时二哥马上迎了上去。国叔是高叔诊所的,蒙古人,骨子里透着文人气质。2004年夏天也和高叔他们一起去老家看我们,我们去北京都是他在代表高叔和我们联系,到北京后对我们很照顾!
国叔开来接我们的是一辆白色的金杯车,打开车的后门,国叔、司机和二哥把我和三哥连同轮椅依次搬了上去。从火车站出来后,汽车一直在不停地开着!穿过一栋又一栋的楼,一条又一条的街,我的心情也随之起伏!那是一种渴望与现实的碰撞,眼睛与内心的摩擦:内心总是在期盼,希望住的地方能好一点,可是眼睛却一直不给内心面子,一次次地被泼冷水。每每心里在想:这里挺好,就停在这里吧,可是车依然在开着。眼前的景致渐渐变得普通甚至窘迫,让我的心一阵又一阵的凉!经过近两个小时的行驶,车从繁华的闹市区,开到一片安静的居民区,穿过一扇不太大的门,门旁边的一个简易房的墙壁上用红色油漆不太工整地写着“商店”两个字。汽车慢慢地停了下来,车外正有一群推着三轮车、貌似民工的人经过。他们的车上是一根根长的塑钢材料,一车接一车地首尾相连走过,使得我们不能打开车门下车,可是他们却毫无歉意,反而嫌我们的车碍事,让司机快点把车开走。这时司机大声地对他们解释道:“等一会儿,车上有两个瘫子!”司机的这声大喊无疑让我本就有一些低沉的心情更增添一种说不出的别扭。
那“瘫子”两个字让我感觉我一下被分了类,被这个世界给拒绝了,把我和三哥与健康人划分开来。这种对比是那样分明,我一下对自己的轮椅及自己不方便的身体更加“在意”起来,而这些在平时几乎都是被忽略的,我们早已习惯了这些。此时此刻,自己以前保持的良好心态顿时被打乱,一下自卑起来,觉得这气氛很尴尬,替那司机尴尬,可那司机却没有任何反应。那“瘫子”两个字显得是那么的刺耳!让我对这个司机的印象一下大打折扣!对他那一脸络腮胡子更产生一份厌恶。
从车上下来后,二哥推着我刚要进门,却被门槛拦住,国叔从后面赶上来,帮二哥把我连轮椅一起抬过了门槛。我以为这是上楼吧,可我们却往下去了,原来我们要走的台阶是右边通往下面的而不是左边通往上面的——我们住的是地下室!这让我没想到,很意外。国叔在前,二哥在后抬着我和轮椅一级一级走下台阶,到了台阶的尽头,右转是一个很旧的防盗门,那就是我们的住所。
进了房间,感觉还不错,洁白的地砖,还算干净的墙面。墙上有一幅人物题材的油画,一下让这屋子充满了一种不一样的感觉,让我的内心也宁静了许多!选定床位之后,国叔给我们分床单、被套、枕套。床上的三件套都是新的,床垫也是新的,我的这个床垫可费了高叔和国叔不少的劲儿。为了这个床垫,他们跑了好多家商店,特意为我选了这又厚又有弹性的床垫,我对他们充满了感激!从下火车到安顿下来,时间也过去了几个小时,加上早晨起得早,感觉有些累,床收拾好了,我终于可以躺下来休息一下啦。躺在床上,我正好能看到窗外,此时窗外正秋雨绵绵,细细的、凉凉的、静静的润在墙上,无声无息中,墙的颜色重了起来,想必,摸上去,一定是很冰手的,很不舒服。从窗户看出去,看到的是一个院子的后面,有铁栅栏,有杂草。外边的地面虽没与我们的上窗框比齐,但还是在我们的头上,我想,如果这时有人走过,我一定可以看到他的脚底子!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我们就这样从老家来到了北京,而明天又将是一个新的开始……
2.只有时钟的声音
外面,天还没有亮,还是灰蒙蒙的,闹钟就已经响了,那是二哥定的时间——6点。闹钟的声音在安静的清晨尤为响亮,这声音不仅叫醒了二哥,也惊醒了我和三哥。蒙眬间,我听到二哥起来了,他起来后的第一件事是做饭,不一会儿我就闻到了香味,那样熟悉,和昨天闻到的一样——因为昨天我们吃的也是这些。等二哥做好饭后,他就给我们穿衣服,他先给三哥穿,然后再给我穿,为的只是让我多躺一会儿,尽管只有那么一小会儿。为了这,三哥先起床,先洗漱,而我则利用这个时间咳嗽(我气管不好,每天早上都要咳嗽)。二哥一边把要穿的衣服先放到床边,一边把三哥的被子掀起一半,先给三哥穿袜子,他把三哥的脚放在自己的腿上,双手撑开袜口,往脚上一套,然后左手握住三哥脚脖,右手往上提袜子,黑色的袜子套在三哥的小腿上,显得有些松。为了不至于让袜子在穿裤子的时候掉下来,二哥还特意拽了拽袜子筒,想让它牢固些。裤子不太好穿,因为三哥的腿伸不直又没劲儿,二哥要把三哥的腿穿进裤腿一点之后,再用手从裤腿伸进去攥住脚把腿拽出来,拽完了左腿拽右腿,然后是上衣。上衣更难穿,二哥拿着三哥的胳膊往衣袖里伸,再从袖口把手拽出来。那是一件绒衣,穿完袖子,二哥左手从三哥脖子下伸进托起他的头,右手去拿衣服套头,把衣服套在头上后,二哥赶紧把衣服往下拽,生怕慢一点会闷到三哥,一点一点地拽、抻衣服,让衣服没有一点褶皱,怕有一点褶皱会硌到三哥。最后是外套,那是一件颜色很亮的橙色夹克衫,这件穿起来就比较轻松,因为有一个很滑的里面儿,“吱”的一声拉锁声,标志着三哥的衣服算是穿完了!等二哥给三哥穿好衣服,洗好脸,我也就不咳嗽了,也就可以起来了。
我们兄弟三个人围坐在一张小桌子前,我和三哥坐在左右两边,二哥坐在我俩中间,桌子上摆着三碗面条,热气从碗里升腾而起,在每个碗旁边各摆着一双筷子。二哥左手端起三哥面前的一碗,右手拿筷子在面条里夹了两下,然后夹起一口,放到自己的嘴边吹了吹,连同碗一起靠近三哥。面条靠近嘴边,三哥不自觉地吹了吹,试探着张开嘴,刚要吃又躲开了,二哥知道面条还是烫,于是二哥把面条放到自己嘴边,替三哥又吹了几下,每下都那么耐心,就像喂小孩一样,然后再给三哥吃。这时,二哥也张开了嘴,他是在替三哥使劲儿吧。给三哥吃完一口,二哥放下碗筷,再端我那一碗给我吃一口,最后才给自己吃一口。
我们大口大口地吃着二哥煮的面条,虽然已经连续很多日子吃面条,但还是吃得很香,也许是因为太饿,也许是因为没别的可吃。除了面条,还有一盘榨菜,那是来到北京后买的,因为吃不惯那种味道,所以剩了很多,就像刚打开的一样,这时我们开始怀念起老家的榨菜。“我第一次吃榨菜是二哥一同学给二哥的,二哥带回了家,当时我还以为是大头菜呢,吃着还挺好吃,但不知道它就是榨菜”,我回忆着我与榨菜的故事,二哥、三哥边吃边听着。“是,二哥那个同学说他一次能吃一袋榨菜,什么也不就着,就光吃榨菜”,三哥一边嚼着面条一边兴奋地说着,二哥给他吃面条时他都总是躲,因为话还没说完呢,不能一嘴二用啊。
吃完饭,二哥给我们穿鞋戴帽,其实接我们的车还没有到,我们只是为了提前准备好,怕司机来了为等我们而着急。在屋子里戴着帽子和手套,很热,但要忍一忍,因为一会儿车就来了。8点钟,接我们的车准时开到门口,当听到外面的喇叭声,二哥就会一个一个把我们抱出去。我第一个出去,因为二哥要把我先放到车的后座上,让我横躺在那里,然后收起我的轮椅放到车的后备箱里,他再抱着三哥坐在副驾驶上,三哥的轮椅由司机帮忙收起。二哥抱着我从地下室一级台阶一级台阶地往上走,小心翼翼,每一步都不敢马虎,我不停地提醒二哥“小心点,慢点”。我远远地看着那高高在上的门口,一步一步近了,那门口就是我们的希望,我们在一步一步地向它走近。回来的时候更是要小心,因为下台阶要比上台阶更难,更危险,二哥一旦摔倒,我们恐怕不止是受伤那么简单!我躺在汽车后座上,二哥抱着三哥在副驾驶上坐好,我们出发了。北京的初冬,寒意有些重,在车的玻璃窗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但还是能看到窗外。天空是灰蒙蒙的,有些或烟或雾的气体漂浮着。我能看到的都是高层建筑的顶部,而一些低矮的便全不在我的视线中了,所以说,想要让更多人看到自己,你就必须要有足够的高度!
一提起我们在地下室度过的那段日子,第一个出现在我脑海里的词汇就是“寂静”。每一次从外面回来,打开门一进屋,第一个看到的是还没捡碗的桌子,三只碗,六根筷子,凌乱地放着,那是因为刚才走得急,吃完饭没捡碗就走了。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那钟表的“咔嚓”声有力而清晰。
而那时我们既没电脑又没电视,只有国叔的一台收录机和几张早已过了期的旧报纸,可这对于那个时候的我们,也是好东西!我躺在床上,三哥坐在轮椅上,听着广播,二哥在一旁津津有味地读旧报纸。广播里,我又听到了那句我印象再深刻不过的广告语:“思想有多远,我们就能走多远——中国之声!”这句话曾是我在医院里听到最多的一句话,透过它,有太多的记忆不曾模糊,虽然显得那样苦涩,但却又难以忘怀。我是一个爱怀旧的人,无论是美好的,还是痛苦的记忆都会在我的心里留下深刻的痕迹,无法清除!在那个寂静的冬天,在那个只有兄弟三人的地下室,发生了很多看似惊险却充满温馨的故事。
“咔嚓,咔嚓”门锁被拧来拧去,我和三哥知道这是二哥回来了,平时二哥拧两下,就可以打开门,可这次已经拧半天了,就是不见二哥进来,正当我们意识到是出问题了的时候,二哥在门外大声地喊:“这门是怎么开的了?我开不开了。”“往左拧两圈再往回拧一圈。”三哥急忙回应道。“不行啊,我试过了。”二哥一边拧着门锁一边说。拿着钥匙进不来屋,这简直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当时的感觉是又着急又生气,生气的是二哥没有好好和国叔学习开门的方法,“这下进不来了吧,教你的时候不好好学,总是马虎大意,现在好,进不来了。”心里很气恼地想着,其实二哥一定是好好学了,也不可能马虎大意,只是当时着急所以才会那样想。
还有一次,二哥出门忘了带钥匙。当二哥在门外对我们说“我忘带钥匙了”时,我和三哥真的不知该说二哥什么好,怨也不是,气也不是,急更没用。一道门将我们隔开,不远,就在眼前,可就是看不见。这时我们才发现,钥匙就在沙发上,可我和三哥谁也不能把它递给二哥,这时才叫无助,才叫无奈。三哥是很善于处理问题的,每当有什么事的时候,总是他出主意,想办法。在这紧急的时候,三哥想起,“这屋子后面有一扇窗户,你出去看看,找一找。”“啊,我出去找找啊。”我好像看见二哥一边在向我们招手示意我们别着急,一边往后退的样子,想快走又怕我们有事,想留下又进不来。“啊,我找到了!”我们看不到,只能听到,不知道那后窗户是什么样子,二哥能不能上得去,能不能进得来?唉,也没人把我们推到后窗户那儿看看。“等会儿啊,这挺高的,我得找个东西垫一下。”二哥传来了好消息,这让在屋子里静静坐着的我们兴奋起来。“好,有东西吗?”三哥急着问。“我找找。”这时真希望二哥身边能有一把凳子,二哥踩着它就上来了。“找到了吗?”我们不时问二哥一句,与二哥保持着联络。“我找到了,就要进来了!”
一声很闷的落地声,二哥终于又进来了!我们的心也随着这一声落了地。这时才意识到,这平时轻而易举就被打开的门也有打不开的时候,这门打不开是那么的让人感到焦急。二哥很快地走进来,我们终于又见到了二哥,他脸上带着笑,憨憨的,那表情里面有开心,有激动,有歉意,有庆幸,有浓浓的兄弟情。兄弟三人互相看着,都没说什么,也不用说什么,都笑了,有点傻,有点苦涩,眼睛里有泪光,不知此时的心情有多复杂,却笑得那样开心与释然!
##3.梦的十字路口
我们兄弟三人在地下室共同度过了半年,在这半年中除了略有苦涩的记忆外,更有前方的路不知道怎么走的迷茫。刚刚来北京的时候,那时我已经无法握笔,只能靠手指点击
鼠标操作软键盘来写东西,特殊的生活阶段,让我们已无暇顾及除了吃饭以外的事情。刚到北京,哪儿有电脑啊,每天为吃饭问题如何解决还操心不完呢。没有电脑,这等于中断了我的创作。那静静的屋子里,不仅仅禁锢住了我的身体,同时也将我的思路封闭,让我无从表达,没有一个渠道。那时候,我们常因无所事事而去外面,坐在马路边上,看着汽车一辆一辆地从眼前驶过,这时有数一数汽车有多少辆的冲动。眼睛盯着汽车,脑袋跟着转动,汽车开的速度有多快,脑袋跟着转动的速度就有多快。看了一会儿,看够了,叫二哥推我们回屋,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或者根本就什么都不想。视线在天花板上跳跃着,不自觉地数起了天花板的数量,“一块、两块、三块……”数完了横向的,再数纵向的,然后相乘得出结果。数着数着,困了,睡着了,醒来后,看看眼前的东西依然没有变,一下又想起了睡着之前自己数天花板的“愚蠢”行为,就会在心里嘲笑自己:我这是干吗呢,我怎么有一种被耍的感觉啊!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当初从家里出来时想得是多么简单啊,甚至于没想过这个问题,以为到了北京可以理所应当的就有电脑。哪承想,根本就没有,去哪儿弄电脑啊,哪有那么容易啊!从家里带来的电脑硬盘成了对此时窘境最大的讽刺——往哪儿安呢?二哥把它用衣服包好,又放回了原处。没有电脑,不能写东西,我又能做点什么呢?做饭?扫地?洗衣服?我好像都不能做,那我能做什么,我真的已经想不出来了。顿时,我觉得我存在的价值怎么就那么微乎其微,小得让自己脸红!活在这世上,竟找不到我能做的事!这是怎样的一种悲哀,我感到迷茫,不知前方的路在哪儿。
每天吃饭、睡觉、上厕所、睡觉、吃饭、上厕所,生活已经简单到了只有这几件事情的程度,时间仿佛已经静止了,停在了现在,不往前走,而我们又在后面使劲地往前赶它,但没有事情做,又拿什么赶它呢?中午,从门诊做完康复活动回来,我们这一天就等于没有什么事情了,有整整一个下午的空闲时间。二哥把三哥从轮椅上抱下来,放到床上,再把我从轮椅上抱下来,放到床上,不紧不慢,有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呢,反正没什么事。把我和云鹏都放下后,二哥没什么事情可做,也躺了一会儿,要是在以前,他是不可能有休息时间的。我们都躺在各自的床上,四周很静,时钟的“滴答”声非常清晰、清脆,甚至有些过分的张扬,仿佛在故意响给我们听。为了让这屋子出一点别的声音,我们东一句西一句地说起了话,说着说着困了就都睡着了。醒来后,云鹏也不会像在家里一样急着起来,他会很安稳地再躺好一会儿,因为没有电脑,没有网络,他起来也没什么事可做,而我的情况基本和他一样——只需要有一台电脑可以用来写作!
我是多么怀念我能握笔的日子啊,不管是心中的感慨,还是一天发生的小事,我都可以用手中的笔随时随地地记录下来,那样的日子真的是快乐的。就算是后来我不能握笔了,用电脑也很好啊,虽然用鼠标点击软键盘很不适应,但那毕竟可以表达我的内心世界啊,毕竟是有一个途径啊。可是现在呢,什么途径都没有,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我通往理想的路就只能走到这里了吗?这就是梦想的终点了吗?上苍真的就要绝我的路了吗? 生活到处充满了灰暗,看什么都是死气沉沉的,让人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一点希望也没有,觉得自己没有用了,被闲置在了这个世界上!
在这个时候,又是大诺哥,为我指点了方向。大诺哥不仅是我的指导老师,指导我写出了两本书,更是我的人生导师,总是在我人生的关键时刻出现。
那一天,是我们来到北京后,大诺哥第一次来看我们的日子。对于刚刚来到北京,没有方向感的我们,大诺哥给予的是耐心的倾听,细心的分析,诚心的指导,“现在没有电脑,我没法写东西,这是最大的问题。”我面带愁容地对他说。大诺哥听了我的话,沉默不语,眨着眼睛用右手去抚下巴,沉思了一会儿,突然,他站了起来,轻叹了一声,但仍没有说话,在房间来回地走着。这时的屋子是静悄悄的,我们都在等待着大诺哥给我们指一个方向,指一条出路。“你用复读机把你以前值得记录的事情先大概录下来,等以后有了电脑再修改。”大诺哥站在那儿,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对我说。“还要说话啊,我可说不好。”这是我的第一反应,我虽然没说出来,但已在表情上反映了出来。大诺哥也看出了我的顾虑,他继续说:“而且锻炼口才对你来说很重要,你以后可以去演讲,如果你讲得好,邀请方还会给你一些费用,这样,说不定你还可以以演讲为生呢!”说到这里的时候,大诺哥有一些兴奋,声音是跳跃的,眼睛是闪亮的,那是他看到了我的希望,在为我高兴,那是他知道艰难险阻没有挡住我前进的脚步后的喜悦。
他说让我用复读机录音的时候,他右手食指伸出向前一点,就像是点亮了一盏灯,照亮了我的整个世界!照亮了我的心灵,我的心为之振奋,这既可以解决没有电脑无法进行写作的难题,又可以锻炼我的口才和反应能力,真是一个一举多得的好方法。我脑海里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我在一个舞台的中央,台下是成千上万的观众,舞台上没有什么灯光,只有一束光照着我。我戴着一个头戴式耳麦,表情凝重,语气深沉地做着演讲。台下虽然是成千上万的人,但却是静悄悄的,他们都在仔细聆听着我的每一句话。这画面让我变得有些兴奋起来,“噢,好,正好我有一台复读机。”我像被传染了一样,也眼睛冒亮光地对大诺哥说。这是我继用鼠标打字替代手写后的又一个突破,这是又一个全新的记录心声的方式。
4.不吐不快
记得第一次用复读机录音是在大诺哥和我说完这个方法之后。我仿佛找到了新生,带着兴奋的心情想要去尝试这种方式,我坐在轮椅上,二哥把复读机和磁带放在我的腿上。那复读机是白色和紫色相间的,那磁带是一本歌曲带子,没有空白磁带,就只好用这个了。二哥帮我戴上耳麦,按下录音键,顿时,屋子里一片寂静,什么声音也没有,谁也不敢出声,我又不敢随便出声,刚想好的话开始在脑子里打转转,觉得用词不合适,不说吧,可那磁带又在不停地转,不赶紧说都转过去了,这让我有一种在浪费着什么的感觉。没想好的话卡在了嗓子眼,说不出来,但又不能总不出声啊!“不行,停停停!”我终于笑出来了,让二哥赶紧按停止键。这也可以算是笑场吧。
第一次没录好,我让二哥把磁带倒回来,重新录。录音键,又一次按下,那句话又在嗓子眼徘徊,进出两难,“一个人生的英雄就是这样胆小懦弱吗?连句话都不敢说,能算是一个成功的人吗?我要成为人生的英雄,我要拥有一个成功的人生!”我在心里反复想着这些话,激励着自己!瞬间,一股热流从心里往外辐射开去,像地震波一样,让我浑身发热。脸,不知不觉地热了,应该也是红的吧,就好像是有很多人在看我一样,这时的我仿佛已经跳出了自己的身体,以另外一个人的角度在看着自己,觉得自己好渺小。“我一定要争口气,不能让别人看不起!更不能让自己看不起!”“今天……”从嗓子眼里终于放出了两个字,心也随着猛地跳了一下,“是2005年的第一天,从今天开始,我将开始我的新生活,以一种全新的方式继续我的创作……”那最前面的两个字就像是卡在小溪口的石头,被搬开之后,活跃的溪水喷涌而出,欢快地流淌着。这时我才发现,我已经说了二十多分钟,衣服已经被汗水浸湿,而心情就像花一样怒放着!
为了录音的质量能好一些,我就尽量在静的时候录。我们一共才三个人,再少,云鹏也少不了,那么我就在二哥出去买菜的时候录。二哥在出门前,给我戴上耳麦,放好磁带,按下录音键后马上轻声跑出去,一声关门声后,我便开始录音。有时是事先准备好了的,有时就干脆临场发挥,有什么说什么,而效果也还不错,出乎意料。这时才明白,人的潜能是在压力下才被挖掘出来的,总在轻松的环境下,人是不会进步的。
我躺在床上,盖好被子,复读机放在我的枕边,话筒放在我的胸前对准我的嘴,磁带在转动,那转动时的“咝咝”声就在耳边,屋子里很寂静,除了我只有三哥一个人,他不会出声,我又是戴着耳麦,我可以完全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往事中的一幕一幕又在眼前重现,或感动的,或痛苦的,或欢快的,或沉重的,都一一展现。我以时间为顺序一个一个地说,说得有一些乱,但只要把事情梗概记录下来就好,省得天长日久会淡忘。
因为平时不怎么说话,所以说话对于我来说,不是一件轻松的事。逼着自己说,更是不自在,刚要说又突然打住,就蹦出了一个字,这时连自己都想笑,又在心里嫌自己太笨,说话都这么费劲。这样一来,自信心特别受打击,可还是要让我自己勉强开口,这时会觉得自己是在折磨自己。“这是何苦呢?为什么要受这个罪呢?”我在心里问自己,心里已经开始动摇。就在这时,另一股力量从心头涌起,它也在尽力争取我的决心,“不是还要写第二本书吗?不是没有电脑吗?不是不想耽误这宝贵的时间吗?为了成功,人总要吃点苦的,总要有所突破的,和那些伟大的人比起来,我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呢?”于是,尽管自己已经浑身出汗,脸色通红,仍旧没有停下来,我在挑战极限,发掘潜能。
那段日子,我总是有意识地让自己多说话,逼着自己说,没话也要说。记得有一次,我们兄弟三人吃完饭,坐在一起,我说:“咱们现在也来一个讨论会,我先提一个话题,大家来讨论,各自表达一下看法。”二哥的反应就是一个憨憨的笑,三哥则双眼闪着疑问的光亮,看我接下来要说什么。“我先说,咱们就来讨论一下人生应该如何度过吧。”话题一经抛出,两位哥哥表情各异,二哥憨厚一笑,在这个时候这么一笑,很有可能是觉得这话题太大了或者不太合适。而三哥眨了两下眼睛好像在说“这是个问题”。我继续往下说,因为我们的目的是练习说话,而不是讨论出一个结果,这只是一个话题。两位哥哥好像是在有意配合我,都不怎么说话,就让我一个人说,我一开始也很不自在,但想起了大诺哥的话:“你就把三个人当成三千人!”我把二哥、三哥两个人当成了一大群人,面对着这“一大群人”,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勇敢点,勇敢点,他们是在聆听你的话,不管你说什么,只要你说出来,他们都会为你鼓掌的!”于是,我开始说:
“人的一生就像走过一条路,要留下痕迹,留下足迹,也就是要做点什么,让后人可以记住你!至少不枉费一生。那怎样才算是不枉费人生呢?我觉得要做对别人和社会有意义的事,给他人以好的影响……”我转着眼珠,一会儿看看天花板,一会儿看看两位哥哥的表情,很生涩地说着这些,有点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的感觉。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脑子在飞速地运转着,搜索着所有合适的词汇,迅速组合、编排,形成一句话,说出来。我急得汗都下来了,又随着汗水的蒸发把热量带走,身上顿时感到凉飕飕的,而二哥、三哥都是以鼓励的眼神看着我,这让我既感到安慰,又感到有压力。我低头思索着,死死盯着一个地方不放,好像是在问它我该怎么说,可是这时谁也指不上,只能靠自己。我告诉自己:“鼓起勇气,大胆地说!”虽然很结巴,虽然想法很不成熟,虽然论据有些勉强,但终于说出来了,终于突破了自己的局限,让自己得以成长,一如蚕的蜕变。
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人都不要停止进步的意识。不是说科学家就必须在实验室,文学家就必须要写稿子才是进步,在没有条件的情况下,科学家写作,文学家下地劳动,这同样是进步,只是形式不同。而等到时机成熟,科学家回到实验室,文学家又可以拿起笔,那从前与自己专业不搭边的经历将成为他们的财富,让自己的人生更加多彩,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让时间匆匆流逝,看看你身边有什么,去做你能做的事!
##5.做了件心跳的事
生活就是这样的,除了沉重的黑色,还会有阳光的金色,这些都放在一起才将生活拼成五颜六色。我们在地下室的时候也同样如此,我们在困苦中制造着快乐。人就是种耐不住寂寞的动物,以前我们在家,每天可以在网上和很多朋友沟通,可以得到很多信息,可这些现在一下全没了。每天我们除擦药外,就是吃那几顿饭和睡一个觉那么单调,这种生活让我们烦闷并开始怀念从前,渴望重新回到以前的那种快乐中。有渴望就想去改变,去寻找。那时我们发现在国叔的房间有一台电脑,他好像常用它上网,可我们又不好意思直接和他说我们也想上网,怕被拒绝,那多没面子啊,于是就硬撑着。
吃完晚饭,国叔回房间了,我们在外屋不自觉地仔细听着里屋的声音,我听到了电脑开机的声音,我听到了风扇转动的声音,我听到了敲击键盘的声音,这些都是那样的熟悉。曾经就在我的掌控下开启的电脑,如今它就在不远的地方,却不可触及,不属于我。我听到敲击键盘的声音噼里啪啦地响起,想必是国叔在和朋友聊天呢。我也有朋友在网上等着我,他们也想有我的消息啊!网上又有哪些新鲜的事儿发生?想必应该有我感兴趣的,这一切都是可望而不可即。
“云财,我去上班了。”国叔衣着整齐,拿着包去上班了,临走时将门顺手紧紧地拉严,门与门框间由于过紧又受到有力的牵拉而发出了“吱吱”的声音,这个声音仿佛在告诫别人“这屋不可以进来”!这更让那间屋子充满了神秘,让我对那里充满了向往。“唉!”三哥坐在轮椅上,低着头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叹息,我能清楚地知道三哥这叹息中所包含的一切,他想做些事情,可他又能做什么呢?他不想被这寂寞包围,可他又无能为力,他一定是又想念家乡了,想念在家乡的自由自在与快乐,这时我把目光移向了那道紧紧关着的门……
“今天国叔要很晚才回来吧?”我明知故问地和两个哥哥说。“是的,他说他今天有事。”三哥接着我的话茬说。我一听三哥这话,顿时兴奋起来,因为我知道他肯定和我想到一起去了,但我还需要进一步的验证。“不知道他那屋能不能上网?”我问三哥。“应该能,那天我好像听到了QQ消息声。”一听三哥说“QQ”我更兴奋了,我是多么想登录我的QQ去看看啊!看看有没有朋友留言给我,留的什么,来北京前问朋友的事,是否有了回复……查找一些自己感兴趣的资讯,那将是多么开心的事啊!
这一切的想法与冲动都在催生着一个念头,那就是——去国叔那屋上网——偷着去上!这一想法一经表明,与三哥一拍即合,只是二哥有些犹豫和顾虑,怕国叔回来看到不好。“他要到晚上才回来呢,咱们上一会儿就行。”为了增强二哥的勇气,我及时跟了这一句。有了这句话后,二哥明显动心了许多,但态度仍不坚决。“咱们也不是偷东西,就是借用一下,赶在他不在的时候‘借’是怕他在的时候要用。”三哥很适时地加了一句安慰二哥的话,这让二哥的顾虑少了很多。我们三个的眼睛同时盯在了那一道紧闭的门上。三哥要先去看看,从小他就爱领导和指挥,当然,多数时候,被领导和指挥的就是我一个人。
二哥用力地把门打开,声音很大,小心翼翼地把三哥推进去。三哥进到国叔房间后,我没有听到他连上网后的喜悦,反而是不解和疑问:“这是怎么回事呢?应该能上去了啊。”我心想:“没有我还是不行吧,一定是小问题,被他们给疏忽了,我去了肯定马上就能解决。”“二哥啊,怎么了,我去看看。”我已经坐不住了,要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二哥把三哥推出来,把我推进去,因为房间太窄,不能同时放下两辆轮椅。来到这陌生而又神秘的房间里,首先闻到的是一股烟味。右手边有一个很高的书架,快到天花板了,上面放满了书,有一本叫《省委书记》的书让我的思绪停顿了几秒钟。在书架旁边是电脑桌,上面放着一台很旧很老式的电脑,应该是上个世纪的产品了,风扇的声音很大。我让二哥把我尽量靠近电脑,但仍够不到桌子,二哥给我找来了一个鞋盒子,放在我的腿上,然后把鼠标放在上面,再帮我把手放在鼠标上,这样我终于可以操作电脑啦。已经好多天没操作电脑了,这一上手,加上是在别的地方,感觉有些生疏,但也感觉很新鲜。“怎么回事啊?”我底气十足地问,俨然把自己当成了一位电脑高手。“上不了网!”三哥焦虑地甚至有些恼火地说,就像和别人打架,没打赢,找来了我这个帮手一样。
我一看,原来是因为这电脑太老,配置太低,所以网络连接很慢,而且发出很大的声音,像是打印机的声音。经过好半天的“咔嚓”,终于连接上了网络!能上网了,第一件事就是登录QQ,已经好多天没登录了,不知上面会有什么变化。我点开QQ登录框,这还是好几年前的版本。输入号码后又等了好一会儿才登录上去,这时候真着急,生怕国叔回来,耳边好像总能听见开门的声音,总有国叔的脚步声。国叔一脚踏进的情况好像随时可能发生,要是那样该多尴尬啊,那时我还不得钻进地缝里啊。想到这,心里不由得更着急了,想快点上,上完了然后快点出去,别让国叔撞见我在他房间里。可我越着急,这电脑运行得越慢,我是越忙活,耳边的“脚步声”就越大。最后我停止忙活,心想那就别上网了,急得我汗都下来啦。
好一阵子的“折磨”,终于登录上QQ了,果然QQ上有很多朋友给我们留言。“你们到北京了吗?一切还顺利吗?祝你们平安、健康!”“怎么好久没你们的消息了?你们出门了吗?看到消息后请回复,很惦记你们。”“我们是你在老家的小伙伴,我们没想到你们能像今天这样厉害,去了北京,我们为你们感到骄傲,加油,祝你们越来越好!”这一句一句真诚的问候与祝福就像那战场上雷动的鼓声,为我们助威,而我们就是这战场上的战士,听到这威风的鼓声,顿时士气高昂,无往而不胜。想想在异地他乡,能收到来自家乡乃至全国各地那么多朋友的问候与祝福,能拥有那么多朋友的关注与支持,真的是倍感温暖。特别是收到家乡小伙伴的留言,让我仿佛一下子看到了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往日的记忆也重新浮现,和他们在一起游戏玩笑的画面好像就在眼前,那各富特色的声音又回绕在耳边,想象着是他们在对我们说着这番话,一股暖流油然而生,让我感到温暖,由内而外的温暖。我一定不会辜负他们的期望,要努力拼搏,做出成绩,回报朋友们这份真诚的心!我们也会保重好身体,带着健康与喜悦回去和他们重逢!
除了QQ外,我们还浏览了几个网页,是的,只有几个,这电脑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了,一个网页要打开很长时间。有一幕让我记忆深刻:在一个网页中,有一只小鸟在飞,一直在向左边飞,扇着翅膀,不紧不慢地飞。那是一个网页打开着的等待状态,那只小鸟就一直在飞,一直没有“飞”到终点,直到我关闭了网页。就这样我们很快结束了这个令我们忐忑不安的行动,这是一次难忘的经历,在那个寂静的地下室里,在那个寂静的冬天,无论今后的日子过得怎样我都会时常怀念这一次经历的,它不仅充满了一股淡淡的辛酸,更充满了一股温馨。后来,虽然国叔没和我们说明,但我们想他早已知道我们曾去过他的房间上网,只是没与我们计较罢了。我很感谢国叔的这份宽容,给我们一个美好的回忆,倘若他当初发现我们曾经去过他房间上网而对我们大加斥责,那么留在我们心里的就不仅仅是阴影了,那对向往美好生活的我们来说更是一种重挫,所以,要感谢国叔!
6.怎么还不回来呢
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下来了,可二哥还是没有回来,不知为什么,也没有个电话,就这样无缘无故的。按理说,去一趟距离十几公里外的地方买样东西,坐车也不过是一个多小时吧,办事再耽误一些时间,那两个小时也足够了,可二哥是吃过中午饭后出去的,现在已经快六点了,都五六个小时了还不见回来。
“找不到家了?”三哥猜测着问道。
“不至于吧,找不到还不会打听吗?”我觉得三哥的猜测完全不成立。
“可能有什么事给耽误了。”
“那是什么事呢?”
三哥又急切地追问。三哥这一问,把我给问住了,我哪儿知道是什么事啊!
“可能是那个地方没有要买的东西,又去别的地方了吧。”
我只能这样猜测,因为那一切对我来说全都是未知。
为了防止二哥回来慢,
多坚持一些时间不需要活动,我特意在二哥出门之前选择躺在床上,这样可以不像坐着那样容易硌疼,可以多给二哥一些出门的时间;而三哥依旧是坐着,幸好他可以上网,这样时间可以更轻松地过去,不至于让三哥太多感觉硌疼时带来的难受。一开始还好,我们各自都挺好,都没有硌痛的感觉,都信心百倍地等二哥回来,我睡我的觉,三哥上他的网,各得其乐。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蒙眬中,我醒了,想要翻身,刚要开口叫二哥,又一下想起二哥不在家,那就只能坚持一下了。于是,很浓的睡意变成了清醒的烦躁——因为想翻身再睡一会儿,却不能,被硌疼搅了局;三哥也不再是那么“安静”,开始话多起来:
“一出门就没个时候。”
“北京太大了,一出门就要几个小时。”
我安慰三哥似的说,三哥没说什么,只是继续舞动他的筷子。三哥用嘴叼一根筷子在手写板上输入文字,以这种方式上网。
时间在悄悄地流逝,我们等待二哥的心也在一点点变得急躁——实在是难受得难忍啊!我躺在那儿,几个小时,与床面接触的部位硌疼不说,就算是一动不动在那儿躺几个小时,腰也会觉得很板,血脉不通;更别说三哥在那儿坐着几个小时了——几个小时,一个姿势,谁受得了啊!二哥已经出去一下午了,也就是说,我和三哥已经一个下午没有活动了,三哥的话语中已经开始带有愤怒:
“等他回来,我一定好好说说他!”
我没说什么,但心里也憋足了劲儿。又过去了“很长”时间,三哥又一次说话了:
“在这地下室里,咱们喊,都没人能听见。”
此时,一股委屈的泪猛然袭来,我流着泪大声唱起歌来: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这既是歌声,更是心声!此时的我,无拘无束,毫无顾忌,不必担心有人来(正愁没人来呢,有人听到岂不正好),不必担心怕别人听见笑自己唱得不好,不怕底气不足,不怕跑调儿,只是大声地唱。其实就是喊,就是干吼,但那却是心声,是长久以来蓄积在心里而爆发出来的心声!此时的心情是无助的,茫茫北京,在这一间小小的地下室里,只有我和三哥两个人互相支撑——是的,只有内心上互相支撑,也就是说,如果他或者是我有个什么紧急情况,我们彼此都只能是看着,只能是看着!毫无办法!此时的焦急、烦躁、愤怒,已经演变成恐惧,恐惧接下来将要发生的未知,不清楚,所以不好把握,不了解,所以恐惧。
终于,在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传来用钥匙开门的声音,好熟悉,钥匙拧几圈,响几声,拧到哪儿,响到哪儿,都丝毫没有偏离,和二哥开门时完全一样。“噢,二哥回来了。”我和三哥异口同声。
“你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不行,这话太轻了,“你再晚回来一会儿,我们就有生命危险了!”对,这话,有力度!“我的腰要是有点什么毛病,那就是这次硌的!”又有一句足以让二哥忏悔自己晚归的话涌上了心头,已经有很多句话排在嘴边,准备二哥一进屋就一句接一句地说出去,非让二哥知道他的错误,让他知道晚归的严重后果!那些话就像上弦的箭一样,蓄势待发,准备一同“射”向二哥这个“靶子”!
门被打开了,二哥迈步进来,我已经听到了他的脚步声,第一步很重,接着很轻,很急,很紧,我已经感受到二哥正在向我跑来,余光已经看到了他。我有意向一旁扭头不去看他,沉着脸,憋足了气,准备好的话已经顶到嗓子眼,这时二哥到我身边了,我猛地转过头来,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我看到的是:在一张憨厚的、带着歉意的笑脸上,一双眼睛熠熠泛着泪光,眼角的鱼尾纹像波浪一样层叠,嘴角是抿着的,头顶上的头发被风吹得全部竖起来,额头上有汗流过的痕迹,太阳穴处的血管胀得很明显,他一定是用力跑或者是很急促地走过,要不怎么会这样呢?二哥喘着粗气,此时的我们已经不需要二哥的任何解释,因为无论是什么原因,我们都已没有了责备他的勇气。一切的气愤、怨言,都已烟消云散,就在见到二哥的那一瞬间,所有的委屈竟变成了怕二哥自责的担心,所以在那一瞬间刻意去淡化自己身心上的痛苦,好让二哥不要因为回来晚了而过于自责。
二哥是多去了一个地方才回来晚了,他当时没想到这个地方有那么远,而打电话他又明知是没用的。二哥回来了,我也坐起来了,三哥也活动好了,我们兄弟三人坐在一起,二哥一样一样地给我和三哥展示着他刚刚买来的东西……
7.谁说我不在乎
在地下室度过的那个冬天给我留下的印象多数是寂静与冷清,我们兄弟三人的默默搀扶、支撑抵御了冬的寒冷,每日早起出去擦药成了我们生活的全部。生活是静悄悄的,我的身体也在发生着静悄悄的变化,那是我来北京后第一次感冒,这让我更加的感受到了寒冷,心情也变得低沉,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凭着往日的生病经验,我知道自己又发烧了,对于我这种患者来说,发烧不可小视,它完全有可能造成肌肉方面病情的加重!所以无论是我还是家人都对发烧小心防备,慎重对待,从不敢大意。消炎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输液,而这对于我,已成了家常便饭,只是在北京还是第一次,为了节省在医院的药费和床费,也是为了方便照顾云鹏,二哥找人给我在家里输液。
在刚到北京的初期,只有我和二哥、三哥三个人。二哥一出去就剩我俩,或者二哥、三哥两个人一起出去,那就剩我一个人了。为了能让我接电话,我们想了很多办法,问题的关键是怎么能把压在叉簧上的重物拿走,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接听电话,而耳麦早已在二哥出去之前给我戴好了,听和说已没了问题,关键是怎么接起。最后由三哥想出了一个好办法:那就是找一个大螺丝母,上面戴上一个铁丝圈,然后把这铁丝圈套在我还有一些力气的大拇指上,再把大螺丝母压在电话机的叉簧上。一有电话,我就挑起大拇指,转动手腕,把压在叉簧上的大螺丝母抻起,以接听电话。多次试验证明,这个办法很好,这下不用担心他俩出去后,我接不了电话了,解决了这一大难题!
命运就是这样,有时你会觉得它是在和你作对,总想戏耍你。刚刚让大拇指派上了点用处,让我感受到了一点身体健康带来的自由与快乐,命运却就要与我翻脸,和我争抢这仅存的健康。在输液几天后,我全身变得浮肿、麻木,对身体表面刺激反应不灵敏,很迟钝。只能是一个人僵僵地躺在那儿,眼珠转来转去的,这让我每天测试手指是否有力气的习惯也无法进行,因为在输液几天后是可能出现手指短时间内无力的,这是有过先例的,但我又不敢保证这只是暂时的,谁知道命运会在什么时候和我来真格的啊!时间在我的默默祈盼中一天天流过,而我的右手大拇指仍是那样僵硬,活动吃力。这时我好怀念用大拇指挑动电话叉簧的时候,心想,我们身体的每一部分能力都不是无缘无故存在的,都是有原因的,都需要健康的支持。不要以为眨眼是一件可以忽略不计的小事,以为这是天经地义存在的,我想说眨眼同样需要肌肉的支持,这同样是可能丧失的功能,就像我的大拇指一样,那么一个小小的能力也不是可以伴随我到永远!
时间已经过去快半个月了,可我的右手大拇指仍然没什么动静,还是那样静悄悄的。身体的浮肿已经消得差不多了,“由于浮肿造成大拇指不能活动”,这个解释好像越来越站不住脚,我心中唯一的信念也在动摇,这时我就用力地让大拇指活动,用力用得全身都出汗。可是不管我怎么用力,它就是一动不动地待在那儿,跟不是我的一样!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已经可以确定,这是病情进一步发展造成的,也就是说,病情在这次感冒发烧中加重了!大拇指、中指、口、舌,我还有几样可以失去呢?我还有多少自由属于自己呢?那健康在一点点消逝,那童年还依稀可见,夕阳下,拄着木棍蹒跚的脚步,拖着长长的影子一步步走向记忆的深处,仿佛就在昨日。可今天的自己,与那时竟是如此的天渊之别,这让我不敢相信!
大拇指的突然无力,让我感到恐惧,那是一种无声的恐惧,两眼发直,面无表情,想哭,但只有哭的动作却没有泪。在这一瞬间,感觉好孤独,一条路上只有一个人,与其他人处在不同的两个世界,无法沟通,无法融合。任由我怎样撕心裂肺地呼喊也不会有人理我,不是他们故意不理,是他们真的听不到——这是最可怕的!我张大了嘴,想哭,眼睛在四处看,好像在寻找什么,一时间,周围的一切好像都在看着我,他们好像早有预谋,约好了一起来看我的笑话。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表演,像一个小丑。巨大的无助感更让我感到恐惧,谁也帮不了我,而自己又是那样的无能为力。
我恐惧我无法掌控的身体,只能任由病魔的摆布,我不知道病魔最终会把我摧残成什么样,更恐惧生命也会一天天消逝很快就到尽头。这甚至让我惧怕一些敏感的词汇,比如死亡、殡仪馆、火化等。在别人眼里我们是坚强的,是励志人物,是不惧怕死亡的,别人可以在我们面前任意谈论这些,而我们又因为对外形象的特殊,又总是要表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真正面对病魔肆意的剥夺,我们是恐惧的,是无助的,更是脆弱的,这些都让我消极得不想去追求任何东西,失去了做任何事情的勇气和兴趣,只想这样停滞下去,怀着不抱任何希望的无所谓的态度这样停滞下去!人活着怎么都是一辈子,为什么要让自己那么累呢?活得再精彩,最后同样是一死!与其累着活,不如轻松着死。从我发现自己的大拇指无力后,我每天就不再以录音的方式写作了。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听歌,发呆,也不说话,好像总在想什么,又没有一个具体思路,不再想未来,只是很被动地活着——只是活着!
8.如果那样该怎么办
人是灵魂重要,还是肉体重要?是灵魂掌控肉体,还是肉体引导灵魂?如果是灵魂重要,那为什么在生病的时候,人那么怕痛怕难受;可如果说肉体重要,为什么又有那么多的绝症患者靠着一个信念就可以延长自己的生命呢?灵魂和肉体到底哪一个是属于我们自己的?大拇指的突然无力,让我明白,健康并不完全属于我们,它只是上苍临时借用给我们的,随时有收回去的可能,更何况是我这种病的患者,就更需要能够接受一些身体上突如其来的“变化”。我已经慢慢接受了大拇指无力这个现实,毕竟这已不是第一次!具体是第几次,我已经记不清了,如果没有那么多的第一次,也不会有我今天的瘦弱状态,如果没有那么多次的失去,也不会有我今天对健康的倍加珍惜!
以前我的中指除了可以按动鼠标左键外,还可以按动右键,虽然不像按左键那样轻松自如,但还算是可以不靠别人。但我渐渐地发现,中指点击右键越来越吃力,中指和鼠标之间就像涂了一层万能胶一样,黏得死死的,毫无缝隙,手指丝毫离不开鼠标一点,更别说是挪动,只能向下用力。上网时如果需要复制、粘贴网址就非常麻烦。它又不像网页上的其他东西,我可以将它刷蓝然后点击复制、粘贴,它只能通过鼠标上的右键来复制、粘贴。每到这时,我只能叫二哥,可一次两次还行,如果次数多了,二哥不嫌麻烦我都嫌麻烦。
人终归要面对现实的,虽然它是那么残酷,但要活下去就必须面对!有一些东西是我们无法把握的,比如出身,比如时间的流逝,比如我现在的健康一点点丧失,都是无法把握的,既然不能把握,不能挽留,就必须面对!大拇指无力了,我还有中指,虽然它也在渐渐地不再强而有力,但它仍是我十个手指中最有力的一个。用它按动鼠标打字很轻松,我每天要用它点击鼠标近万次,第二部书稿近二十万字全是它的功劳啊!在轮椅前面放上一块洗衣板大小的木板,木板上放鼠标垫,鼠标垫上放鼠标,鼠标上放手,我可以用它操作鼠标上网,发微博,写邮件,与遇到心理问题的人沟通,帮他们走出心理阴影,为社会做更多的事,有了它,我还怕什么呢?我还怕什么不能表达,怕什么不能传递呢?通过一根中指,我可以拥有整个世界!
我得的这种病是进行性发展的,随着时间的流逝,也许若干年后,我的中指也会变得无力,不能再操作鼠标点击软键盘来打字。到那时也许我会很难接受,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不会沉沦,不会迷失,我还有嘴,可以说话,可以将我的想法说出来,录下来。这样的例子应该有很多了,口述的作品也很常见,而且这种记录方式效率更高,一千字我用中指点击大概要用上半个小时,但如果是口述,也就是几分钟的事。那么,一本近二十万字的书,几个月就可以完成,这效率真是神速啊!而且它可以锻炼我的口才,为我更多地参加演讲活动打下基础,而这可能将是我今后生活的主要部分,也就是说,上天在即将为我关上一扇窗的同时,已经为我打开了一扇门!
我躺在床上,二哥坐在我旁边的电脑前,双手放在键盘上,目视显示器,用心聆听着,时刻准备着。当我一开口说话,他便双手上下翻飞,一字不落地记录下我的表达。我说一句停顿一下,给二哥留出录入的时间。一阵斟酌推敲地“说”过之后,我完成了一篇稿子。二哥把电脑搬到我的床边,我看着刚才说出的稿子,一点一点地修改:“把最后的‘的’字去掉,加一个感叹号。这里的句子有重复,删掉一句”,我一句一句地说着,二哥一步一步地做着。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我就写出了一篇几千字的稿子,要是我用鼠标打字,最少要打几天才行,现在效率大大提高了,几天的事提高到了几个小时,这对于我来说是再重要不过的事了,因为只有写出稿子才能让我得到真正的快乐!
如果病魔再次降临,无情来袭,一夜之间我连嘴也张不开,发不出声音,那么我还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我可以用眼睛去打字,继续我的写作。我试用过视控软件,很神奇很方便,一个接收器戴在头上,电脑上有一个摄像头,这时你看电脑显示器的视线就会被捕捉,在显示器上形成一个点,随着视线的移动这个点也会跟着移动,这就相当于控制了鼠标,上网、打字都可以。这对于我来说真的是一个挑战,以前很少接触这些,我要适应眼珠的转动速度和停留时间,因为停留的时间相当于鼠标的单击或双击,掌握不好就会影响网页或文件夹的打开。虽然视控系统掌握起来难度很大,但我想,只要它能让我去表达去接触,去向我的作家梦进发,再难再累,我也会迎接挑战的。也许命运不会让步于我,总是让我偏向苦难;不幸总是咄咄逼近我,夺走了我最后一点自由——视控软件也用不了,那我还有一个大脑!来吧,一样一样地剥夺吧!我不怕!我坚信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而二哥就是我的希望,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会离开我们,可有一天他真的……
9.从来没有这样过
“家里有事,你赶紧回来吧。”
老家打来的一个电话顿时打破了我们平静的生活!二哥必须要回老家一趟去处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和三哥又不方便跟着他回去,没办法,只能找个人替二哥照顾我们一段时间。找谁?这又成了一个大问题,刚刚来到北京,可以说是人生地不熟,这可怎么办呢?这时我们想到了做我们那期《真情互动》节目的编导刘红振,于是我们给他打电话。“你们别着急,我想想办法”。听到电话中刘大哥亲切的声音,我焦躁的心情终于平静了许多。
“你们好!”
几天后一位很精神的小伙子,穿着整洁质朴的衣服,表情专注而真诚地和我们打招呼。
“我是刘红振的堂弟刘红岩,我哥让我来这里照顾你们,也是来锻炼一下。”
这就是我们第一次见到的红岩,他有一些腼腆,甚至有些小心翼翼,说话很有礼貌,一直是站着,不好意思坐下,从见到他的第一面,我就感觉他可以替二哥照顾我们!
红岩第一次把我从床上抱到轮椅上,我真的有一些担心,担心他把我给扔了,毕竟他从来没抱过我这种情况的人!他笑着对我说:
“你放心吧,我就是把自己摔了也不会摔着你!”
他的这句话让我心里有底了,安心了许多。当红岩安全地把我放到轮椅上,我一颗心才落了地!经过二哥几天的言传身教,红岩已基本掌握了照顾我们的方法!这样,二哥就可以放心地回老家办事了。
红岩学着二哥的样子很小心地给三哥穿着衣服,动作很慢,很轻,就像给小孩穿衣服一样。
“你可以用力一些,我们也没那么娇气。”
三哥有些着急地对红岩说,红岩笑呵呵地答应着。平时都是二哥照顾我们,现在一下子变成一个我们刚刚认识才几天的人,我们心里自然会有很大的不适应,不过好在我们与红岩之间没有任何隔阂,可以像朋友一样有话就说。他哪儿做得不好,我们说出来他也不会生气,而是会去完善。那十几天里,他不仅要照顾我和三哥的起居生活,还要协助三哥画画,不管干多少活,他从不嫌苦嫌累。
记得有一天,因为每天要吃一种叫竹盐的东西,到了晚上我总是觉得口渴,一晚上叫红岩起来给我喝了五六次水。一开始红岩还很好叫醒,后来就反应迟钝了,我知道他是太困了!一边给我翻身一边打瞌睡,眼睛睁开一下又闭上,我一句话要说好几次,他才能听懂。红岩很能吃苦,就算这样,他也不说一句苦,而总是尽量快地起来!耐心地问:
“成哥,是你叫我吗?”
尽管,他的眼睛还是闭着的!
那是一个早晨,地下室外面的天气灰暗而沉闷,红岩做好饭,来给三哥穿衣服。
“先穿这边这只袖,这边这只。”
红岩一边听三哥指导着一边稍显笨拙地给三哥穿着衣服,穿好后学着二哥的样子把三哥抱到轮椅上。这时我看到他的裤腿在抖动,红岩是第一次照顾像我们这样的人,也可以说他根本就没照顾过人,他能决定来照顾我们就已经说明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其实红岩让我们感到挺不同的。因为像他这样年龄的年轻人,正是心高气傲、虚荣心强的时候,而他却能主动要求来照顾两个生活极度不方便的人,又是抱着来“锻炼”那样单纯的心态,这些都让我们觉得红岩和其他男孩不一样,他很平静,不浮躁。
十几天过去了,二哥从老家办事回来了,这也标志着红岩已顺利完成他的任务,而我们即将分离!这十几天的生活,早已让我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红岩就要走了,不管是我、三哥,还是红岩,都是一样的依依不舍。他那湿润的眼睛早已说明了这一切!红岩在收拾着他的包,我和三哥都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等一切都收拾好,真到该说再见的时候了,红岩走到我身边,他也没说什么,只是看着我和三哥,眼里含着泪,“真的舍不得你们。”红岩一句话,就像从我们每个人心的堤坝上搬走一块大石头,一时泪水奔流而下。
红岩拿来手纸给我擦泪,结果是越擦越多,而红岩的眼前也早已模糊,尽管他在尽量克制。红岩抓起包,转头就跑了,一句“成哥,鹏哥我走了”被抛在了空中!我看着天花板,久久没有说话!我和三哥沉默了很久,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能说什么,唯有那一段一段记忆在脑海间穿过!
红岩走了,我们也即将离开这里,离开这个给我们留下许多美好记忆的地方,去寻找我们的新住处,去寻找我们在北京新的落脚点。这个落脚点又在哪儿呢?
10.出路在哪儿
一百天免费治疗结束后,虽然我们心里都坚定了不回家的信念,但大家都不知道该去哪儿,哪儿才是我们的安身之所,大家每天想得最多的是我们到底能做点什么?我们留在北京的出路在哪儿?突然间,我们没有了依靠,没有了保护伞,一切都要靠自己。我们就像一只刚刚学会站立的小鹿,被扔到了野外,毫无防御能力,是那样脆弱,不堪一击。每天早晨六点也不需要准时听闹钟响了,每天早晨八点也不会有车准时在外面按喇叭了。三个月的治疗,已经让我们习惯了早起,突然不用早起了,还很不适应。一到六点,尽管闹钟不响,也睡不着了,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面对我们这样一个家庭情况,二哥二嫂出不去,找到一个适合我们的经济来源真的很难。
那个时候,二哥曾对开个报刊亭情有独钟,总觉得一边看着我俩,一边看着报刊亭,这样挺好。而我在心里却有那么一点点抵触,我经常看到这样的报道,说某某残疾人靠开报刊亭维持生活,这时脑子里就会出现这样一幅画面:在人来人往的马路边,一个绿色的报刊亭孤孤单单地竖在那里,一个满头大汗的人来回走动着,笑脸相迎招呼着每一位来买报刊的人。我在心里想:“是不是每个残疾人都要靠开报刊亭维生啊?是不是离了报刊亭就活不了啊?我就是不想开!”可哪承想,在北京开个报刊亭是那么的不易啊!且不说花钱的事,那各种手续和要求就没有几个人可以达到,这就足以把任何一个外来者难倒!
一个投奔我们而来的病友也开始为自己今后在北京的生活做起了打算。他有手艺,会修鞋,想找个地方开修鞋铺,虽然这活不是那么体面,但好歹可以挣口饭吃,也算是个营生。当初我们还看不上这个行当,觉得那低人一等,我们是绝对不会做这个的,总觉得北京那么大,适合我们的事会很多,我只是还没全力去找,等我真的下工夫去找了,我就不信找不到一个好的事做。这也许是所有初到北京的外来者共有的想法吧,实际上,这一切真的没那么简单。北京虽然大,但竞争压力大,人也很多,而且限制多,是一个大熔炉,如果你是一块好钢,那么你会更加优秀,如果你经受不住锻炼,就将会被淘汰。我们没有任何优势,要亲戚没亲戚,要技术没技术,要体力没体力,甚至手足不能动弹,我们有什么呢?想来想去也就剩下“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闹劲儿了,也可以说是不计后果的硬撑。当时我就有一个信念,那就是“要饭也不回家去!”我总觉着,既然出来了,就要混出个样儿来再回去!可我们到底能做点什么啊?
病友搬出去了,一个人,背着一个简单的包,左手拎着铺盖卷,右手拎着暖壶。我们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我们深知他一个人的艰难,本来就需要人照顾,现在不但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反而还要去为生计委曲求全。我们也不能给他以任何承诺,因为我们的未来也是个未知数。病友的搬出,更加提醒我们地下室的房租即将到期,这也就意味着我们要去找一个新去处。虽说地下室不比地上的租屋好,但这毕竟是两居,够大,而且不算偏僻,我们如果再找房子也不可能再找这样的房子了,房租承担不起。那找一个什么样的房子呢?去哪儿找呢?我们不知道,也没人可以告诉我们,于是二哥想出了一个办法,跟着公交车走,当然要跟开往郊区的公交车,这样做的最大好处就是不会找不到路,来去都有指引。公交车像一条巨龙在公路上前行,二哥骑着自行车在后面跟着,还不时观察一下路两旁,看看有没有房子——平房——可以租住的平房。公交车师傅踩油门儿的时候就会把二哥远远地甩在后面,但二哥并不会苦恼,二哥可以在公交车等红灯的时候把它追上!记得那时候,二哥找房子找到了一个叫“黑石头”的地方,一听到这名字,我心里就想:“石头就石头呗,还黑石头,一听这名字,这地方就不能太好了。”因而产生了一种抵触心理,但现实就是这样的,它不会因为你的喜好而发生任何改变,地方该找还是要找,那就像是一个强大的磁场,就算我再拼命抵抗,最终还是要回到那里。
距离要搬走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可是还没找好新的落脚点,能够做点什么,找到一个生活来源更是没有具体的方案。这怎么行呢,这就像我们即将上战场,但手里还没有枪,而敌人又都枪炮齐发,我们如果现在毫无准备,那么到时候只有干瞪眼的份儿了。刚刚拖过的白瓷砖地面还能映出人的影子,这让人感觉冰冷,不敢去碰。二哥拖完地后,坐在那里,若有所思地转动着眼珠,手里摆弄着一个小纸团儿,展开了又捻成团儿,捻成团儿了又展开,反反复复。实在想不出办法来,我们就会出去走走,或许会有好的想法。我们住的小区旁边是一条马路,车来车往从早到晚不停歇,沿着辅路一直向西,是一个很大的蔬菜批发市场,非常繁忙。“这里的生意一定很好,一天能挣很多钱,要是我们能开一个这样的市场就好了,到时候就可以请几个人帮我们管理,我们每天要做的事就是数钱,是的,就是数钱,别的什么也不干。”“哎呀!”突然我向右侧偏倒,二哥急忙扶住了我,原来轮椅轧过了一个水坑,这将我从幻想中拉出来,看着眼前的景色一点点退后,想必,马路上也一定留下了两道轮椅轮子的印迹……
11.这是不能动摇的
“要不咱们回家吧,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又不知道干什么,回家好歹有地可以种,至少饿不着。”我听到二嫂和二哥在里屋商量着。不一会儿,二哥愁眉苦脸地出来了,“要不咱们回家?”二哥试探性地小声和我说,因为二哥知道我是不主张回去的。“要回去你们回去,我不回去!”我的“大嗓门”引起了二嫂的注意,她从里屋走了出来,站在二哥旁边注视着我。“已经有一个开始了,现在要是回去等于倒退,有困难可以慢慢想办法解决。”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地面上那一片荒草语气坚定地说。“那你说现在怎么解决,房租快到期了,不知道去哪儿,又不知道能干什么,钱眼看着就要花完了。”二嫂一边说一边搬了一把凳子放在我身边坐了下来,看来她是想好好和我谈一谈。凳子放在地上的声音就像是一块大石头砸向地面,让我的心为之一颤,顿感压力。因为在心里我并不能回答她刚才的问题。这个家就像是一座高楼,我们每个人就是那一砖一瓦,如果有一个人动摇了,那这个家就不牢固,而大家又都会看我的态度,所以我的态度很关键!
“其实你现在回家并不丢人,因为你
是来北京看病的,现在病看完了,那就回家吧,这很正常啊,你不要把这件事看得有那么严重,你这不是自己在给自己找压力吗?”二嫂坐下后继续说。我一边听一边想着自己要说的话。“从明天开始,找朋友来照看我俩,白天你和我二哥可以多出去一会儿,尽快先把住处解决,然后再想经济来源的事!”我郑重其事地,像是在宣布似的说。听了我的话,二嫂皱着眉,深深地吸了一口万里的香烟,没说什么。“找谁啊?”二哥在二嫂身后接了一句。我不自觉地左右动了动头,稍加考虑,其实也不用考虑,因为可供我考虑的人实在有限。“就让前两天给咱们修轮椅的小杰来吧。”“刚认识两天,人家能来吗?”二嫂问道。“应该没问题,我叫叫试试吧。”我语气有些弱地回答道。“那钱的问题怎么解决?”二嫂像记者一样,又给我提出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真的把我难住了,让我半天说不出话来。“要不找谁借点吧。”“嗯,行,跟高叔说说行。”二哥和二嫂见我不说话,在一旁商量着。“借的钱是早晚要还的,不是长久之计。”我一口回绝了他们的提议。“人总归要活着吧,要吃要喝吧,这钱从哪儿来?”我刚才的话显然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没有站在每日负责给我们洗衣、做饭的二嫂的角度说。
气氛有些僵持,瞬间的安静让大家都仿佛听到了心跳。“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很少说话,而每到关键时刻又总少不了他的云鹏,横空出世,一句话打破了这凝固的空气。这也许是此时最好的收场语了吧。
自此,我们全家人的想法达成了一致,这为接下来的行动打下了基础。从这一天起,二哥和二嫂白天全天都出去找房子。二哥每次回来都是满头大汗,进屋头一件事就是喝水,大口大口地喝,想必他是又累又渴,但他从来没有过一句抱怨,总是默默地去做他该做的。那些日子,二哥每次出门回来手里都会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横七竖八地放着什么东西。“是什么啊?”我还以为是好吃的,所以高兴地问。原来这是二哥在路上捡到的矿泉水瓶,“每个能卖一毛钱呢,攒多了也能卖不少钱。”二哥满是成就感地说。而负责买菜做饭的二嫂,更是知道家里生活费用的紧张,为了买到便宜的蔬菜,她每天都要走很多路,去一个很远的市场,为一根黄瓜也会跟卖家砍上半天价。鸡蛋都是挑破皮的,蔬菜也是买那些给点钱就能买上一堆的,别人没看上,她会很有耐心地挑选,只要便宜就行。她精打细算,尽量为这个家减少开支。
自从高叔给云鹏做好画架子后,也没用过太多次,可是在那些天,他几乎每天都让二哥把它拿出来画画,这不应该是对画架子的新鲜感吧。“这一个月,我每天画一幅画。”云鹏歪着脑袋,眉头微皱,目光坚定地说。虽然是一句很平常的话,可是却让在场的我和二哥感到犹如雷霆般的震撼!他以前可没有这样过。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又加上刚刚停止供暖,所以屋子里阴冷阴冷的,彻骨的冷,由内而外的冷。云鹏就那样坐在轮椅上,双手各戴了一个大小并不合适的棉手套,在手腕没有盖严的地方,露出了发红的皮肤。那一定是冻的,可他对这些浑然不觉,而是眉头紧锁,头微微上扬,嘴里紧紧咬着毛笔杆画画呢,他早已忘记了除了眼前这幅画之外的一切东西。他心里想的只有多画些画,多卖些钱,为这个家出一份力,和家人一起共渡难关!
不挣钱的时候,不花钱就等于挣了。在这个家里我是花钱比较多的,因为我的体质不好,抵抗力弱,常有感冒发烧,在结束一百天治疗的时候正是春天,正是感冒的多发期,为了不打针不吃药,我想尽各种办法让自己不感冒,因为只要不感冒就可以不花钱!每天早上起来,坐在轮椅上后,我都会让二哥给我在腿上盖一条毯子,坐在电脑桌前开始写稿子后,也会让二哥赶紧把热水袋给我放在脚下,生怕脚底凉了会着凉,非常注意保暖。
开窗通风的时候,我听到外面麻雀叫得正欢,一阵阵风吹来都带着草的清香。我向窗外探望着,想必外面一定是鸟语花香,阳光明媚,我很想出去转转、看看,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晒晒太阳,让这积蓄了一冬天的污浊连带沉闷的心情一起统统在阳光下化为乌有。可是我心里深知,现在是春季,是最容易感冒的季节,也许出去了我会在不知不觉中着凉,而一着凉就会发炎,一发炎就要发烧,一发烧就必然要输液,一输液就要花钱啊!我不能因为一时的开心,就不管这个家的具体情况。为了在开窗通风的时候不着凉,我就让二哥用被子把我盖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睛和一个鼻子,把耳朵和脸都盖上,在被子里面放上热水袋。等通风完毕,关上窗户,二哥给我掀开被子时,我全身都是汗——那热水袋太热了!在那个特殊的时期,我能做的也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来为家里省钱,好让这个家有更多的精力去坚持;而另一方面,我也和一个朋友说好了,让她帮我先从出版社进点书,有了书我的心里就有底,因为我可以卖书挣钱,那将成为全家人糊口度日的保障啊!
经过十几天的苦苦寻找,房子终于找到了,虽然不如现在的好,虽然有点偏,但那毕竟是我们自己找到的并且将依靠我们自己的力量去支撑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