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是错过的错徐衎

书名:少年心事当拿云 作者:马盼盼,陈景尧 字数:141782 更新时间:2019-12-13

  江南:开阖雨的窗

  每年开春的江南,细雨濛濛。大大小小的风筝冲上云霄,震颤地划过天际。望着楼下那些四处蹦跶的小屁孩,阿一叹口气,回到里屋。整个烟雨迷蒙的早春,阿一被浓重的孤独包围。每天能做的就是眼巴巴地看着受潮的墙角爬出一只只蠕动的小白虫,然后一条一条地逮住踩死。寂寞的情绪如同毛茸茸的白色霉斑,一点一点锈在心底。

  江南小镇的阳春三月,阴雨不止,如同柴米油盐的寻常生活,沾了烟火气,多了细水长流的缠绵。

  “阿一——阿一,你下来。”楼下有人在呼唤。

  “哎——”阿一应声探出身子,铺天盖地的雨帘中,泽轩披着塑料雨衣。

  这座小木屋是阿一为了高考复习暂时租下的。离学校不远,环境清幽,实在是不二选择。

  “给你,我们家这几天要出远门,所以可能要停水几天,这是我姥姥家的钥匙,我已经打过招呼了,你要打水煮茶的,到我姥姥家就是了。”

  “哦。”

  “复习得怎么样了?”

  “这雨下了好久了,没个消停的。”阿一伸手感触着滴答滴答的雨水,答非所问。

  “加油吧,明年这个时候,你也像我一样上大学了。”

  “嗯。”

  雨如瀑,嘈杂的喧嚣,掩盖了尘世细细碎碎的骚动。世界在巨大的轰鸣下升腾大把水汽,吸附在窗玻璃上,雾蒙蒙一片,黏在眼睫毛上,像泪珠闪着晶莹寒光。

  从学校回来,阿一不忘烧壶开水,冲泡一杯廉价的速溶咖啡,对着一直头痛的数学题,演算到半夜。泽轩告诉过她,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上。阿一深信不疑。

  大学就是好啊,拥有比高三毕业班的学生整整两倍还多的寒假,房东的儿子泽轩用活生生的例子提醒着阿一,在阿一心底种下一些对大学的憧憬。

  泽轩在北方上大学,每年寒暑假风尘仆仆地回到江南家中,阿一看到房东阿姨接机回来后,喜不自胜地笑个没完,特喜庆。一家团聚的气氛真好。

  从小,好像是五岁时候,父母离异,阿一跟着母亲过。母亲是典型的江南女人,柳叶眉樱桃嘴,骨子里偏执,这些因子全遗传给了阿一。那个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夜,父亲狠狠地撕扯母亲的长发,把母亲摔在茶几上,额上汩汩地血流不止,父亲气呼呼地摔门出去。两天后,法院一纸传票,曾经同床共枕的父亲母亲,对簿公堂。母亲借着女性脆弱的神经及发达的泪腺,众目睽睽下哭诉指责父亲的种种不是,将那些带着私密意味的家常摆到台面上,供人指责。阿一坐在旁听席上,以一介看客身份,静观两人你来我往粗暴直接地互相伤害。

  阿一总是觉得会有那么一天,自己也像母亲那样缺失稳定充盈的内心底色,神经质地拉着一个男人念念叨叨,纠缠不清。

  习惯动荡喜欢变数,在不安的颠簸中,阿一渐渐掌握了这样一种本领——使自己身心摇晃震颤的频率与世事难料的颠簸波折一致,这样能暂时获得一种动荡中的稳妥。

  动态平衡!

  从小学开始,阿一念的一直是寄宿小学,初中到高中,无一例外。阿一实在不忍心看母亲为了一个男人消耗掉自己大半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下半生也赔进去,血本无归。

  而从高中搬出来,租下这座雅致的小木屋,也是阿一厌烦了宿舍里那些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女生,假惺惺地攀比着各自的妆容、成绩、家世……绵里藏针的友情在阿一眼里不值一钱。戴着面具的男男女女,形同虚设。杜撰一个情理之中的借口——传染病,阿一顺理成章地搬到了这里。

  初识泽轩,是在高二升高三的那年寒假,久未落雪的江南小镇意外地下了一场大雪,铺天盖地的雪花,从屋檐到青石板路,厚厚铺展。泽轩刚上大一,从北方城市回来,看到纷纷扬扬的大雪,惊叹:南方北方居然混为一体了。

  阿一正为寒假的补课作业忙得焦头烂额,一大本几何题,把阿一搅得如同困兽一般,左右突围而找不到出路。

  很偶然的,泽轩帮他妈来递交一些出租屋的协议材料,看到阿一面有难色,拿过题目,三下五除二地就解决掉了。

  “哇,你好厉害啊!”

  “那当然,我是理工科出身,往后有什么数学上的难题,尽管来找我吧。”

  “嗯,谢谢。”

  向来行走目不斜视,冷对世界的阿一,不知不觉地竟说出了“谢谢”这两个涵盖了多少温暖的字眼。一切伪装的不近人情,骗骗别人还行,对于自己而言,是连自欺欺人的本领也丧失了。

  那个寒假,泽轩拉着阿一,在雪地上撒野,疯脱了形。尘封的内心在一片冰天雪地中消融,阿一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夜里,阿一听到不远处的泽轩窝在小房间弹唱着好听的曲子。忧伤的曲调飘出窗子,遗落到苍凉的雪夜天幕里。雪花稀稀疏疏地飘着,剩下阿一留在房里,一个人听得出神。曲子因着忧伤的缘故,也像是落了一层雪,透出刺刺的寒。

  阿一本不是孤僻的孩子,只是心底偏执的底色越发浓重,大幅占据了整颗心,随年龄递长与日俱增。日积月累,阿一给自己镀上一层保护色——既不妨害他人,也避免自己受伤。

  “要想不被别人拒绝,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拒绝别人。”

  “你不给我机会,我也绝不给你机会。”

  “任何人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你尝试过什么叫做嫉妒。”

  还小的时候,阿一家附近有一间录像店,黑洞洞的店堂里,日日夜夜滚动放映港产枪战片、台湾喜剧片。直到有天,她看到屏幕上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在心无旁骛地吐露心迹。她记下了他,她把他的台词抄在那本布满中规中矩方格的小学生日记本上。

  在一片“我长大了要当老师,像向日葵那样,成为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这类儿童腔突显的小学生日记中,阿一摘抄的那些句子显得别具一格,曲高和寡也好鹤立鸡群也罢,总之,尚处于儿童阶段的阿一一点儿一点儿露出与儿童世界格格不入的征兆……

  “喂,你在想什么啊,有心事?”雨中的阿一被泽轩一语惊醒,恍恍惚惚地接过钥匙,一路小跑溜回小木屋。

  “嘿,记得保管好钥匙,再别弄丢啦。”泽轩对着阿一的背影高呼。

  “晓得。”

  语文老师收集了几篇范文,苦口婆心地谆谆教诲:“你们一定要好好阅读,高考很有可能出的,晓得不?”

  一个人吃过晚饭,阿一慵懒地蜷在沙发上,阅读范文。

  字里行间的青春小情绪包裹阿一,如一枚光洁的茧。

  想起去年冬天,那场大雪,阿一因为学校补课,一直不得脱身。好不容易挨到学校补习结束了吧,雪都化得差不多了。泽轩拍了不少冰天雪地的照片,拿给阿一瞧瞧。

  “有什么好看的,还不是让我过过干瘾。”阿一没好气地赌气。

  哪里想象得到,第二天泽轩神神秘秘地跑来,好说歹说,硬是要阿一闭上双眼。

  睁开眼的瞬间,阿一被眼前的景象触动了心弦。

  漫天飞卷的蒲公英,在天空中翩跹。

  阿一清楚地记得,自己欣喜若狂地大喊大叫,太不可思议了,泽轩沾沾自喜地静立一边,一脸邪邪的坏笑……

  转眼间,一年过去了。时光毫不留情地白驹过隙,剩下一大堆旧物和由此衍生的怀旧情绪。阿一收好范文,望着窗外星星点点的灯火,今年冬天还没来得及下雪,春天就到了。尽管春寒料峭,可是日历上人为的界定,冬天就是过去了,再冷再寒也已是春天了。

  江南的春雨不大,却能够下得千回百转细水长流。一点儿一点儿濡湿房间里的旧物,霉斑点点,爬满受潮的木制家具。

  短暂的假期,阿一都觉得自己是侥幸轮到放风的囚犯,法定的寒假被学校不由分说地截掉三分之二。每当抱怨起这个,泽轩就宽慰道,每个人的高三都是这么过来的。

  阿一玩味着泽轩关于高考的定义——高考就是一厘米的天堂,走过了就能拥抱天堂。虽然阿一觉得一个局外人说这样的话,况且还是文绉绉的,可信度大为降低,可是那毕竟是泽轩说的,从隔靴搔痒到直指人心,只因为是心目中那处信赖的源头发出的低呼,阿一自然笃信无疑了。

  泽轩他们一家出远门,阿一拿着泽轩送过来的钥匙,委实没有兴趣千里迢迢地打水。买了几大瓶纯净水,阿一闭门不出,过着地窖山洞般的生活。

  再见泽轩,蓬头垢面的阿一把泽轩吓得够戗。

  “你这是怎么了,这是?”

  “没什么啊?”

  泽轩在屋里找到一面小镜子,摆到阿一面前,阿一自个儿也蒙了。

  “出去出去,这样子怎么见人啊?”

  泽轩横在沙发上,笑得一直捂着肚子。

  泽轩他们一家回来以后,小木屋的自来水再一次正常供应。阿一一番对镜贴花黄后,立马换了个人似的。

  “这才精神嘛。”

  “你们家上哪去了,这几天。”

  “上坟去了。”

  “清明节不是还早吗?”

  泽轩掏出手臂上的一小块黑纱,阿一一见便不语了。

  “哎,以前我觉得死亡离我离我们家那么远,没想到……”泽轩有点儿自说自话地感慨。

  “呀,你都跟王家卫一样了。”

  “什么?”

  阿一从橱柜里找出一张DVD,泽轩不解地看着阿一把碟片静静塞入碟机。

  画面是一望无垠的黄沙地,塞北的大漠给苍劲作了最好的注脚。旁白娓娓道来。

  “这片子,我很小的时候看过,那个时候我以为是单纯的武侠片,没想到一帮主角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台词,我就再没看。”

  “那你现在好好看看吧,我背英语单词去了。”阿一把泽轩一个人撇下,自个儿上阁楼温书。

  约莫过了两个小时,阿一下楼,电影刚好结束。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很好看啊。”泽轩嬉皮笑脸。

  “不瞒你说,这影片我看一次哭一次。”

  “不至于吧,我倒是看琼瑶的时候会哭个没完。”

  “你一个大男人的,看什么琼瑶啊。”

  “博采众长嘛。不过说真的,没想到张曼玉那个时候这么漂亮。”

  “去你的,你真是亵渎了影片。”

  送走泽轩,阿一怅然若失地关掉碟机。电视屏幕上顿时一片无规则的雪花点,嗞嗞嗞的噪音像是虚脱之前的负隅顽抗。

  屋外雨细细密密地下起来,泽轩小步走在回家的小道上。天地笼罩在迷蒙烟雨中,庞大的静默在细雨中消磨着,消磨着。泽轩抬手,拂去脸上的雨水,其实只有他一个人明白,这雨水中混杂了多少酸楚的泪。酸到了一定程度,就需要一定的碱来中和了。

  一场大雨,让泽轩趁机把连日积压的苦楚倾泻而出,溃烂在泥泞里斑斑点点的水洼中。

  雨天,是哭泣者最安全的避难所,从前最憎恨的雨天,泽轩从未像此刻这般死心塌地地钟情痴爱。可是,爸,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也是一个雨天,醉酒的父亲踉跄地走在羊肠小道边,意外地掉进路边沟渠。雨水充沛的春天,沟渠里水位升高,淹没了生龙活虎的父亲。

  对于酒,泽轩有过痛恨,可是那部片子里说,喝水和喝酒的分别是,酒是越喝越暖,水是越喝越寒。在铺天盖地的寒冷中,泽轩需要大块大块的温暖。一个人的房间,自斟自饮,父亲陪伴自己走过的二十一个年头如同一部节奏缓慢篇幅冗长的文艺片,没有旁白,没有字幕,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观众和无声的光影缓缓流淌。

  曾经在祭奠的坟场沉默不语,被母亲痛骂“不孝”的泽轩,此刻泪如泉涌。雨,是哭泣的安全掩饰;酒,是言不由衷的矫正。一切的一切,都步入正轨。为什么我喝酒越喝越清醒?

  另一边,阿一窝在小木屋,翻看着小说。泽轩手臂上的那小块黑纱,让阿一不免心生畏惧。世事无常,那些美好如泡沫的言情剧终还是抵不过现实冷不丁的一点儿残酷。

  耳朵里是周云蓬的民谣,厚重的嗓音唱着一个盲者心底最黑暗也是最光明的心声。

  “你说呢,到底想怎么样?”透过窗外的雨幕,依稀听得见不远处泽轩妈妈的呵斥。

  “你也不瞧瞧你这是什么德性,摆个死人脸给谁看啊?”

  “什么东西。”

  一般争执肯定是由两方或者两方以上在进行,可是这一场夜里的争吵仿佛是一幕独角戏,始终听不到另一方的回应,妇女尖锐的骂声在夜雨中孤独地回响。

  寒假的最后一天了,泽轩没有出现。阿一一个人闷在屋里,收拾着散落一地的课本和练习册。

  下午,血红的残阳悬在天际。

  门外有人在叩门,阿一打开门,泽轩满脸胡碴地僵在屋外。

  “进来吧。”

  “明天就要回学校了吧?”

  “是啊。”

  “作业都完成了吗?”

  “早好了。”

  “哦,那自己好好保重。”

  “是啊,我没有你那么好命,你还有大把寒假挥霍。”

  泽轩没有回应,门被严严实实地带上。

  阿一收拾妥当,迈向高中阶段最后一个所谓“冲刺阶段”的学期。

  天空中回旋着飞机起飞的轰鸣,铺天盖地。雨过天晴,能见度甚高。阿一清楚地仰视,一粒银黑小斑点,在苍茫的天幕中滑翔,飞去那个早已既定的目的地。

  很多年后,阿一都会记得那天早上,隔壁房东阿姨撕心裂肺的呼号:“你怎么跟你爸一样没心没肺啊?”

  泽轩不告而别,提前回到北方那个城市。不辞而别如同凛冽寒风,泽轩母亲被寒风急急扫过后,就憔悴了,伫立在风中瑟瑟发抖。

  年轻人三年五年就好像把什么事都经历了,生老病死好像就是一辈子了。张爱玲表现出对时间少有的警惕清醒。

  半年时间在一天一天的咖啡与习题中,很快碾磨干净。转眼是湿热的夏天,江南哪怕到了夏天,空气中依然布满大把水汽,濡湿目力所及的一切。

  阿一身着单薄的外衣,坐在小木屋窗前,手里捏着的是学校发放的高考志愿表。桌子边上放着一只笨重宽大的旅行箱,这也是阿一最后一天住在这间小木屋了,明天她就将离开。对于习惯动荡喜欢变数的阿一来说,颠沛流离的辗转才能充盈她始终无法填满的虚空身体。

  这个夏天,知了依然叫嚣得聒噪,悬铃木依然长得葱茏,成群蜻蜓高调飞过黄昏窗前,只是那个一年回归两次的泽轩一去不返。这个江南小镇终归是少了一点儿什么,至于是什么,只有阿一还有那个形如槁木日日憔悴损的寡妇心知肚明。

  高考志愿表一直空着,悬而未决。一向果断的阿一开始犹豫不决。

  一整夜,忙着收拾。触碰旧物就好比重温一段过去时,温润的色泽落满神经末梢,让人凭空多出冷暖自知顾影自怜的触须。

  拉开橱柜,除了必要衣物,满满当当举目皆是DVD。商业片、文艺片……琳琅满目,泽轩曾经开玩笑说,照此速度发展,等到阿一大学毕业,可以开一个碟片租赁店,可谓无本生意,足够养活自个儿了。阿一总是笑笑,不置一词。

  翻到《东邪西毒》,阿一鬼使神差地拉开封套,盘面在灯光下反射着诡异的五彩光芒。突然封套夹层滑落出一片白纸。白纸上赫然描着阿一的轮廓,是阿一的背影,站在雨中,落寞地凝望远方。下面是四个再简单不过的字母:“L—O—V—E”。

  第二天云淡风轻,初阳在云端若隐若现。阿一前往泽轩家送还钥匙,屋内空空如也。泽轩母亲和一年前比,消瘦得不成人样,痴痴傻傻地窝在沙发上,阿一递还给她出租房钥匙。临走前,她一个劲儿地念叨着泽轩的名字。

  高考志愿表三栏,清一色的三所北方高校。

  漫长的暑假并没有给一直从容走过高中三年的阿一多大的解放松弛感,相反像是一条无法泅渡的通天河,望洋兴叹在这里回归本义……

  北方:指南针的另一端

  十天前买好去往北方的火车票。鱼龙混杂的火车站散发着天南地北的混杂气息。孤身一人的阿一站在人潮汹涌的候车大厅,显得势单力薄。

  坐火车是这个世上,最枯燥乏味也是最繁华丰富的事情。可惜阿一的车是夜班,窗外只有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的夜色,浓重的黑与车厢里羸弱的光线仅隔一窗钢化玻璃。所以这漫长的一程对于阿一来说实在乏味单调。

  偶尔划过视线的几盏路灯或者远处人家的灯火,打破满屏黑暗,给阿一几分无趣中的生气。北方,究竟会是一个怎样的方向?

  北方到底是一片怎样的未知地域?

  暮鼓晨钟、大漠孤烟……这些充实了苍劲血液的字眼即将在阿一前路一一证实上演。

  西安,一出火车站台,满目是高耸峭拔的城墙。青石砖奢侈地铺满视线所及的范围。出于直觉,阿一心下料定这将是她自我放逐的好地方,古色古香的地域容得下有故事的人。

  秋天已经是不急不缓地走到了尽头。前来接站的学姐指着许多光秃秃的黑色树种,告诉阿一,这些是樱花树,春天的时候满树樱花,明年你开学回来的时候就会看见满满的一树樱花,开得可好看啦。学姐眉飞色舞的样子,让阿一深信不疑来年那场盛大的浪漫。

  北方的空气中,浮游着大量细微的尘屑。夕阳真的与江南小镇的迥然不同,少了氤氲,北方的夕阳清晰得唾手可得。

  北方,之所以选择你,是想要张贴一张迟到的告白,亦是一份对下落不明的爱的寻找启事。

  闲暇之余,阿一四处游走,钟楼鼓楼,常常有怀着美好夙愿的红男绿女虔诚地撞响钟鼓。一墙之隔便是中心闹市,那些钟鸣鼓声散落在熙熙攘攘的车流人海中,掷地有声。

  很偶然的机会,阿一在高校联谊中,见到一幅背影画像,仿佛是自己碟片封套内侧一直不露声色的那小枚秘密画像。

  会是他吗?

  为何会是他?

  无数疑惑不解在阿一心底左右突击,找不到出口。阿一当即找到社团负责人,打听画作者。一番寻觅,负责人给她找来了作者。

  五短身材,根本不是他。

  寥寥几笔画作,怎么可能就将他从茫茫人海中揪出来呢?阿一继续欣赏着不同社团的画作,动漫的画风有的拙劣得让阿一觉得作者勇气可嘉,不过大多数还是一笔一画精耕细作的。

  一天下来,阿一尘封已久的玩兴被全面激发,忘乎所以,到最后还喝了点儿小酒,被几个随行姐妹,五花大绑架着回去。

  另外一头,社团负责人带领着一伙干事忙忙碌碌地收拾展出的画作。其中一长发少年缓缓接近。

  “看,我今天按照你的吩咐,打发掉那些要看作者的人。这样呢总可以放心地把你的画借给我们展示了吧?”社团负责人满脸堆笑。

  “每次都拿我做挡箭牌。”一个身材矮小的小干事唯唯诺诺地发表着自己的不满。

  “好了,等会儿请你去吃夜宵。”

  画作被收拾稳当,齐齐锁进柜子。长发少年吹着口哨扬长而去。

  阿一不胜酒力,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昏睡不醒的当儿,阿一做了个梦,素描图上的铅色背影兀自地活现起来,簌簌地朝着远方某处缓缓移动,没多久就成了地平线上的一粒小黑点,直至消失。接着,就出现一个硕大的铅灰背影,如此循环往复。意识蒙眬中,阿一像是重新回到童年,那段晦暗的岁月。

  父母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发展到后来大打出手,两人横眉冷对,互不相让。每次父亲怒气冲冲摔门而出,母亲所有的防备也就松懈下来,面对着阿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阿一幼小的心里多了一层相比其他小孩来说的偏执,灰蒙蒙地包裹着那颗肉色跳动的心。

  整个童年,对于阿一来说,始终如同素描一般,没有亮丽鲜艳的华彩色调。

  反之,阿一多了隐忍的自持。这就是整整一个童年赋予她的所有基调。

  反复看《东邪西毒》,上网搜索影片资料,才知道影片开头满目金灿灿的大漠,来自离自己不远的榆林县。驱车前往,寻找十几年前的痕迹。

  沙丘变化无常,当地人告诉阿一,不要只身深入沙漠,不然会有生命危险。

  滚滚沙尘,在眼皮底下怡然自得地竞相追逐。人类的小情绪放置其间何等沧海一粟?

  转眼寒假,江南小镇成了火车车票上的目的地。

  白天起程,来时错过的沿路风景,暴晒在日光下。细细小小的黄色小野花,密密麻麻开得到处都是,已经是深冬了,这些卑微的小生命不知从什么旮旯里突兀地蹿出来,给这个肃杀的严冬一些不合时宜的暖色。

  火车与钢轨间断断续续有条不紊地撞击出令人昏昏欲睡的节奏。阿一却一直清醒着。座位边上有一本旅客意见簿。

  因是长途列车,车厢中大伙儿睡得东倒西歪,只有阿一翻开本子,握着铅笔,在纸上信笔涂鸦。外头的风景由北向南渐次变迁,沿路有了落雪的迹象,山巅上起伏着蒙蒙的雾气。

  毫无意识地,纸上出现了一个少年的背影,夕阳西下,在地上打出浓墨重彩的背影,吸附在脚底,手臂上一小块黑影,隐隐透露着死亡的阴郁。

  窗外麦田变成了稻田,只是严寒飞雪,农事萧瑟,荒田裸露出泥土纯粹的土黄色。南来北往,这一程,像自己十几年来跋山涉水走过的一切见闻,迥然不同的风景镂刻着不一的心事。那个少年,曾经把蒲公英吹成雪花的少年,而今也只能是心底一角无法触碰的痂,创伤迅速冻结陈旧。

  泽轩自打离开江南那个支离破碎一蹶不振的家后,离开了原来的学校,深居简出画起画来。原本小时候,泽轩对于绘画就流露出浓厚的兴趣和很高的天赋,无奈父亲再三阻挠,毫无兴趣的理工科一直压迫着自己内心蠢蠢欲动的画画欲望。

  那个家,对他,更多时候像是一种无形羁绊。离开以后,才发现撒开丫子蹦跶的快乐如此庞大。安心作画,在黑如夜晚的画室,日复一日地调和颜料削尖美工笔,继而铺开画纸。画室里的生活是封闭排外的,泽轩逐日变得沉默,张扬的个性日益磨损,自省的同时尘封内里跳动的心脉,与其说是故步自封,倒不如说是破罐破摔。

  所以尽管他的画作为他引来很多慕名的看客,但是泽轩向来闭门谢客,拒人千里。

  黑洞洞的画室里,一颗澎湃的心枯萎伏倒。

  亮晃晃的车厢里,一颗念旧的心萌发仰首。

  对于没有谜底的谜面,世人无力解答。

  对于只有谜底的谜语,世人猝不及防。

  阿一在北方的大学四年,朝气蓬勃,活像春天里的樱花,欣欣向荣。那个刻骨铭心的背影,偶尔在心头晃过,便速速隐退。或许每个女孩的生命里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守护自己,无关风月无关爱恋的异性。王子与公主的童话在现实里历经沧桑,也可能是王子与巫婆、公主与小矮人走到了一起或者两人始终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带点儿遥相呼应的凄凉况味。

  那张画有暧昧背影的碟片封套,在四年后的毕业离校日,阿一将它悄悄地塞进宿舍楼下其中一个邮箱里。开启的人兴许会以为这只是哪个无聊家伙玩弄的恶作剧吧?

  又或许,这本身就是一出自欺欺人的恶作剧,只有自己傻傻地站立在原地,看着日子年华义无反顾地朝前,舍不得松手的只有自己,唯有自己——阿一!

  阿一毕业那年,泽轩早已经混迹于社会两年。前面已经说过,泽轩高了阿一两级,两年的时间让泽轩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家。他特立独行的构思在北方的这座城市时常引起不小反响。灰色的背影、粗粝的用色、天马行空的构思……不少年轻人奉之为偶像,当做神一般顶礼膜拜。

  阿一毕业回到了南方那个阴雨绵绵,生活调子细水长流的小镇。成为毕业择业的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一员。

  很偶然地路经北方,故地重游。想起四年的大学生活,自己如何像一股江南温润的细流,一点儿一点儿浸染流过这片广袤的地域。诗人说过,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年华逐寸斑驳,脚踏旧地,阿一对此话心领神会,切肤的体会。

  “薇薇画展”的广告看板在市中心密密麻麻地展出,声势一时无两。

  阿一闲来无事,步入会场中心。似曾相识的笔触笔调,颜料下的细枝末节一气呵成。角落里有一系列的背影画。灰蒙蒙的着色,给观者注入一股凝重寒气。

  “为什么薇薇这么喜欢画背影啊?”

  “装神秘深沉呗。死活不给你看正面,憋死你。”

  两个初中生模样的小女孩,书包带斜斜地挎在肩上,小声地议论。

  “这个薇薇是谁啊?”阿一凑到一女孩边上。

  “呀,你连薇薇都不知道啊?”两个小女孩表现出极大的诧异,“这个薇薇是很年轻的画家,这几年一直有新作面市,奇怪的是他的画作从不给杂志报纸采用,只许展出,所以每次他的画展来的人总是特别多。”会场上络绎不绝的观者印证了女孩的回答。

  阿一心领神会地走走看看,最后也成了两个女孩眼里的一枚背影,唐突现身悄声隐退。

  南下的机票是供职单位预订好的。飞机起飞的那刻,这个北方城市第一次展露在脚下。阿一以俯瞰的姿势,居高临下。紧接着是耳鸣、轻微晕眩,然后就是大块大块柔软得不像话的云朵遮蔽了视线,眺望窗外,绵延不绝的白云此起彼伏,宛如仙境。

  为了抑制耳鸣,阿一摸出MP3,意识模糊中,有女声低低地萦绕耳畔:

  “北方南方,某个远方……”

  南南北北,意识里只剩下一望无垠的雪地,大雪覆盖万物,世界寂然无声。入夜,谁在弹奏着吉他哼唱那首让人伤感的曲子——

  我住在北方/难得这些天许多雨水/夜晚听见窗外的雨声/让我想起了南方/想起从前待在南方/许多那里的气息/许多那里的颜色/不自觉心已经轻轻飞起/我第一次恋爱在那里/不知她现在怎么样/我家门前的湖边/这时谁还在流连/时间过得飞快/转眼这些已成回忆/每天都有新的问题/不知何时又会再忆起/南方……

  还记得,那是自己刚升高二,搬到小木屋出租房不久。那年寒假,相隔不远的房东屋里传来这首让阿一一直心驰神往却不晓得歌名的曲子。

  有些基调早在冥冥中已经打好注脚,印章下的戳子早早地拓好封存。有些故事准备好了开场,可惜写故事的人疏忽大意冷落了情节的发展,于是只得自生自灭地滑向自由发展的轨道……

  “泽轩,哦不,薇薇,你最近的画作好像明亮鲜艳一些了啊?”

  “哦?呵呵,也许是该结束的时候了。”

  又一年又三年,时光打磨了他们的幼年、青年,在最好的时候安排好了出其不意的桥段,当生命缓缓汇入平和从容的河床,时光也世故地不再卖关子。所有的细枝末节豁然曝光在镁光灯下,只是曲终人散,导演和观众都只剩自己一个。

  他们呢?

  阿一出国,辗转南北之间,不安于稳妥停滞,辞去工作后飞到了法国,那个被打上太多浪漫华丽标签的国度。

  泽轩停止作画,“薇薇”这一称号神秘消失。那些热衷的粉丝团随着时光消磨,也渐渐地不成气候。南方还是北方,谁再没见过。我也不晓得他去了哪里。或许哪天当有一个人目光灼热地注视着你的背影出神时,那一定是他联想起了什么,也许那就是那个热衷绘画背影的泽轩,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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