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居城访古

书名:沉吟渠江 作者: 邱秋 字数:215909 更新时间:2019-12-13

  一

  很久以前,我就想去大寨看看,这个大寨不是山西昔阳那个举世闻名的大寨,而是我们广安老县城后的一个山寨。最早知道大寨,是在我的少年时代,那时正值“文革”期间,武斗在我们这个小县城里也开始了。作为广安县城的最高处,这里成了造反派的必争之地。据说上面修筑有工事,架有机枪,还经常向城内射击。作为十来岁的小孩,我很想上去看看究竟。几次要去,却被父母给喝住,只能在山下望着山顶,想象着那里的情景。今天的大寨是一个已为人们所不太愿去的山寨。随着城市建设的发展,公益场所到处都是,人们休闲散步的地方很多,即使要到野外走走,那也一定是城市附近的农家乐之类的地方,不必到这荒郊野岭来。

  但对我来说,这里却是一定要去的,因为在我写作的一个剧本里面,有一个场景就是大寨。那是因为邓小平的女儿毛毛在她的《我的父亲邓小平》一书中说过,邓小平童年时曾经上过大寨。毛毛在这本书里这样写道:“当时的革命军在广安县城对面设有大寨、小寨两个军寨,大概住有一二百人。那时候的社会已相当混乱,因此参加革命军,都是自愿加入。辛亥革命的时候,我的父亲才七岁,因为爷爷在革命军的寨里驻扎,父亲还曾去过那里,住过两个晚上。虽然那时父亲还小,但我想那种革命气焰一定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不浅的印象,因为直到今天,他还记得这件事情。”鉴于毛毛的说法,我决定必须要去寻踪,考察当年的军寨遗迹,亲身感受一下当年辛亥民军在那里的生活场景,从中找到一种真实的感觉。于是,这个念头一直存留在我的脑海里,促成我沿着秀屏山弯曲的石阶小路,来到心仪已久的大寨。

  二

  大寨真正的名字叫安居城。清末周克堃先生所撰《广安州新志》这样记载说:“安居城,州治后山。形势高耸,东峙大维山,左枕望仙台,西扼仙洞,北控葫芦嘴,为州之最要保障。嘉庆二年,知州阮和劝捐修筑。咸丰十年,知州王兆僖重修,添设营房、厅事、哨楼,制甚宏巨。岁贡蒲崧荣有碑记。”嘉庆二年是1797年,照此算来,安居城距今已有两百余年的历史了。

  在广安老城周边,有几座高度不等的山岭。它们分别是秀屏山、凤凰山、紫金山、白花山、碧峰山。在这些山岭中,秀屏山应是主峰,最高。而大寨就在这主峰的最高处。古志记载:“秀屏山,州治西,层岩峭壁,藤草交翠,望若屏障。岩字石刻谱‘秀屏山’三大字,颜真卿仕蓬州时书。宋太祖建军阅图经,以笔点此山立军治。今为州署。宋于此建楼,一曰银顶。旧志十六景曰:秀屏积翠。”因此,秀屏山也称翠屏山、银顶山。这里说的宋太祖所阅图经,即指根据广安历史上所谓古十六景之一的“秀屏积翠”绘制而成的图画。在1994年出版的《广安县志》中曾这样记述:“《秀屏积翠》画图,在宋西川转运使刘仁燧请设广安军时,赵匡胤亲阅此图,并定军治所于此。”上世纪80年代,邓小平为建在秀屏山腰的一座公园题写园名“萃屏公园”后,秀屏山又被人们写为萃屏山。

  宋太祖所点立的这个军治的具体位置,就是我们后来所说的州坡。从古人建州城的习惯来看,多爱建在依山傍水之处,且要求山势险要。著名的抗元名城合川钓鱼城、广安大良城最为典型。而细观秀屏山的地理环境,则与这个特点十分吻合。前有滔滔渠江,后有起伏山岭,安居城则在这群峰之中,相对独立,山势陡峭。在冷兵器时代,只要城门一闭,完全可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在一些人的心目中,秀屏山、翠屏山、银顶山似乎不是一座山,他们往往将原州坡上面的翠屏公园所在范围看作秀屏山,而秀屏山的主峰大寨则不在之列,这是不对的。我认为1985年广安所编《广安县军事志》初稿,对秀屏山的记述是正确的:“银顶山,又名秀屏山,位于县城北侧,居高观城,川鄂公路绕山而过,视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明末,姚、黄义军和清嘉庆初白莲教义军都曾屡攻此山受挫。”这里所讲屡攻而受挫的山,实际就是指的大寨,即安居城。

  安居城有一老鹰岩。在老鹰岩上,过去曾立有前面所说的嘉庆二年岁贡蒲崧荣所撰《新修安居城碑》。碑曰:“州自达州流贼方起时,累谕乡民团练以资捍御,并饬各乡村据险结寨,屯粮自守,以为坚壁清野之计。然一遇告警,居民扶老携幼,蜂拥来城,实不能容。老鹰岩者,州后祖山也。峭壁插天,势高州治数倍。爰募赀材,计徒庸择绅董事,凡数阅月,粹然成城焉。西扼环水,东阻渠口,南北惟芋荷沟、堰塘湾等处用力为多,为锡以名曰:安居城。工既讫功,谨志其缘起如右,而出赀勷是举者亦勒石焉。嘉庆二年。”蒲崧荣的这个碑记给我们讲清楚了安居城建造的动因,选址的依据,修建的时间及经过。是我们今天研究安居城历史的一篇重要史料。

  前面已经谈到主持修建安居城的人名叫阮和,他于乾隆四十八年任广安知州,很有作为。史称此人:“勤恤民隐,培养士类,清讼狱,绝苞苴,拨学租公项修学宫,建署九间楼,修补城垣,闭小北门,建城楼五,设炮台四为五门。又率吏目黄因舒重修城隍庙,于城中三圣庙凿大池,备火灾。移常平仓建署后,署门外修三坊。五十六年,奉檄采买谷一万九千石存仓。凡大建置多出于其手,民戴其利。去任次年,和复任。嘉庆元年,达州教匪起,和于老鹰岩创修安居城,谕修各寨练团。贼屡犯境,居民安堵。年七十,以老乞归,五年去。”从这段记载,我们可以想象得到,阮和其人在人们心目中确实是口碑极好,故他被列入了《广安州新志》中的“名宦志”。

  其实,最初阮和提出修安居城和其他山寨时,并不是所有人都拥护的。这在史料中也有描述:“嘉庆二年,知州阮和修安居城。初,贼未入境,扬言先破寨堡。民畏,信之,多迁徙避乱。时有谚云:‘上了寨,绝了代。沿山走,年年在。’于是乡井市镇要道,团勇设卡,旗帜林立,层叠盘诘,需索留难,民大困。二月,达州贼徐天德寇广安,乡民流离山谷,极追捕裹胁之苦,唯大良城寨烟户十余万始终得全。九月,巴州贼罗其清、通江贼冉文俦寇广安,举人胡元智帅团防剿,贼屡恶之。十月,间道至其家,一门七口皆遇害。十一月,东乡贼王三槐攻广安,初五日焚掠黑溪沱,次日渡三溪。乡团乘半渡击之,杀贼五名,落水死者无算。贼遂由石笋窜恒升场肖家溪。逃难之民日匿山洞,夜露宿草间。始议增筑城寨。”

  从这段记述中,我们可以看出当时的人们对修寨筑堡最初确实不是很理解,他们是在饱受了战乱流离之苦后,方才感觉到这个工程的必要和重要,可以说是吃一堑,长一智。在修寨和办团练的事情上,还有一个真实的故事让人深思。这故事说的是咸丰九年冬,滇匪窜川,王兆僖奉令修四乡寨堡,增筑大半,同时又在原来阮和的基础上重修安居城。王兆僖这次重修安居城,规模甚巨,王在安居城设置练勇总所,分建五营、厅事、哨楼,调练勇守城。咸丰十年冬,重修安居城的工程刚竣工,王兆僖却因练勇哗变而被解除官职。而造成这次练勇哗变的原因则是这年春,王兆僖奉檄办团练时,在全州四十八场设团练局,各委一名书吏、四名差役设公案判事,督办团练,演练的枪炮声日夜不绝。同时按户派费,史称:“每粮一石,派交练勇费银五两。稍有迟延抗交者,逮系刑杖,威甚。”在这种情况下,一些州官练勇恣横倚执,骚扰市尘,使得百姓道路以目。这年十月,团练首领苏卓立等和练勇数千人以王征收了五两勇饷等为借口闹事,包围州城约两月之久,惊动朝野。其实,这个加饷的决定并非王兆僖的意思,王不过是执行上谕而已。但事出广安,谁担其责?当然只有他了。后来,又遇流贼窜来广安,百姓皆上寨躲避。同时,由于各地有了练勇队伍,靠着这些练勇的扼隘之力,广安一寨未破。以至于许多年后,广安的父老说到王兆僖,还很怀念他。这个故事表达的含意是多重的。人们至今还可从中找到借鉴之处,而我还是认为,当年的安居城是非修不可的。在广安州的历史上,自从有了安居城,百姓遇到战乱,这里便常常成为他们的避难之所。至于故事中因办团练而生出的团练哗变一事,则是笔者另外一篇文章所要讨论的重点。

  三

  今天的安居城与过去相比,地形地貌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当年的那种险要之势已不太容易看出来,那是多年来开山打石和修建公路将原有的地形地貌给破坏了。当地人讲,安居城现在可能有田土各三千担,过去则要大得多。据说,当年的安居城可以容纳几万人。几万人,相对于今天的人口规模似乎不算多,但在那时,却意味着这座山寨能使山下城里的居民都得以躲避战乱,临时安身。

  安居城上有东西南北四道城门,分别称为东门、南门、西门、北门。现在广安城南的城中河西溪河,当年就是从寨上的南门与西门一带缓缓流过。古老山寨原有的寨门几乎都已损毁,只有城东南的东门保存得还较完好。从翠屏山上大寨,必走东门。拾级而上,大约十来分钟,东门便出现在我的眼前:拱形的寨门长着厚厚的青苔,已经风化的石墙像是在向人们诉说着历史的沧桑,陡峭的石壁上长着高大的黄葛树,那浓浓的树荫将这古朴的寨门遮盖着。面对这古寨门,我的思绪与历史的时空立即对接起来,一种莫名的激动震撼着我的心灵——历史,这里有让人兴奋的历史。东门旁边有一家农户,主人是一位年过六旬的老人张本洪。张本洪从小居住在这里,听过许多老一辈寨上人讲述过去的事情,对这里的情况比较了解。我和他一见如故。听说了我的来意,老人十分热情地与我交谈起来。从他的介绍中,我知道了东门曾在咸丰二年做过维修。老人说,寨上的门当时都有各自的名字,而现在却只有西门的名字人们还记得,叫“翼和门”。东门的名字不全,其他南、北两门的名字则均已失传。老人告诉我,当年这寨门上有三个大字,中间一字年久剥落,已无法辨认,只知前后二字是“威□门”,估计应是“威武门”吧。而今,这仅存的两个字也说不清在什么时候悄悄地消失了。

  在张大爷的指点下,我看见了还算保存完好的东寨门拱券内顶上刻有:“广安州事陆敏杰重建 经理绅士陈国鼎、 房绍龄监修 甲寅年”字样。陆敏杰何许人也,他是当时的广安知州。陆敏杰,字隽叔,为顺天大兴县(今北京市大兴县)人,监生。咸丰元年就任广安州守。在知州位上坐得不久,大概第二年就罢官离任。因何而罢官,史书无记载。罢官后寓桐林寺,精研岐黄,一意丹经。晚号守中子,移居化龙沟。子孙因家焉,卒葬州北旧渠江县。

  “这个寨子你别看他破烂,当年苏东坡都来此游览过,并为这里的景色所感动,留下‘东坡’二字刻于石壁。”听得出来,张大爷的话语中充满了一种自豪。老人的话激起了我浓厚的兴趣,我问,这字还在吗?他说,当然在,就在东门左侧的石崖壁上。我随他来到石壁边,果然在布满青苔的石壁上看见大约两米见方的楷书“东坡”二字,不过,这两个字几乎都被一黄葛树暴露于外的粗大树根所缠绕,只能看到部分笔画。看着这“东坡”二字,我立即想起了《广安州新志》中关于苏轼来广安的一些记载:“来苏寨,花桥西十五里,旧名独峰寨,因东坡来游改名……”“来苏洞在来苏寨之东,石岩宏敞,深不可测,旧传东坡游憩读书于此……”“……来苏寨边有一石,平如砥,离寨八尺,屹立如坿,人可一跃而上,光洁无尘,旧传苏公晒经于此……”“来苏寺,州百里寨上,宋苏东坡游此,有洗墨池诸遗迹……”这些都是讲苏东坡当年在广安游览读书情况的,据说东坡在广安游历数载,想必走的地方不会少,而这些记载中,恰恰没有提到东坡到过秀屏山。东坡是宋代人,他到这里时安居城尚未修建,但秀屏山在呀!老鹰岩在呀!是当时的人忽略了东坡的秀屏山之行,或者“东坡”二字为后人所补刻,还是另有原因呢,我不得而知。而安居城上的石刻则使我坚信东坡如果当年到过广安,那么,他在广安的足迹所至不会仅仅是前面的两三处,说不定还有许多并不为我们所了解。

  在有“东坡”二字的石壁右侧,刻有“观湖”二字。不过遗憾的是,刻有这字的石壁前面已修建起了一座房屋,我只能在这房屋的后檐下吃力地去寻找那被杂草藤蔓所掩蔽,为青苔所覆盖的字迹。还好,“观湖”二字完好无损。我问老人为何要在这里刻上“观湖”二字呢?老人说,这是因为站在这石壁前眺望山下的渠江,有如观一大湖的感觉。我特意面向山下眺望,果然如此。渠江在县城前拐弯向东,那河湾形似一个大湖泊,奎阁、白塔、南园尽入眼底。老城、新城历历在目。老人信口背诵道:“观湖必有印盒石,站西山而观桥头。”他还特地告诉我,这话决非臆造,广安的老县志上有记载。他说,这里的印盒石就是指靠南园处的渠江中一个状如印盒的大礁石。“桥头”则指今日城南横跨于西溪河上的致中桥,即人们所说的中桥。不过,我从渠江中确实看见了印盒石,却始终未能看见城南的中桥,不是因为太远看不见,而是因为今天城南新区拔地而起的密集高楼挡住了我的视线。回家后,我在《广安州新志》中寻找这段记载,却没找到,估计老人讲的可能是另外什么书上的内容吧。

  安居城的东门前原有一座寺庙,叫文安寺,相传为雍正或道光之前所修,距今已有二百余年历史了。当年文安寺的寺名据说是一个叫做夏仲举的人所书,其书法遒劲有力,很有功底,甚至超过广安近代书家王宣彝。对夏仲举我不熟悉,但对王宣彝却很了解,他是今天的广安中学的创始人,他的书法在广安人心目中有很高的地位。我见过王宣彝的墨宝,却没见过夏仲举的字,故不能妄加评论,但我想这人一定是一位对书法有很深造诣的名家了。我手中掌握的史料有关文安寺的记载很少,仅有十来字,只说该寺在安居城东门外,别无介绍。不过,今天所见则使史料上的记载得到了印证。

  文安寺的庙堂早已毁掉,只剩遗址。从遗址看,我以为这座文安寺不是很大的寺庙。拢开茂密的竹子,将被树竹杂草遮掩下的石壁露出,我寻到了一些模糊的字迹。从所存字迹中,可依稀辨认出“赐尔三多”、“酒醉”、“清道光乙未十年”的字样。石壁上有几个石窟,一个石窟中有一已被毁坏的石刻。另一石窟则什么也看不到了。张大爷说,这石刻雕的是一条活灵活现的龙。他还如数家珍地指着石刻告诉我,哪里是龙头,哪里是龙身,哪里是龙尾,令我如痴如醉。从石刻现存的状况看,这龙如果不被毁坏,确实要算相当精美的雕刻了。老人不无遗憾地说,寨上只有这一带现在还有历史遗迹未完全风化和毁坏。

  四

  我向张大爷问起安居城为何现在人们把它叫做大寨和小寨。老人只知大寨却不清楚小寨。他说,在他的记忆里,只有大寨这一说法。当我讲到在我看过的资料中曾有这种说法时,他和身边的人推测,这小寨可能指北门一带,而靠南门这边应是大寨。

  张大爷告诉我,一般的人都认为州坡是州署衙门所在地,但很多人却不知道在州坡设衙门之前,早先的衙门就在安居城。对老人的这个说法,我不敢苟同。因为安居城是在清嘉庆二年才兴建,而军治却在宋太祖时就已设立于秀屏山上了,所以根据不足。不过,我倒认为,这上面确曾有过衙门,因为在那时或许为避战乱,州坡的衙门曾经临时搬到安居城上来过。史书所记,清代之前,广安县城曾多次被农民起义军和其他武装占领,当时的州治就曾迁往他处,待事平后才又迁回。安居城既然位处州治后山,形势高耸,为州之最要保障,那么嘉庆二年,知州阮和动员各方捐资修筑此城,一定是有其战略考虑的。从陆敏杰咸丰二年重修寨门、王兆僖咸丰十年重修该寨,并在寨上添设营房、厅事、哨楼,就说明历届广安知州对安居城的重视。一旦重要军情发生,这里就是他们据险指挥和防守的最佳之处。也是他们处理军政事宜的一个地方。而这一点,也可以说是清代以来历届知州在总结了他们之前的历次农民起义对前朝统治者的打击之后,所作出的重要决策。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讲,安居城未尝不可看做州坡衙门的一部分。我想用前面谈到的咸丰十年冬,广安练勇哗变围城达两月这件事情来做佐证。当时,乱势危急,朝廷派前顺庆知府杨重雅督办川北团练,杨肩舆匹马星夜驰往广安,直达安居城上,向人们宣谕,讲明厉害,官员和民众为之而感动得流泪。在杨重雅的劝说下,围城团练终于解散,广安百姓避免了一场战乱之灾。这个史料证明,安居城确实为当时州府衙门的重要场所。

  为了证明寨上曾有过衙门,张大爷告诉我,老辈人讲过,当时城上的衙门前置有一对威风凛凛的大石狮子。城上大街口的石梯两旁的大黄葛树下,也有一对石狮子。后来衙门迁往县城州坡,门前的大石狮也要随着迁运过去。搬运时,有三个顺利运到了州坡,而另一个石狮子则在搬运过程中掉在了路边,由于石狮子太重又陷于泥淖之中,难以弄出,那尊石狮子从此便一直留在了那里,至今已不知有多少年了。久而久之,掉狮子的地方人们便称之为狮儿湾。我估计老人所说的衙门就是当时城寨上厅事一类的办公地点。在狮儿湾的一个土坎前,我在一棵桑树下的草丛中找到了那尊被遗弃在那里的大石狮子,虽然石狮为草丛、土石所掩,并有所毁坏,但从暴露于外的部分依然可以清楚地辨认出,这就是当年那尊雄踞于县衙门前威风凛凛的石狮。历经了城寨上多年的风霜雨雪,它虽然没有了当年让人望而生畏的威严,但我却感到它已成为了这里沧桑历史的最具权威的见证。我想,如果有一天广安要建一座反映地方历史的博物馆,这个石狮子应当是不可缺少的陈列物。

  狮儿湾前的山崖是陡峭的石壁,在这里的老鹰岩石壁上据说过去曾刻有径达二尺的正书“虎榜标名”四个大字,不知石刻年代及书家。后来又有宋代所刻的“云峤”二字。在往北边的石壁上,据说过去刻有“望仙台”三个大字,这三字笔法苍古,功力极深。这些石刻,字大醒目,在山下很远就能看到。但我在崖前找了许久也未能找到,倒是看到了一些用石灰水涂写的政治色彩很浓很浓的现代标语。我想那古老的石刻遗迹可能因天长日久已被风化销蚀,或许在“破四旧”的特殊年代已被那些“革文化命”的勇士们破坏掉了吧。虽然未能找到历史的遗迹,但站在望仙台的石崖上,我却把整个广安城区和奔腾而过的渠江一览无余。长年待在书斋,生活于市井尘世的烦扰之中,今天站立于此,真让人油然生出一种荡气回肠的感受。老人对我说,天气如果晴朗,站在这里可以将四周方圆几十里地看得清清楚楚。远如华蓥山、永兴褒先寺、代市、广门,近如春堡山、协兴场等都可看见。立于望仙台上,我突然想起《广安州新志》中有这样一段描述:“前俯渠江,后枕鹰岩,旁腋屏山紫金之胜,磴道盘空,石径幽邃,虽居城市如在山谷中;又广构精舍于山巅,楼阁虚明,轩窗幽洁,每晏坐时,香风徐来,雨花未扫,令人意往情移,有飘然出尘之想焉。”这段文字不是写安居城的,而是写安居城旁边的凤凰山。凤凰山即今天的广安老城北仓路小学后面一带。古志曰:“凤凰山,当州城西北隅。旧有桐林古刹,号称禅院。苦未加修葺,至西来上人始,恢而大之。”当时的人们站在凤凰山上观看山下,视野阔阔,房瓦青青,渠江汤汤,清风浩浩,于是便有了前面的感觉。遗憾的是,今天的人们已不可能再有那种感受了,因为随着历史的变迁,原有的种种地形环境已经发生了无法想象的变化,即使现在再登上凤凰山,也难以体会到当年古志中所描述的那种令人心旷神怡的意境。不过,这种感受在今天的安居城遗址上还可以领略到,古志中那段优美的文字,仿佛就是专为安居城而作,堪称笔到、情到、意到。

  五

  昔日的安居城,城池坚固,寨墙绵延数里不断,四门一闭,易守难攻。当年曾有“红灯教”、“白莲教”攻打过,均攻而不下。辛亥年间,陕军进入四川也曾攻打过此寨,但仍未攻破。传说陕军曾用大炮对着安居城轰了四炮,有一发炮弹就落在东门的城墙根处,寨墙竟无甚伤毁,足见其坚固。说到这里,老人指着东门当年遭陕军炮击的地方让我看,果然痕迹依稀可辨,不禁啧啧称奇。但令人痛心的是,许多年来,寨上一些村民的文物意识不是很强,凡修房造屋往往便去撬来寨墙石做屋基,生产上便拆寨墙石来修渠保坎,以至于我们在城寨上走了一圈,也没有发现我所期盼能看到的寨墙,只偶尔还可看到零零星星的几块残缺不全的石条散落在瑟瑟秋草之中。当年那雄伟坚固的寨墙看来确实已荡然无存了。现在想来,要是这寨墙不毁,那会是一笔多么宝贵的历史财富啊!稍加修缮,便可复原一个真实的清代城池,这比当今一些所谓的仿古建筑不知要漂亮到哪里去,也许广安的地面上又会多出一处吸引四方游客的闪亮景点来。

  安居城上曾有一座牌坊,据说是为一翰林学士而立。问起这位翰林学士姓甚名谁、何朝何代,寨上的老人均摇头不知,只说那是好早好早年间的人了,他们也是在孩童时听上辈人说过,年代久远,早记不清了。遗憾的是,这座石牌坊在很久以前就被毁掉,我们看到的只是牌坊所留下的遗址。这遗址也已经被人开垦为土,种上了庄稼,称为牌坊土。牌坊基础所在位置,多年前便有了坟墓。寨上人说,这是因为翰林学士立牌坊的地方风水好。当然这是无稽之谈,不足挂齿了。之后,我在老县志上仔细查了许久,也未找到有关这座牌坊的记载。看来,当年立此牌坊希望流芳百世的大学士,大概未曾想到自己最终还是会这样快就被人们所遗忘。

  昔日的安居城并不沉寂,曾经有过十分的热闹与繁荣,这里曾有过成片成片的房屋,曾有过人流熙攘的街道。清同治二年,渠江书院也由山下搬迁到安居城,于是这山寨之上便响起清朗悦耳的读书讲学之声。这书院在安居城上开办了大约十年之久,直到光绪年间,方从寨上迁回山下。之后城上又建起了造枪、造铜元的工厂。民国时期,城上还曾开办过一个农场,推广农业技术。漫步于安居城上,这里依然鸡犬之声相闻,树竹葱郁,禾苗青青,民风淳朴。《广安州新志》中的“侨寓志”记载过这样一件与安居城有关的事情:湖北光化人刘自珍,同治九年春任广安州府,此人“锐意求治,公正廉明,勤恤民隐,四境称善。未期年,病卒于任上。其时,刘自珍母老子幼,贫不能归。州人思之,为之置田数处,眷口寓安居城,岁收租税衣食之”。刘家在安居城的住处现在已无法找到,但广安人对为百姓做过好事的人那种情和义却流传了下来,成为美谈。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民国名人、辛亥保路同志会会长蒲殿俊当年也在寨上住过。当时蒲所住的地方叫龙家院子,据说那院子就在西溪河畔,由于时间关系,我没有去寻找。

  辛亥革命期间,安居城也驻扎过军营。毛毛书中所说童年邓小平在城寨上住过,决非杜撰。作为新军训练营的营长,邓小平的父亲邓绍昌当年曾经在此带过新兵,进行过操练。现在寨上有一片大石坝,其中一部分已开垦为了良田。然而这个地方,人们至今仍然叫它“操坝土”,从这名字推断,这里过去确实做过操练士兵的场地。我在心中暗自琢磨,或许就是因为当年这里有大小军寨,安居城才渐渐改叫大寨的。当然,这不过是我个人的推测罢了,不足为据。

  在安居城上,我遇到了一位姓戴的老师,他的父亲戴春璧早年曾就读广安县立高等小学,与那时还叫邓希贤的邓小平同校学习。戴父虽比邓小平低一个年级,却与邓小平十分要好。戴老师告诉我,其父在世时曾给他讲过邓小平少年时期的一些事情。邓小平当年在广安读书时,常穿一件青布长衫;在考棚的县立高等小学堂读书时,曾住过厚街考棚旁边的一处房屋。后来,邓小平考上了位于安居城下的广安县立中学,又在县城文庙附近的一所平房住过,当年戴春璧还常常与邓小平在那里玩耍。当我兴奋地寻到文庙附近去找那间平房时,遗憾的是那平房多年前就已被拆掉了。戴老师告诉我,邓小平有一天突然告诉戴父,说他要去湖北,并希望戴父也能和他一起去。戴父没有随邓小平一起去,因为家里不同意。不久,也就是暑假结束后,戴父就没有看见邓小平了,他想邓小平可能已离开了广安。之后,戴父广安高小毕业,考入成都大学附中,之后,又考入成都大学,毕业后从事教育工作。戴父所说邓小平要去的湖北,我疑是指重庆,重庆和湖北一条长江相连,在同一个方向。而1919年,邓小平与胡伦、邓绍圣一道,于一夏末秋初之时,乘一只木货船去了重庆,考入了重庆留法勤工俭学预备学校,这与老人的说法大致吻合。

  六

  当我走出安居城东门下山时,山下的城市已是灯火阑珊。站在秀屏山山腰的小路上回望安居城,山寨在薄薄的暮霭中已变得朦胧起来,就像罩上了一层轻纱。安居城,一座普通的城寨,在今天已很难引起人们的关注了。然而,就在这普通的城寨上,却留下了许多名人的足迹和逸事,这是我最初所没有想到的。她的沧桑变迁,她众多的历史遗迹,使我感受到了这座山寨的神秘,领略到了她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但我在想,安居城的历史肯定不只我这次寻访时所获得的那些,一定还有更丰富的内容留在那里。多少年来,在这座山寨上,或许发生了许许多多为我们所未曾想象的传奇故事,而这些故事则赋予了这座山寨无法衡估的丰富文化内涵。当历史的面纱还没有被揭开时,安居城给人的感受是一种神秘;而当这面纱一旦揭开,我相信她带给人们的则一定是令人惊叹的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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