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怀大志,少小离家,苏轼没有“登车揽辔,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的张扬;他心仪贾、陆,自比管、鲍。面对未来,他从众多考生中脱颖而出;初试折桂,冀望青云之途,为实现心中的抱负,他充满了自信。
在中国的历史上,赵宋王朝是一个非常独特的王朝。一个在政权更迭中不经过流血而创立的一代王朝;一个在皇位的继承中,不以嫡长世袭却从未发生兄弟阋墙互相杀戮的王朝;一个重视文化建设,人才辈出,荟萃天下文化精英的王朝;一个鼓励商贸流通,政府不过多干预,经济极为繁荣的王朝;一个因厉行改革引发激烈的“朋党之争”演化为“党锢之祸”,成为在中国历史上涉及官员最多的王朝;一个帅不知将,将不知兵,曾拥有一百三十万军队,累战累败的王朝;一个在历朝历代中官员待遇最高,冗员闲官最多的王朝;一个看似虚弱不堪却延续了三百二十年的王朝……
这个王朝的诞生和延续,应当首先归功于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这位武将出身的皇帝,不但武功高强(中华武术中的长拳就是他创立的),因其是开国之君,故被宋人誉为“艺祖”。正是这位武将出身的赵匡胤,偏偏不喜欢战争。无论是对周边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还是对割据各地的群雄,他都不主张使用武力,而是采取赎买政策,即用货币和财物,换取和平统一。他死后他的弟弟赵光义继承了皇位,是为太宗。赵光义觉得被后晋石敬瑭出卖的燕云十六州至今还在契丹人手里,不仅是赵宋王朝的耻辱,而且让北方边境门户洞开,使中原和首都汴梁(今河南开封,当时又称东京)受到严重威胁,于是举兵征讨。结果是赵光义差点被俘并身受箭创。这场战争一直延续到宋朝第三代皇帝宋真宗赵恒被迫签订“澶渊之盟”才算结束。
“澶渊之盟”恢复了宋太祖开国时制定的善邻友好对外政策,“以风土之宜,助军旅之费”的名义,每年输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给对方,以此换取了一百二十年双方无兵事的安定与和平。由于社会稳定,从而创造了中国历史上最为辉煌的经济繁荣。当时,中国所具有的高度物质文明,全世界无出其右。
正是这赵宋王朝的鼎盛时期,苏洵带领他的两个儿子苏轼(字子瞻,一字和仲,后号东坡居士)和苏辙(字子由,晚年号颍滨遗老),进京参加礼部的秋试。其时,正值在位已三十余年的北宋王朝第四代皇帝宋仁宗赵祯改年号为嘉祐元年,苏轼二十一岁(虚岁。苏轼生于腊月十九,按当时习俗,生下未满月就已两岁)。苏家父子一行,三月由成都出发,经四川阆中到陕西凤翔。五月,于大风雨中到达首都汴梁,住在一座庙里。
这风、这雨,风风雨雨,似乎预示了苏轼和他的弟弟此后由科举而进入仕途的风雨莫测的政治生涯。
胸怀壮志,少小离家,正所谓大丈夫志在四方,极少有对家乡人情风物的依依眷顾。及至步入仕途,离故乡渐久,尤其是人到中老年时经历了种种人生变故磨难之后,植于心底的乡愁,由淡变浓,由浅变深,最终郁积成化不开的结。一些朴拙的、天真幼稚的、优美纯洁的人和事,情和景,经过岁月的积淀和发酵,才显现出无比的魅力,那些心灵的记忆,变得鲜活而生动,让人神驰骛远,梦绕魂牵。此时的苏轼,像当年所有的年轻读书人一样,对于离家北上并无多少顾念,尤其是到了凤翔,走过八百里秦川,出了潼关,放眼中原大地一望无边青葱的田野,只觉得眼前一片开阔,胸襟更觉宽广之外,心中切切挂记的,仍然是朝廷即将举行的秋试。为改变生存状态和人生命运,实现理想和抱负,这是千百年来中国读书人唯一的出路。对此,苏轼有着高度的自信。正如他后来给韩绛的信中所说:“(轼)自七八岁知读书,及壮大,不能晓以时事,独好观前世盛衰之迹,与其一时风俗之变,自三代以来,颇能论著。”他对中国的历史,尤其是汉、唐历史,有着广泛而深入的研究。在赴京应考的行李中,就装有苏轼的数十篇策论,后来,曾受到曾公亮、富弼和欧阳修等朝廷重臣的赏识,五年后又被杨畋推荐给仁宗皇帝。其中许多篇什,在苏轼逝世后的九百余年,一直是中国文学的经典,学生的课文。
苏轼聪明勤奋,他读书的范围不但广博而且是读透了的,并有自己独立的见解。正如后来南宋的大儒朱熹在给弟子们讲学时赞誉:东坡一生,读尽天下书,说无限道理。当时的北宋文坛泰斗欧阳修,在读过苏轼的文章之后,曾“退而大惊曰: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读书还要讲方法。苏轼晚年,在海南给王庠的信中说:“少年为学者,每一书,皆作数过尽之。书富如入海,百货皆有之。人之精力,不能兼收并取,但得其所欲求者尔。故愿学者,每次作一意求之……此虽迂钝,而他日学成,八面受敌,与涉猎者不可同日而语也。”在众多诸子先贤中,在众多历史人物中,苏轼自幼尤好贾谊、陆贽之书,对他们十分钦佩又有不同的评价。对于贾谊,他认为不是汉文帝不用贾谊,而是贾谊不能被用于汉文帝。贾谊用治太急又不和顾命大臣灌婴、周勃搞好关系,终于被排挤。尤为不可取的是在怀王坠马而死之后的自伤行为,年仅三十三岁而夭折。苏轼对贾谊的结论是:“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对唐代的陆贽,苏轼几乎是百分之百宾服。陆贽是一个全才。《旧唐书》的评语是:比汉之贾谊,陆贽具有“高迈之行,刚正之节,经国成务之要,激切仗义之心……”;欧阳修、宋祁所编撰《新唐书》的评语是:“观贽论谏数十百篇,讥陈时病,皆本仁义,可为后世法,炳炳如丹。”但被唐德宗李适所采纳的只不过十分之一而已,所以“唐祚不竞”,真是可惜!苏轼认为“唐宰相陆贽,才本王佐,学为帝师。论深切于事情,言不离道德。智如子房而文则过,辩如贾谊而术不疏。上以格君心之非,下以通天下之志。”他甚至希望当今圣上,如果想要当好皇帝,必须要反复认真地读陆贽的文章。令苏轼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命运几乎和陆贽一样,被皇帝一撸到底贬为九品的小官。不同的是,接到召回的命令时,陆贽去世了,而他则拖着衰老病弱的身子,从海南岛风尘仆仆地返回江南。
苏轼从小受教于母亲程氏,期间,有一个很有名的故事。当程氏教苏轼读《后汉书·范滂传》讲到范滂临刑前与母亲诀别的一段对话时,慨然叹息不止。年仅十岁的苏轼忽然对母亲说:“妈妈,假若我是范滂,你赞成吗?”程夫人听后,欣慰地抚着苏轼说:“你能成为范滂,我能不是范滂的母亲吗?”此后,苏轼的学习,更为勤奋。苏轼善良机敏,性格诙谐豪放,泰而不骄。他钦佩范滂,却不赞赏范滂“登车揽辔,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那种张扬。他可以像范滂那样视死如归,但一代知识精英忠心报国为什么竟是如此下场,难道就不可以避免吗?少年苏轼,既好贾谊、陆贽之书,又喜欢庄子。《宋史》记载他读庄子后曾经感叹:“吾昔有见,口未能言,今见是书,得吾心矣。”因此,苏轼的性格中,又融入了超然豪迈之气,使他这一生,无论遇到多少挫折,即便是九死一生,始终都保持着乐观旷达的人生态度。
嘉祐元年秋,朝廷在开封举行入考进士前的举人考试,苏轼兄弟双双高中。好个眉山,来了四十五位考生,竟有十三人考中。其文风之盛,真是了得!次年正月,举行礼部考试(又称省试),而此次的考官都是朝廷和北宋文坛重量级人物。苏轼以其《刑赏忠厚之至论》一文,受到副主考官梅尧臣的高度赞赏,立即推荐给主考官欧阳修。如果不是欧阳修“犹疑其客(学生)曾巩所为,抑置第二”,苏轼应该是头名。接着,复试“春秋对义”,苏轼对答的十篇文章,征服了所有的考官,名列榜首。三月初五进入殿试,宋仁宗赵祯亲临崇政殿,苏轼兄弟,同场进士及第。苏洵虽未参加科考,但他的二十二篇文章,同样被欧阳修大加赏识,广为传诵。一时间“(苏轼)父子隐然名动京师,而苏氏文章遂擅天下……自来京师,一时后生学者皆尊其贤,孛其文以为师法”。
不幸的消息传来,苏轼的母亲程氏于四月八日病故。苏轼父子,仓皇赶回故乡。安葬时,苏洵为自己留了一室,修了双廓。司马光为程氏撰写了墓志铭,苏洵撰文痛悼亡妻:“……有蟠其丘,惟子之坟。凿为二室,期与子同。骨肉归土,魂无不之。我归旧庐,无不改移。魂今未泯,不日来归。”
丁母忧,苏轼回老家眉山住了两年又四个月。
而在此前,因寒窗苦读,苏轼几乎与外界隔绝。现在,终于有时间有机会融入故乡明丽秀美的山川大地和淳厚的风物之中。他邀约亲朋好友,时而出眉山东门,渡过岷江,跨过唐代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主持开凿的蟆颐埝,登上蟆颐山游览。蟆颐山属龙泉山尾部,龙泉山绵亘数百里,古木蓊郁。山中有一道观,十分清幽。观中有一石洞,循阶而下,有一眼泉水,甘淳清冽,终年不竭,用以烹茶,芳香四溢。苏轼好酒,但酒量不大,他的堂兄苏子明,则堪称仪狄杜康之徒。他们喝酒不用酒杯,以蕉叶为盅,一边听道士唱歌一边喝。苏子明一次能饮二十蕉叶,畅快淋漓。用苏轼的话说:“是时,其豪气逸韵,岂知天地之大,秋毫之小耶!”时而,出眉山南门,渡河后沿江而行,游石佛镇猪母泉观双鱼,如果再前行数里,走到太平镇,隔河相望,便是他岳父所居的青神县。
岷江从眉山至乐山这一段,唐宋时称平羌江、青衣江,近代称为府河。流经眉山青神时,像一个写得不规范的阿拉伯数字的3字,把这两座古老的城池,拥抱在怀里。李白仰天长啸:“蚕丛与鱼凫,开国何茫然!”青神,意即蚕神,就是上古时代蚕丛教民从事农桑之地,直至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青神的蚕茧一直是著名的嘉定大绸的重要原料。如果你的足迹曾走遍中华大地,不难发现眉、彭、丹、青,乐、峨、洪、井、犍,真是个人文胜地。春秋以降,它们深深吸引了陆通、司马相如和扬雄;自晋以来,她孕育了李密、张纲、三苏父子、唐庚、李焘,明代以安磐为代表的“嘉定四谏”,清代的彭氏兄弟,近代的廖平、郭沫若……
出青神南门,一片平畴沃野,瓦灰色的土壤,油浸浸的,被人们称之为油沙土,即便是种萝卜青菜,味道也格外鲜美。纵目四望,青山如黛,烟水迷离。南行数里,便是苏轼岳父王方的田庄。这里,被岷江与思蒙河包夹,形同一个半岛。在它对面,一水之隔,就是著名的旅游胜地中岩寺。据说,唐初此寺香火胜于峨眉。中岩寺分为下寺、中寺和上寺,下寺紧靠江岸,从这里买舟南下,一日水程,可到嘉州。相传,苏轼与王弗定情,就在下寺。寺旁有一水潭,清澈见底,终年不枯。潭边的岩壁上,有苏轼手书“唤鱼池”三字,字体丰腴柔媚,似是苏轼青少年时期所写。后来,“苏门四学士”之首的黄庭坚贬至戎州(今四川宜宾)时,曾于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去青神探望他的姑母张氏(黄庭坚二妹嫁青神人陈槊),从宜宾到乐山、眉山,追寻苏轼屐痕,在这一带逗留了近四个月。南宋时,陆游自成都送范成大还朝,也是在此挥泪而别。
令苏轼终生难忘的,是来看望岳父岳母时,与妻弟王淮奇往来于青神的瑞草桥作江上携壶籍草之乐,与妻弟王箴坐庄门吃瓜子炒豆。瑞草桥,在思蒙河上。携壶载酒,或漫游于江上,或于桥畔草坪上野餐,双江环抱,水天一色,看鱼鹰跃潜于碧波之中,白鹭横飞于云霞之下。如是大好晴天,西望峨眉金顶,灿然兀立白云之上,更令人心旷神怡。其情也悠悠,其乐也融融。而那耐人咀嚼的炒豆,并非北方人咀嚼的黄豆,乃是蜀人喜爱的沙胡豆。它是用净洁的河沙在锅中将蚕豆翻炒而成,香酥可口,不但用作喝茶的零食,亦是佐酒佳肴。故乡风物,让苏轼永生难以忘怀,如同一坛美酒储存在他心里,愈久愈香愈浓。后来当了太守,还“但时登高,西南引领,即怅然终日”。尤其是年过半百之后,尽管身为朝廷重臣,位居要津,受到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高度赏识,但思乡之情,却愈来愈切:
……
归来瑞草桥边路,独游还佩平生壶。
慈姥岩前自唤渡,青衣江畔人争扶。
嘉祐四年六月,苏洵的诏命再下,品秩仍然是秘书省校书郎(从八品),职务是霸州文安县(今河北文安)主簿(类似县政府办公室主任),但差遣变了,是修纂建隆(宋太祖开国年号)以来礼书。这,很适合苏洵的兴趣,他不好再上书请辞,只好带领苏轼兄弟及全家由水路南下东行,再从宜昌转陆路北上进京。
十月,苏家一行,抵达嘉州。
嘉州虽与眉青毗邻,但风物迥异。
这里山川雄奇,波澜壮阔。自望帝杜宇立国,此处就是蜀中军事要冲和交通枢纽。因有盐茶铜铁之利,商贾云集;因有水运之便,帆樯如林。更有巨佛巍峨,九丘灵秀;时闻铜鼓蛮歌,民风豪迈古朴。相如轺车,驰往牂牁;子云问道,卜于近郭;李白有明月沧海之歌,杜甫有夜凉春草之吟;岑参孤舟寥落而长叹,韦皋遥抚南诏而功成。这一切,则不只是江山形胜而言了!
苏家父子,在嘉州小住。他们游览了龙泓寺,拜谒了子云亭,又吟诗明月湖,载酒凌云阁。俯视三江浩荡,邈山川之辽阔;眺峨眉横天,叹金顶浮于云海之上。拾级而下,瞻仰大佛百丈金身;驻足莲台,感悟灯焰烟萝。奇怪的是,面对如此江山胜迹,而且是初来乍到,才华横溢的苏轼,居然无诗!
苏轼为诗为文,有他自己的主张。
他认为“凡耳目之可接者,杂然有触于中,而发于咏叹”,而且还应“得于谈笑之间”,切不可勉强为之。一心想治国平天下的苏轼,此时的心思,可能不在这山水之间。比之当年仗剑出川的李白,此刻的苏轼还小他两岁,却已名动京华。而李白轻舟出峡之后,却还要仰仗于“身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的举荐。正所谓“则三千之中有毛遂,使白得颖脱而出”,要求对方“请日试万言”,他能够“倚马可待”,从而“扬眉吐气,激昂青云”。因为唐朝的官员选拔任用,分为四种途径,即:战功、门荫、科考、举荐。李白只能寄希望于后两种。但苏轼用不着。他已在青云之途,并已开始着眼于国家大事。在嘉州,他写了《郭纶》,称赞这位当年河西的弓箭手。他牵挂着大宋西部的边境安危,在一代伟人范仲淹离陕之后,能否有长久的安宁?如果边塞有事,他不但“截发愿作万骑先”,亲临前线,还要“凭轼与寓目”,“看君飞矢集蛮毡”。后来,船过犍为,他关注的是王氏书楼。在赞赏书楼主人披甲远戍的同时,亦痛惜万卷藏书布满灰尘,担心盛极一时的汉嘉文化,从此式微。
因此,不能说苏轼在嘉州无诗。
他的诗,是与故乡告别:
朝发鼓阗阗,西风猎画旃。
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
锦水细不见,蛮江清可怜。
奔腾过佛脚,旷荡造平川。
野市有禅客,钓台寻暮烟。
相期定先到,久立水潺潺。
对故乡,已有眷恋之情。
清代大才子纪晓岚很看重这首诗。认为“此少年未纵笔时”,竟写得“气韵洒脱,格律谨严”。苏轼一生,在文学上取得恢宏伟大的成就,也就不难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