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代三娇

书名:笔走大中国:一个人的国家地理 作者:陈大刚 字数:251257 更新时间:2019-10-24

  羊卓雍措——女儿绿

  题记:

  到西藏去,一定是一个人一生中伟大、光荣、正确、英明的选择之一。在西藏的那些日子,我多次为自己的选择骄傲和自豪,甚至有些暗暗佩服自己。最夸张的一次,是站在圣湖羊卓雍措水边,左右开弓,赏了自己两个响亮的耳光:“你小子智商这次还将就。”

  ——摘自一位网友的雪域高原日志

  岗巴拉山口,海拔5030米。

  我站在岗巴拉山口。回望北面的来路,纵横起伏的高原群山奔向四野,山脚下波光旖旎的雅鲁藏布江蜿蜒流淌。

  我把目光转向南面,这一转,转出了一场惊心动魄——

  在蓝天、雪峰、山谷之间,我看到了一缕,不,是一片,是一段,是一湾,是一汪婉约又高雅的绿水。这就是我在心中呼喊了千次,梦见了百回的羊卓雍措湖。——静谧天地怀中的一缕绿茵茵的魂灵。她像一块晶莹的碧玉,她像天女甩出的水袖,她像藏族少女风中梦一样飘飞的裙裾——清纯、圣洁、空灵、呵气如兰,美若天仙,静如处子……

  她是天地间一缕绿茵茵的魂灵。

  我恍然觉得是在梦中,心怕这真就是梦。我不敢相信看到的是真实,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怕多看一眼,她就会像梦一样飘逝。

  在这样猝不及防的震颤中,我那时现出的小样就是傻样,呆样。呼吸屏蔽,大脑空白,感觉归零,双眼流出蒙眬与痴迷。有如被深度电击,刹那成了“植物人”。

  哦,惊魂一瞥,羊卓雍措就这样将我从魂灵、心智到肉体绑架、劫持、俘虏。在我生平的经历中,还没有任何一个世间女子如此这般地将我一瞥“击倒”。

  现在回过头想那一瞬间,我相信如果是“中国好声音”的四位导师刘欢、那英、杨坤、哈林“听”到这一绿,一定会发疯地转身,并且要目瞪口呆,六神无主——因为这绿实在是超越人间的“好声音!”

  我在神情恍惚似梦非梦中走向羊卓雍措,走向喜马拉雅山千万年冰雪神化的天水,走向天庭的阳光洒向高原的圣洁,走向神灵的蓝天流到大地上的空灵岑寂。

  羊卓雍措,藏语赐她“碧玉湖”“天鹅池”“上面的珊瑚湖”的佳名,与纳木错、玛旁雍措并称西藏三大圣湖。此刻她水波如镜,羞怯地依卧在喜马拉雅群峰的怀抱里,像珊瑚枝一般散开在湖畔高低参差的山谷中,随着湖岸的曲折,翠绿、幽蓝地蜿蜒迂回。与山脚相接的湖面,有薄纱般的白雾缕缕飘忽,她便在这轻纱中轻捋秀发,娇羞出一段神秘的欲说还休;山谷拐弯的湖中央,阳光从云层的罅隙中呼啸着透射下炫目的光柱,她便在这离合的神光中嫣然出清亮的笑靥,水漾的酒窝……如梦一样,就有一支古歌闪烁着阳光,水淋淋地从湖面升起——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眼睛呆呆地定格在湖面,反射着太阳光波的湖水灿灿地升腾出梦幻一样的金黄。水波荡漾流散,那金黄的色泽又梦一样飘逝,湖水的颜色由近及远地渺幻出淡白、淡蓝、浅蓝、碧蓝、深蓝、翠蓝……到了身边,她又是轻盈的色泽,似乎就是刚从千年的冰川上融化出的雪水,清澈得能够看到湖水中细沙的颗粒,看得清水下石子的纹线、石块上的缝隙。轻风徐徐,水波粼粼。这是我从没有看到过的清灵、秀雅、纯净、温润,如同婴儿的皮肤、少女的瞳仁一样的水。这一汪脉脉无言,却又在无声中让人心灵震荡的水,我向她伸出了手——其实,我的手并不是大脑指令它伸出的,而是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勾引它。不过,我的手在要接近水面的时候停下了。我不敢下手,怕亵渎了她。我甚至为我刚才的行为羞愧——我不配。我的手就是洗一百遍,与她的纯洁相对,也是肮脏的。这种心理活动,与我曾经在许多地方与水相对时产生的感觉相反:那些河流,那些人工湖,那些遭人践踏过的湖——比如西湖、太湖、大明湖,我心虚得不敢把自己的手伸进去,我怕它们脏了我的手……

  最让人惊喜的是远远峡谷中飘来的那一弯湖水,水嫩的绿,真就如藏族人对羊卓雍措的诗意比喻——“神女散落的绿松石耳坠”。这样“水嫩的绿”,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的绿,是“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的绿。天下再没有什么绿可以拿来比。甚至,我在加乌拉山垭口上远眺珠峰时看到的那一抹蓝天的绿也不能比——由于距离过远,珠峰头顶蓝天那“水嫩的绿”,显得过于超然缥缈。而眼前“水嫩的绿”于我却是那样亲近,仿佛就是从爱人的双眸中深情流出,依稀带着醉人的清香,还有冰山的清冽……

  有风,经幡在飞舞,灿烂如藏族女子的笑脸、衣裙。忽然就悟出,藏族女子的明眸、皓齿、红晕、歌声、清纯、大气、灵性都来自我眼前的湖水与阳光。这是一个被天光云影、冰峰雪山、天水圣湖娇惯、宠爱、喂养大的民族。他们和大自然的节拍、韵律、色彩一起生存,一起灿烂。

  风过静寂。天与地与湖静寂,静寂得如头上纤尘不染的天空,静寂得摄人心魄,静寂得让人心尖抖动,静寂得连阳光从天上流泻下来时也似乎发出了声音。这种静寂是一种哲学的力量,音乐的魔力,生命的魅力,让人从心里长出纯洁,长出恬静。她俘虏人的力量甚至超过了蒙娜丽莎永恒的微笑。在她神秘的征服力量面前,我想,即便是一个杀人魔王,可能也会产生刹那的宁静,暂时熄灭他内心的狂躁。

  沐浴在如此纯净清幽的意境中,人一切的感受都是从心尖上流出来,从血肉中剥离出来,不能言说。如果抑制不住必须表达,一定要心生忐忑与敬畏,得将身心浸渍在月亮从羊卓雍措的湖水中升起的意境中,用邓丽君的气声唱法,轻轻呢喃,细细倾吐。否则,就会唐突了湖的静谧,亵渎了水的圣洁。

  忽然就联想到了关于羊卓雍措的一个传说——

  喇嘛教徒问释迦牟尼:“我们拿什么来供奉你?”

  释迦牟尼答:“西藏只有水是圣洁的,就拿水来供奉我吧。”

  天边有云流动过来了,它们在湛蓝的天宇上飞掠,如传说中天鹅舒展的羽翼,如神话中白马王子荡起的披风。清澈的云影从雪峰上掠过,从草甸上掠过,从牛羊的身上掠过,从岸边玛尼堆上掠过,从风中翻飞的五色经幡上掠过,传唱着藏族民歌“天上的仙境,人间的羊卓。天上的繁星,湖畔的牛羊……”让我惊奇的是,飞掠的云居然就在湖面上空停留了脚步——它是被这惊为天仙的羊卓雍措迷了魂灵吧,它是想对羊卓雍措倾吐云水之恋、云湖相亲的情愫吧。恍惚之中,就听到“白马王子”在吟唱一支遥远的古歌——

  有一美人,清扬宛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体内柔软的神经再次被强烈地触碰,仿佛有泪水要从眼睛里流出来。这种激动是一种心灵与心智的净化,是一种内在的惊心动魄。我记得我那时在神迷中,神思飞越地代“白马王子”与羊卓雍措拟了一段痴情倾诉,那是有如羊卓雍措湖水一样清纯深挚的心灵对白,一种幻视幻听中隔世离空的痴情应答:

  “白马王子”——

  羊卓雍措,与你的相见,一定是前世的约定,是心灵感应的情缘。你就是我此生要寻要找要疯的女子。我会放弃所有的一切,投入你的怀抱——你俘虏我吧,你劫持我吧!我只要你,和你牵手以后所有的日子。我发誓永生永世不会背叛你,离开你。我愿意为你的清纯、你的柔情奔波一生,用所有的努力来对你好,用生命的每一次跳动来保护你……

  恍惚中,我看到羊卓雍措温柔羞涩地流下了晶莹的泪珠,幽幽地依在“白马王子”的臂弯中如泣如诉——

  你要永远对我好,要珍惜我!要永远记住今天,我和你在雪峰草原的相依相拥。

  “白马王子”——

  谢谢,谢谢你以身相许,以情相许,以心相许。无论走到哪里,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为你守身如玉,守情如玉,守心如玉……

  幻觉在继续,彩虹从天而降,“白马王子”与羊卓雍措牵手相依,踏着虹霓,在雪峰与天光云影的簇拥下,飘升天庭。

  我在风中向他们挥手致意——羊卓雍措,她是天下最好的女子!“白马王子”,你得好好待她。要把她捧在手上,捂在胸口,化在血中,铭之于心,刻之于骨,亲她今生今世,疼她来生来世……

  纳木错——蓝色经典

  题记:

  英国航海家沃利斯说,南太平洋上的塔希提岛,是只有天使和生前的义人才能栖居的地方,是金光一闪,一切就自由幻化的想象空间,是上帝的天堂小镇。

  诗人说,纳木错是上天的一滴眼泪。

  纳木错,面积1900多平方公里,排在西藏三大圣湖之首,几乎可以把北京、天津、上海三个城市的市区全部装下;海拔4718米,是地球上海拔最高,离天最近的湖——蒙语和满语称“腾格里诺尔”,与藏语的“纳木错”都是一个意思:天湖。

  世间水的颜色有两个极致,一是白,冰雪为其极致;一是蓝,大海为其极致。但是,纳木错却颠覆了后一个“极致”:天下水真正极致的蓝,在纳木错,在天湖。

  翻上海拔5190米的那根拉山口,首先抢入眼帘的,就是纳木错那横亘在天地间的蓝——在广袤的草原边际与深广的天宇下,她以风流灵俏的一抹蓝色,要从草原的绿色与皑皑雪峰的洁白中抽拔出身,向我飞来。

  雪域高原是圣地。山是圣山,水是圣水。珠峰、羊卓雍措、纳木错的芳容,只予有缘人。我看来是有缘的。灿烂的阳光、湛蓝的天空,有情有义地一直伴随我走向纳木错的湖水。尤其情意绵绵的是白云,车经过草原时,她就从高高的天上下来,从山冈上掠下来,一缕缕、一片片、一团团地跟随在我们身边,有如牧民帐篷上的袅袅白烟,氤氲在草原野花上的水气,在黑色的牦牛、雪白的羊群头上飘,在五色经幡上缠绕。我要是把手伸出窗外,仿佛就能够抓一把挽在手上,哈达一样挂在胸前。而当我到了湖边时,她已经在湖上依依等我了。

  我就这样与天光云影一同会合在神奇的纳木错。

  无边无垠的纳木错,把无边无垠的蓝色展现在我的眼中。由近而远,淡蓝、浅蓝、灰蓝、宝蓝、深蓝,深邃如墨一样的蓝。这由浅而深的蓝色,清纯、澄澈、优雅、深挚、空灵、神秘。这水汪汪的蓝,这包容了天地间一切的蓝,蓝得纤尘不染,蓝得浩瀚广博,蓝得高贵圣洁,蓝得叫人心惊肉跳,蓝得使我们的灵魂、记忆、情感、思维都会在湖边发蓝——只是一刹那间,她就把我的心揪了出来,把我的肉体魂灵定格在了她蓝色的神龛上。

  水蓝的边际是雪峰,是念青唐古拉山。它横亘在地平线上,锯齿状的雪白山峰上衬蓝天,下映湖水,巍峨伟岸。哦,如果不是念青唐古拉山雪峰横亘湖畔,我真就恍惚是在海边,面对壮阔无垠的大海,面对海之蓝,面对地中海之蓝。然而,纳木错又与海无关,这里没有海的咸腥气,湖上来风清冽得有冰峰的气味呛进鼻子、眼睛,在胸腔里要滴水成冰。

  呵呵,纳木错的水岂是中国的东海、南海、遥远的地中海之水可比?这是天水,是千年万年与纳木错朝夕与共、声声若闻、生死相依的念青唐古拉山冰雪的血液,是海拔7117米的当拉山冰川的灵魂。冰雪极致的白,把这一汪湖水呵护成了要超凡上天的蓝,只应天上有的蓝。而且,纳木错本就是喜马拉雅冰川从海中拔起,在升向天庭的“朝圣”路上“生下”的女儿。

  碧蓝色的湖水推着一层层的波浪向岸边涌来,撞到岩石上,立时化为无数的碎翡翠,在阳光下晶莹、闪烁、瑰丽。云彩已经在湖上飘逝,瓦蓝的天空恢宏地敞开,形成了又一个蓝色的“天湖”。然而,当我细心一比的时候,却发现那“天湖”的蓝,没有纳木错蓝得水灵丰润,蓝得栩栩如生。如果“天湖”和纳木错都是演唱“蓝色”高音的“中国好声音”的话,那么,纳木错演唱的蓝,至少要高出“天湖”一个音阶。

  此刻纳木错是青天碧宇,阳光明媚。我相信肯定有这样的时候,雨过圣湖,太阳金灿现身天庭,就有绚丽彩虹从湖中神话一样升起,依凭在湖面与念青唐古拉山圣灵的冰峰上——那时,纳木错当又唱出更多摄人心魄的蓝色“音阶”。

  有人说西班牙的马德里是一个“出口阳光和海滩的城市”。我要说,纳木错是诞生天下最美蓝色的湖。如果说羊卓雍措的湖水是天下水绿的灵魂,那么,纳木错的湖水就是天下水蓝的精灵,是一切蓝色音符的“原声带”。西藏有这一蓝,心头会一甜;中国有这一蓝,眼睛会一亮;地球有这一蓝,胸脯上就多了一粒宝石;而我们有缘相见这一蓝,灵魂的神龛上就多了一缕圣光天荒地老地临照。

  湖水轻拍湖岸,我在梦游中收回了“视线”。于是我看到了眼前湖水的蓝——清澈。水底卵石历历,细沙幽幽。从水中抓一把细沙小石粒在手,纯净得想把它吞下;捞一块卵石出水,清灵得想用舌头去舔;掬一捧水抹在嘴唇上,就有一种童朴纯真往心头钻。真就想把鼻子、眼睛都浸在水中,染出蓝色,染出清澈。

  云又来到了湖的上空。雪山白云倒映湖中,蓝色的湖水梦一样妩媚温柔,恍若梳妆少女的眼波,羞涩迷离。微风轻拂,湖面涟漪清清,泛起点点波澜,如同柔光轻染中,带羞含怯的梳妆少女秋波移送,玉腕轻掀裙衫,让人血气冲荡,想纵身入湖,将她揽入怀中,一亲芳泽。这样神思翻飞中,就想到了曹植《洛神赋》中的洛神——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神光离合,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我相信,我那时的表情一定很“忘餐”。

  在这样至纯至玉至真的天仙面前,被征服的何止是我。所有爹娘生的肉体凡胎,都会“忘餐”。我随便一看,身边那些同我一样凝神湖水的人,个个脸上都弥漫着梦一般的神情。忽然又记起美国旅行家亨利对威尼斯的一往情深,“你渴望拥抱、抚摸、拥有她。被温软氛围环绕的感觉,使威尼斯之旅变成久久难以忘怀的梦。”

  哦,不!纳木错只能是我们心中神圣的梦、圣洁的梦。这女神是不能揽入怀的。我们这些肉体凡胎太过龌龊,只合向她下跪,叩等身长头,双手高高地举起洁白的哈达,虔诚朝拜,肃心祈求。以她的水,以她的蓝,洗心中五毒,涤灵台尘埃。古人有闻水得道,我们当在纳木错水蓝的神谕中,聆天语,晓天音,达天意,修身修情,修品修心,修今生修来世——合于天地造化,合于返璞归真。

  我是在频频回眸中怅然离开纳木错的。纯净的天、无瑕的云、五色的经幡、凌空的雪峰、梦幻一样的蓝色湖水,真的让心要回头,肝要痛;真想如一片云,依恋水上;如一只羊,“咩咩”水边;如湖边玛尼堆上一块湖石,夜夜枕着水波,入梦蓝色。天哪,和天湖边的云、石、羊一比,我们就只是天地匆匆过客,幸福在哪里?

  伤感中再次回首,纳木错的那一抹蓝水隐约在雪峰、白云、草原之间,远去又远去,一股酸涩从心里涌上喉咙,涌到眼眶。耳畔响起齐秦唱的那首如泣如诉的《一面湖水》——

  有人说,高山上的湖水

  是躺在地球表面上的一颗眼泪

  那么说我枕畔的眼泪

  就是挂在你心间的一面湖水……

  尼洋河——梦里画廊

  在进藏前,印象中西藏好像就只有雅鲁藏布江,根本不知道有拉萨河,尤其是有应该大书特书的林芝尼洋河。

  从拉萨到林芝,要翻越海拔5130米的米拉山。米拉山是西藏的风景分界线。由于它阻隔了来自印度洋的温暖湿润气流进入拉萨腹地,所以在它西面,风景的典型就是我们印象中的高原景象。我曾经在第一次进藏时,写过飞机上的感受——

  向我的眼睛潮水一样扑来的是透明的蓝天,雪白的云海,让人目眩的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大地呈现给我的不是在其他地方看厌了的城市建筑、杂乱的公路、要死不活的田地、有气无力的河流……我现在看到的是无边无际的山、山峦、山峰,全都是刀砍斧削出的冷峻峭拔,如同海明威笔下的硬汉子,如同高仓健倔强深沉的面部造型——简洁、质朴、粗犷,没有枝枝蔓蔓,没有哗众取宠的奇形怪状。山峰几乎都是光秃,但那是一种壮阔的光秃;山体呈褐色、铁灰色,酣畅淋漓地扩张出苍凉与原始洪荒。这是一种高贵而威严的沉默,一种坦荡而大气的沉默,一种黄钟大吕般的沉默,在无边无际与原始洪荒中勾魂摄魄的沉默……

  这是一种原始洪荒的阳刚之美。但在同时,我也不得不说,这也是一种缺少鲜红翠绿水灵的生命荒凉。在后来去藏北草原,去日喀则,去珠峰的途中,我看到的基本都是如此。

  但是,米拉山的东面,却彻底颠覆了这种原始洪荒。米拉山阻塞了念青唐古拉峰寒流扑向林芝,同时,印度洋的温暖湿润气流又尽情地在尼洋河流域万紫千红。于是,我就产生了要“大书特书”的冲动。

  车翻越米拉山就一路向下,下到谷底,海拔由5000多米下降到3000米以下,尼洋河便风情万种地向我们走来。

  这是我生平在中国的大地上看到的最可人的河。河就是水,水是河的命脉,河的灵魂。我几年前曾去过九寨沟,感叹那是天下最好的水。尼洋河的水也是这样的水,她们从米拉山雪峰上来,从念青唐古拉山冰川上来,从印度洋上空来——那些莺歌燕舞的温暖湿润气流在高原的天空中化为雨露,“哗哗哗”地倾泻在尼洋河谷的林木草叶上,然后又殷勤地汇聚到尼洋河中。一河的水纯净、清澈、清洌、清朴,流淌着蓝天的柔媚空远,散发出冰川的清香冽凉,飘逸出云彩的绮丽空灵,挥洒出两岸的优雅清纯。

  这样的水是有灵性的。她已然是经了神灵的点化,超凡脱俗。捧一把在手中,心头就会荡漾起一股宗教情怀;把水抹在额上,似乎就是天在为你洗礼。你会情不自禁地近水修身,闻水修心。

  九寨沟的精彩,是她拥有许多的海子——那是她脸上妩媚的眼睛、迷人的酒窝,衣裙上翠绿的宝石与晶莹的碧玉。她们风流灵俏,星星一样散落在雪峰、蓝天、森林之中。尼洋河也有这样的“海子”,只不过她是把这些“海子”拉在了一条摇曳多姿、长达两百多公里的水流线上——在河的拐弯处,在山谷的石岩下,在平缓柔软的草甸上,是天光一汪下凡,是蓝天一片入林。

  尼洋河谷就如同是西藏的一部彩色手风琴,把米拉山脚到林芝地区首府所在地“八一镇”之间的山川,“拉”成了一支欢快明朗、清空秀丽的旋律,“拉”成了中国最美的音乐厅与山水画廊。

  这是一条近两百公里长的流水、河滩、花草、树林、秀石、草甸、沼泽、青山、草原、田畴、雪峰组成的艺术长廊,流淌着出嫁新娘一样的红晕与娇媚。河面呈现的风景以清灵的水与树为主体:或是以水为画,或是以水与树成一景;又或是以水与石为一画,或是水与树与石成一景;还或是以水与草甸与河滩为一画……总之,就是流水、河滩、花草、树林、秀石、草甸、沼泽三三两两随心所欲组合,凌波微步,腾挪换景,不断翻新,不断出奇,简直可用“三步一西施,五步一貂蝉”来形容。同时它们又与掩映在花草林间的藏家石屋碉楼,与河畔的五色经幡,与草滩上黑的牛白的羊相亲相爱,说不尽的神奇飘逸,说不尽的销魂迷幻。而且,一旦雨过,几乎同时就有彩虹,风流灵俏在蓝天下,彩绘在雪峰上,飘忽在尼洋河的清波上。我只好用那些藏族节日里盛装歌舞的女子来比——尼洋河就是天上彩云、天下雪峰、林中鲜花、山中翡翠碧玉织成的藏族女子的衣裙。

  更为叫绝的是尼洋河岸边有雪峰。雪山既是尼洋河的血液滋养,又是她的精神经幡,还是陪伴在人生路上的风景。哦,两岸远山雪峰突立,与尼洋河如影随形,神光离合闯入人的视野,阳光映照,无数银光在蓝天下闪烁。要是阳春三月时节,山谷盛开的桃花便如彩云一般,与高耸入云的雪峰连为一片。清澈的流水,河边草甸上红的、蓝的、白的、紫的野花,山脚田畴中金黄的菜花,山腰上茂密的森林,山巅皑皑冰雪,尼洋河就这样与春夏秋冬旷世同堂,卓尔不群,美若仙境。这就要叫内地的河流与湖泊自叹命苦了。它们从娘胎里出来就没有见过什么是冰川,什么是雪峰,连想象冰雪也是一种奢侈。它们当然就不曾享受过冰川雪峰带给它们的幸福——来自天上的阳光、云彩、蓝天、清风的亲爱与呵护。

  从拉萨出发到林芝,400公里,要坐一整天的车。上车时一听这路程,脑袋就大。在我们坐车的经历中,有一个时间临界线,如果是两个半小时以内的行程,人的身心基本处于适应状态,超过就会身心疲惫。压抑和烦闷,是长途行程的主旋律。所以在坐长途车时,我们都有一个天真而一厢情愿的想法:交钱没问题,只希望钱一交就马上到,“一手交钱一手到站” ——这当然不可能。上了路,我们都有一个念头,中途不要停车,尽快到达目的地。能够让我们心甘情愿、如坐春风地接受长途的劳顿,只有一种情况,这就是旁边有一可人的异性,并且她又对自己倾心倾情。但是,尼洋河推翻了我的这种体验。在尼洋河流域的两百多公里中,我们的心情始终处于兴奋状态,还真就像是身边坐了一个可人的女子。我们希望随处停车,走进河边的风景。

  拍照是旅游中的“必修课”。尼洋河好像就是上天专门为我们的眼睛、心灵和相机准备的“礼物”!你根本不需要刻意去寻找风景,它们生猛、张狂、激情地直接冲闯人的五官七窍、六脏八腑,你会感到手中的相机镜头被冲激得发烫,甚至相机也因此得了生命,要从你的手上飞出去,扑向风景,自己“咔嚓——咔嚓——”一部相机、一双眼、两只手根本应接不暇。只有更好,没有最好——不断出现的风景,一次又一次叩击心弦,一次次美得让人措手不及。我们不断为自己先前的拍照后悔,因为前面总是有更美的风景。我想到了一个美国诗人的话,他说美国的科罗拉是上帝之手制造的最为孤寂的地方。而我则认为尼洋河是上帝之手制造的最为美丽的地方。

  尼洋河边有这样一幅画,至今还让我呼吸到她清新空灵的“肤香”:一个藏族女子,梳妆在晨光依依的水边,袭一身清香作衣衫,扯一丝云彩当头巾,抹一缕朝霞为腮红。她把水边的一朵花揉进了荡漾的水里,“咚——”一滴水由她指缝中溢出,惊扰了草甸,羞没了朝阳,褪色了蓝天……

  这样的画面,绝对可以上西方最有名气的杂志封面——这还得看尼洋河愿不愿意。这样的画面,绝不逊于阿尔卑斯山下北欧所有的风光。我在画报上,在电视上看到过的瑞士风光不过尔尔,与尼洋河相比,它们“稍逊风骚”的是,少了一种天籁般的神秘,少了一种藏家神奇的风情。我有过许多次走过长江、黄河的经历,每一次,我的自尊心都要经受强烈打击,甚至让我觉得作为中国人的渺小与丑陋。因为,与欧洲的莱茵河、多瑙河相比,黄河实在不太“河”,长江也实在不太“江”。但在尼洋河,我终于找到了作为中国人的自尊与自豪——我可以放心大胆、一生一世、一心一意做纯粹的中国人了!

  我想用狄更斯对尼亚加拉瓜瀑布的痴情来表达我对尼洋河的感恩:“尼亚加拉瓜瀑布,优美华丽,深深印在我的心里。铭记着,永不磨灭,永不改变,直到她的脉搏停止跳动,永远,永远!”

  后记:

  西藏有三大圣湖。可惜我至今依然没能一睹玛旁雍措的芳容。所以,我的“绝代三娇”的文字就少了一分灵气。只有大喊郁闷,唉!

  在西藏旅行中,许多次听到人们把林芝比作西藏的江南。我愤怒这样的比较。这是哪跟哪呢?倒好像尼洋河流域的林芝要矮江南一个头,要高攀江南才能活下去。天哪,江南哪能和尼洋河比哟!前些年我去了一趟江南,回来后就“愤青”一样发了一通感慨——

  “江南,我是来寻梦的。如今,梦在哪里?西湖已经被严重糟蹋,水质失去了少女般的清澈灵透;太湖水色污青,如一脸上流脓之老女人,恶臭让我必须掩鼻;运河与周庄水死气沉沉,荡不出脉脉清波;自以为是的钢筋混凝土建筑甚嚣尘上,消灭了桑树林和青青的田野。江南不再是‘春来江水绿如蓝’‘烟花三月下扬州’‘月落乌啼霜满天’,更没有‘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我猜想,在西湖垒集了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于一体之‘苏堤’的苏轼,今天要是再到杭州为官,肯定又得向‘朝廷’呈《乞开杭州西湖状》‘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使杭州而无西湖,如人之去眉目,岂复为人乎?’如果能够从头来过,20世纪初的徐志摩、陆小曼、林徽因,当然希望在雨中再徜徉西湖,然而,他们再也不可能在当下的西湖边,演绎出如痴如醉如梦如幻的浪漫爱情,因为西湖已经不能承载人间这样震撼人心、至真至情的爱……”

  其实,要是退回去几十年,我是不能这样感慨的。如果不是当今所谓高速发展的经济对江南水的摧残,以江南的水性,她应该特别具有威尼斯、多瑙河风情,会让整个世界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可惜我今天只能哀惋——江南,包括长江黄河流域,早就丧失了神性的“放电”功能,山水不能撞击出我们的血液奔流,月亮不能在我们心中引发出情感澎湃的潮汐,星星也不再为我们的心灵导航。在雪域高原圣地与净土烛照之下,内地只是反面教材,只是反面教员。

  英国人在19世纪说,其他国家的变革,只是在改变他们自己的国度,而英国的变革是在改变世界。我今天要说,其他许多地方水的颜色,与经过它身边的人无关,而羊卓雍措、纳木错、尼洋河水的嫩绿、碧蓝、清纯,却在呵护我们每个人,净化我们每个人,洗礼我们每个人,神谕我们每个人——让天下肉体凡胎超凡入圣。我想到了一个与西藏有关的词语——“援藏”。这是新中国成立后出现的一个词语。在这个词语的召集下,川藏、青藏、云藏、新藏公路如雨后春笋般在高原登场,青藏铁路歌唱在云端,蓝天上开辟了北京、成都、重庆、西安、昆明航线,还有北京、上海、广东、四川等等对口援建的街道、房屋、工厂……但是,当我一步三回头告别“绝代三娇”的时候,马上决定要把“援藏”这个词的组合进行顺序变换,改成一个新的词——“藏援”!哦,“绝代三娇”以她来自离天最近的阳光,离天最近的水,离天最近的风,离天最近的雪,离天最近的“中国好声音”,如一盏圣灯,不绝如缕地放射出圣洁的光芒,援助我们的肉体,援助我们的情感,援助我们的想象,援助我们的思想,援助我们的语言,援助我们的心灵。同时更是用她离天最近的圣水,清空我们灵魂的污秽,清空我们心智的垃圾,清空我们生命硬盘中的病毒。

  进一步就联想到了存在主义的一个著名命题:“在”——生命挣脱外在的桎梏、遮蔽,以本真的形象,从沉沦中敞亮,如花之放、如日之升地站出来生存。海德格尔把这种状态称为“亲在”——亲自在,以亲切的方式在。“绝代三娇”就具有一种“亲在”的哲学本体论力量。她吐出圣火,将我们心灵暗屋中的灯点亮,吁请我们站出来生存!这就是存在主义宗教哲学家马丁·布伯说的“我与你”的一种相遇,是一个生命呼唤出另一个生命,是人和自然赤诚无遮地相拥在大地上,是人皈依在神的怀中时的泪流满面……

  从这个意义上说,以“绝代三娇”为代表的雪域高原,对我们真是有知遇之恩,真的是在拯救我们。我们应该把“绝代三娇”敬贡在心灵的神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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