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研究缘由

书名:嘉靖阁臣顾鼎臣研究 作者:廖峰 字数:97676 更新时间:2019-09-29

  对很多人来说,“顾鼎臣”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作为明代孝宗朝的状元、武宗朝的良臣、世宗朝的宠臣,可以说,历史给了顾鼎臣很大的机会来立身扬名,他却在历史的流逝中,渐渐被人忘却。

  相较目前学术界对明朝经济及赋役改革问题和明世宗“大礼议”问题的关注,曾主张清理土地积弊,并在“大礼议”问题保持特有态度和行为的顾鼎臣却鲜见论及。究其原因,主要应有以下几点:

  首先,《明实录》对顾鼎臣的考语是:“然其在政府充位而已。”清修《明史》则评价其“素柔媚,不能有为,充位而已”;甚至在笔记小说中,他也以“事业毫无闻”的形象出现。这些史书的记载,不能不为后世了解顾鼎臣留下先入为主的印象,而一个柔媚平庸的朝臣,显然不具备研究的价值。

  其次,无论是赋役改革,还是修筑昆山城,顾鼎臣都作为幕后支持者的身份出现。限于礼部尚书的身份,顾鼎臣虽然得到世宗的信任与重用,却始终无法直接参与政策的制定与实施,世宗所赐“经纬首选”的银印,恰好表明其身份是经纬之臣,只能通过上疏和与各方面协调来推动政策施行。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身在幕后的参与者很容易被忽视,尽管做了大量努力,顾鼎臣在整个事件中的作用和意义仍容易被研究者忽视或者轻视。

  最后,顾鼎臣曾于嘉靖十年(1531)上《步虚词》,因为世宗对道教斋醮的偏好,加之严嵩、夏言等佞臣都因青词得幸,所以《步虚词》使顾鼎臣被划归于严嵩之流,获得“青词邀宠”的名声。《明史》中有“词臣以青词结主知,由鼎臣倡也”,顾鼎臣被认为是始作俑者,因而受到后人不公正的评价。基于以上原因,在后人眼里,顾鼎臣基本上就是一个谄媚无能的人物,历史长河将其湮灭,也无可厚非。

  而在顾鼎臣的家乡苏州,顾鼎臣却得到当地人民永远的纪念。苏州沧浪亭《吴郡五百名贤传赞》称赞其“泽被东南,功存桑梓;救时良相,名炳青史”。在民间至今流传着有关顾鼎臣的众多故事、戏剧、评弹,苏州人往往从小听着顾鼎臣的故事长大,可谓耳熟能详。在这些故事中,顾鼎臣或者聪明睿智,或者带有神性光辉,甚至被认为是文曲星下凡,再或者被塑造成一个忠厚且智谋的长者。

  顾鼎臣同时代的人,也不吝于将各种美誉加诸其身。如嘉靖朝大学士翟銮称他“嘉靖中兴相业者,当有所归”;蒋德景引孟子语赞曰“引其君以当道,志于仁而已”;而公鼎则认为其“导之中和,以成嘉靖平明之治”等,认为其“中正平和”,成“平明之治”,当嘉靖朝政争之时,显得尤为难能可贵。

  苏州向来是出产状元的地区,顾鼎臣在其中不算最有文采的,更不算最功名显赫的,但恰恰在自古以来如此之多的状元之中,偏顾鼎臣受到了百姓的认可与爱戴,这是无法以巧合而轻率下结论的。而正史与民间评价的截然不同,其关注点的大相径庭,则又给我们带来新的思考,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种现象的出现,又是什么原因造成了顾鼎臣湮没于历史之中,难道“中正平和”恰是“庸碌无为”的同义词?

  怀着对这些矛盾的思考,笔者踏上对顾鼎臣的研究之路,在顾鼎臣看似平庸的表象之下,挖掘出众多未被了解的历史史实。事实上,顾鼎臣在世宗“大礼议”之争后,仕途上一直平步青云,由翰林讲臣身份入阁;卒于任上之前,他一直荣宠不衰,身后也被世宗怀念;顾鼎臣深受世宗信任,以至于在世宗南巡期间,由他留守京师辅佐太子,被给予极大的权力;作为经筵讲师,他言辞犀利,不教条、不避讳,敢于向世宗提出劝诫,却又因此深受赏识;在事功上,他促成了欧阳铎江南赋役改革的实施,推动了昆山城的修筑加固,因此受到桑梓百姓的爱戴;在家族方面,他给顾氏家族带来了莫大的荣誉,为顾氏的兴旺发展奠定基础,而他的宗族思想也影响了顾氏包括修谱、修祠、义田等宗族建设各方面的进行。

  以上种种事实,都表明顾鼎臣并非碌碌无为、随波逐流之人,因而非常具有研究的价值和意义。笔者希望通过客观扎实的史料梳理,将顾鼎臣置于原本的历史语境之中,尽力揭示每个历史细节所能指代的含义,从而能够考察其行为真实的历史作用与影响。通过对顾鼎臣的个案研究,试图对明代中期的政治与历史有更加客观、深入的认识。

  在逐步研究的过程中,笔者越来越发现顾鼎臣在言论和行动上,表现出一种不计较个人名利的超脱,同时也交集着一种积极关心家族、桑梓乃至国家现实的使命感。而这两方面表现的融合统一,恰恰是中国传统士大夫修齐治平精神思想的表现与实践。明清时期,是中国古代社会向近代社会转变的重要过渡时期。明代世家大族衰落,科举繁盛,商品经济发展,传统士大夫的伦理观念在社会变革前开始出现动摇和衰落。顾鼎臣在这种历史背景下,仍旧坚持着士大夫的传统精神修养与抱负,在当时的政治与历史环境下显得尤为格格不入,根本得不到当时及今日历史研究者的同情与肯定。

  从这个角度出发,对顾鼎臣的研究则更加具有典型价值。顾鼎臣的家庭属于世家旁支,家族中仍保持着对传统价值的坚持,而其本人又属于新兴科举新贵,在传统家庭和科举进学两方面的教育背景下,顾鼎臣可谓具有双重身份。这两层身份将如何统一,如何指导其在朝中的言行,是贯穿顾鼎臣研究的整条线索。

  “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是传统士大夫对于入世和出世的普遍看法。顾鼎臣的一生,也恰好十分巧合地经历了消极避世和积极用世的两个阶段。对这两个阶段进行分析,又可以进一步认识在政治环境变化时,传统士大夫如何协调理想与现实、情操与事功、国家利益与个人声名之间的关系。

  在顾鼎臣政治生涯中,在其平步青云的十余年中,发生的最重要的历史事件莫过于“大礼议”。有关“大礼议”的历史解释,大体可以划分为典型两种:其一,为历史进步说,即从经济发展的视角,认为“大礼议”是新势力革新落后迂腐旧势力,给明朝带来了进一步繁盛;其二,为封建君主专制说,则从西方现代政治学的立场,对中国古代皇权政治历史进行批评。此观点将中国历代王朝视为封建君主专制的产物,而对皇权的批判便具有先天的合法性。对于“大礼议”,此观点的秉持者对世宗的批评尤甚,认为世宗此举充分显示出君主专制的倾向,从而进一步加速了明朝的灭亡。当时“大礼议”的支持派,也被认为是居心叵测、欺下媚上的小人,同样受到了严厉的道德指责。

  这两种观点,无一例外受到“五四”以来的西方现代学术思潮影响。事实上,中国传统政治的复杂性就在于此,它一方面以“修身”为最基本要求,强调士大夫所具有的道德性;而另一方面,又以政治事功为目的,强调最终的结果。换言之,即要求目的与手段的统一,这是判断士大夫是否合格的标准之一。作为古代史的研究者,我们同样不可忽视这样的评判标准,才能更客观真实地看待历史事件,分析历史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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