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龟儿子——“‘左’得疼”

书名:双流在春天起飞 作者:谭楷,杨异 字数:229683 更新时间:2019-12-18

       

  改革开放之初,给“地富反坏右”摘帽,平反大量的冤假错案,必然触动一些紧绷阶级斗争弦的“左派”那一根最敏感的神经。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形成了“‘左’比右好”、“‘左’比右保险”的群体的思维定式。要放下“以阶级斗争为纲”,确有人转不过弯来。于是,在那个年月,常听到一句半开玩笑半骂人的话:“你龟儿子的,‘左’得疼!”

  四川方言,“龟儿子的”并不是贬义词,类似北京话“丫”。而“疼”字常代替副词“很”字。比如,说一个人学习成绩不好,就说他“瘟得疼”;说一个人丑,就说他“丑得疼”;说一个人“左”,顺理成章就说他“‘左’得疼”。

  “‘左’得疼”的故事,从双流城区到农村俯拾即是。

  曾经在双流当知青的胡开强讲了一个故事。

  胡开强很光荣地抽调到新兴公社当工作队队员,搞“三分之一”运动。何为“三分之一”?在形式繁多令人无法喘息的运动中,“三分之一”是“批林批孔运动”之后的“基本路线教育运动”的延伸,简称“基教运动”,农民说成“鸡叫运动”。因为运动是先从三分之一的地方铺开,搞完三分之一,再搞三分之一,所以又叫“三分之一”运动。从1975年一直搞到“四人帮”垮台之后,还在搞。

  搞“三分之一”运动的工作队队员要做的一件重要的事,就是“割资本主义尾巴”。

  那是一个细雨濛濛的清晨,天才麻麻亮,胡开强就跟着工作队队长和几个老同志埋伏在新店子的机耕道旁。等了好久,终于看见了几个朦胧的身影。队长让大家蹲下,不要暴露了目标。渐渐地,几个挑担进城的农民的身影显现出来,他们从满是泥泞的山间小路匆匆走来,显得很紧张。等到农民进入了“埋伏圈”,队长一声令下,队员们一齐围了上去。

  农民对工作队在凌晨5点多钟的突然出现,并不感到意外。

  农民挑的是刚摘下的大个西红柿、理得整整齐齐并拴成把的上等韭黄,还有嫩南瓜、扁豆荚,全是新鲜蔬菜。

  很显然,几挑鲜菜是农民们口攒肚挪,自己舍不得吃,挑到自由市场去卖点小钱,买点生活必需品的。那韭黄从地里收来,摘洗干净拴成小把,总得花些劳力,也许为此忙碌了大半夜。

  令胡开强感到惊异的是,农民们没有任何反抗,一声不吭地让工作队把几挑新鲜蔬菜全没收了。胡开强说,如果当时打一架,或抢夺一阵,也许他的内心还不会受到强烈震撼。

  胡开强说,我永远记住了那些农民的眼睛——那是一双双冷漠得绝望的眼睛!那是一双双长期习惯于服从、近于麻木的眼睛!后来,我看见了罗中立的油画《父亲》,想起我们亿万农民悲惨的生存状态,不禁潸然泪下。

  多年后,胡开强还在反思此事:我们工作队对农民太坏了,太没良心了!龟儿子的,真是——“左得疼”!

  “左”风,不仅在农村刮,而且在城市也吹个不停。

  曾在双流工作过的胡跃群,如今是成都市广电集团机关党组书记。讲了一个“连衣裙的故事”。

  那已经是1982年了。77级的四川大学历史系毕业生胡跃群,到双流县已工作了一年。让胡跃群记忆深刻的是,她做了一条淡蓝色的确良连衣裙,从成衣店取回来,在镜子前左试右试,感觉很不错。那正是青春逼人的年龄,一件新衣服也会让大姑娘胡跃群乐上几天。她将连衣裙洗了一水,准备晾干了穿。那件还没有穿上身的裙子在阳台上一飘扬,就引起了一番议论。

  一位好心的同志找到她,语重心长地教导说,这是机关,不能穿这样的连衣裙,影响不好。胡跃群听从组织劝告,哭了一场,便把连衣裙压在箱底。她很明白,再往深处说,就会上到“资产阶级生活作风”那个纲上去了。

  现在回忆起来,中国改革开放初期,曾经历过多少荒唐事——从《大众电影》上刊登的《玫瑰花与水晶鞋》的王子与灰姑娘亲吻的照片到袁运生的壁画《泼水节——生命的赞歌》;从美神维纳斯的雕塑到李谷一用气声唱《乡恋》,都曾引发轩然大波。

  一切美的东西,哪怕是全人类几千年共同创造的,具有普世的美学价值的东西,都被硬贴上了“资产阶级”的标签。

  如果美的东西都属于资产阶级,无产阶级还有什么呢?

  曾在双流县文化馆工作的王馆长说,改革开放初期,跳交谊舞已经形成了势不可当的潮流。迫于一种群众压力,县文化馆不得不组织舞会。但有关方面一再打招呼,要注意男女舞伴的距离,胸部一定要保持两拳的距离。

  请保持两拳距离!王馆长太辛苦了,他在舞池的急流旋涡中左奔右突,被人撞来碰去,忙得汗流浃背,不断用两拳比画,提醒那些靠得太近的男女舞伴,注意胸部间的距离。一场舞跳下来,可爱的王馆长累得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这位后来喜欢上跳舞的老同志说,当时,很多人反感跳舞。有人说离婚率上升了,是跳舞跳的;有人说上班打瞌睡,是跳舞跳的。动不动就跟“资产阶级作风”挂上钩!

  回头再看王泽枋考证的“叫花子县”的来由,除了地理和历史原因外,可以说还有政治原因——“‘左’得疼”!

  改革开放之后,19世纪伟大的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的诗集《恶之花》才全面译介到中国,曾在中国诗坛掀起小小波澜。波德莱尔认为,恶来自事物的反面,来自世界的阴影,来自“病态的花朵”,来自忧郁、痛苦、丑恶、罪恶、疾病。“愚蠢和错误,罪孽和吝啬/占据我们的心灵,折磨我们的肉身/我们培养我们喜爱的悔恨/就像乞丐赡养他们的白虱。”

  在中国,贫穷就是“恶之花”。“恶之花”的根,就是“左”!“左”根窜向哪里,哪里必然贫穷!

  中国人,再也不能忍受贫穷了;双流人,再也不能把“叫花子县”的恶名担下去了!从干部到群众,已经积蓄了革新图变的巨大能量。

  双流人民的好儿子田家英,将自己的书房命名为“小莽苍苍斋”。何以起此名?因为谭嗣同的书房叫“莽苍苍斋”。田家英骨子里蕴藏着中华民族优秀知识分子以天下为己任、变法求新的思想基因。在春雷动地的日子,田家英的名字和他的故事迅速扩散,为思想解放拉开了一道闸门!

  莽苍苍的大地,岂能让“左”的迷雾长期封锁?

  改革开放30年,再回忆当年的口头禅:“你龟儿子的,‘左’得疼!”恍若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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