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委办送来了厚厚一叠有关田家英的资料。
在一份资料上,王书记读到了田家英的诗:
十年京兆一书生,
爱书爱字不爱名,
一饭高粱颇不薄,
惭愧万家百姓心!
面对老百姓,王书记与田家英有着同感——惭愧!
王智深来自河北晋县农村,抗日战争时参加革命,当年随大军南下,走进郫县县城时,老百姓欢天喜地迎解放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进城30年来,革命,革命,不断革命,革了地富反坏右的命,到了“四清”、“文革”,又革革命者的命。这种“革命”何时了呵?
“文革”之初,王智深被打成“走资派”,工资冻结,只发15元生活费。他实在忍无可忍。因为他的大哥是烈士,父亲是抗战时期的地下交通员,父母都已是风烛残年,全靠王智深每月按时寄出20元钱贴补生活。如果断了这笔费用,瘫痪在床的老母亲、丧失劳动力的老父亲,怎么过日子?难道让一个曾出生入死,为民族解放作出过贡献的老同志饿死不成?经过他的抗议,造反派才“恩准”,少冻结他20元钱。痛苦的经历让他反思:革命为的是什么?
1978年父亲病逝,王智深回到河北老家。新中国成立30年,国家怎么还那么穷呵?三弟、四弟一共有十个衣襟破烂的娃娃,看到王智深吃白面,馋得恨不能从眼睛里伸出手来。他揭开锅一看,黑糊糊的加了菜的玉米面饼子——一家子长年就吃这个!临走时,几个大娃死缠活缠,要跟上“做大官”的二伯父上四川,吃白米白面。
王智深反躬自问:30年了,我们为老百姓做了什么?
四川曾流传着民谚:“金温江,银郫县,叫花子出在双流县。”
在“以穷为荣”的年代,双流人也许心安理得。但今天,十一届三中全会已召开了一年多,党的中心工作已转移到抓经济,双流有些生产队,一个工才有几分钱,农民苦不堪言,这不是还和叫花子差不多吗?
摆在县委办公桌上的,是堆积如山的问题:
平反冤假错案的大量待批文件,成了每天必做的“作业”。此事已让组织部门的同志夜夜加班也搞不赢。但也有人不断告诫他,是不是把我们30年来搞阶级斗争的成果一风吹了?也有人明拖暗顶,拒不执行中央的决定。
——平反冤假错案,剪不断,理还乱,占去了县委大量的精力。新中国成立以来,运动接运动,我们做了多少蠢事!现在,剪不断也得剪,理还乱也得理!一个右派分子牵连一家人,还有亲戚朋友一大堆,一人解放,全家松绑,平反冤假错案,刻不容缓!
合江公社反映,有67名妇女被拐卖,县妇联、县公安局联合成立的“打拐办”,光一个合江都难以应对,何况还有全县的案子。
成都某医院来告状,“血窝子”柑梓乡,有社员开假证明卖血。经调查,该村甚至有上至65岁的老人,下至14岁的娃娃都参加卖血,还总结了一套一天卖两次血,一月多次卖血的经验。
——一个“穷”字,竟把人逼上了绝路。我们曾以为,只要不停地搞阶级斗争,就能消除“一穷二白”,结果阶级敌人越斗越多,国家越斗越穷,这算是什么革命啊?
春雷响过了,春耕春种在即,水又成了一大矛盾,由争水引发的几个公社的群殴事件又将上演……
件件都是当务之急,事事都是烫手的山芋!
最让双流干部蒙羞的是,地区开个会,“上五县”(传统上的“温郫崇新灌”即温江、郫县、崇庆、新繁、灌县五县,地处都江堰灌区上游,得水利之便,自然条件优越,被称为“上”)的干部在双流干部面前的优越感。一摆龙门阵,有意无意说到,把你们那里的叫花子管好点嘛,好讨厌呵。
春雨还在下,王智深撑着伞走在双流县城的小街上。破破烂烂的街道,好多街灯都坏了,稀稀落落几盏街灯,照不透浓厚的夜色。有人数过了,县城内几条街道一共只有95盏昏黄的街灯。
黑夜中,95盏昏黄的街灯,活画出“叫花子县”的形象!
这几天,该不该种美国松(火炬松)的议论,又传进王智深的耳朵里。
原来,在大跃进大炼钢铁之后,座座青山变成荒山秃岭。有人建议全县推广引种速生质优的美国松,因为永安公社已经率先做出了样板。但又有人给王书记提意见说:为什么不种“泰山松”?样板戏不是唱了吗,“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美国松”有“美国”二字,让人联想到“美帝国主义”,担心是在为美国做宣传,要犯错误。
犯错误?犯什么错误?
街道虽黑,高音喇叭正在播放《在希望的田野上》,营造出一派欢快气氛。来来往往的人们,有的在悠闲地漫步,有的在议论新上映的电影,人人情绪乐观,个个神采奕奕,那发自内心的微笑,是十年“文革”中从没有见到过的。
一生都喜欢散步、喜欢安静的王智深,默默伫立街头。
从历史上看,双流地灵人杰,有过辉煌的历史,怎么会成为叫花子县?
双流,路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