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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杏 的 复 仇 作者:松鹰 字数:171873 更新时间:2019-09-25

  傍晚7点,杏黄色车身的长途汽车出发。车内的设备一般, 上下两层铺,花格子被褥和垫子。车里非常挤,聂风数了数,总 共三十二个铺位,全部满员。每个人只拥有一个狭小的空间。听 瘦瘦的中年司机说,明天天一亮就到蓝江。算算十二三个小时 吧。聂风睡在八号上铺,在车的中间位置,靠窗。汽车刚开出城 就一颠一摇地甩起来。聂风拦腰系紧有点脏的暗绿色安全带,随 时准备遇到翻车之险时,与车子共存亡。

  车顶前后装有两台电视,不过像是摆设,从头到尾都没有开

  过机。 初出昆明城。斜靠在枕上,看大玻璃窗外掠过黑色的山脉、

  树影、星空、灯火,有点浪漫味道。尤其是夜空的星星闪烁,银 河很亮。车摇摆得很厉害,睡不沉。原以为一觉醒来,就到了蓝 江。结果醒了一次,看表的荧光指针才半夜一点。后来又醒来, 才凌晨三点半。在摇摇晃晃和混混沌沌之中,感觉这辆车的前方 似乎永远没有终点,或者是在一个巨大的圆形轨道上不停地兜着 圈子……

  清晨6点。在朦胧的暗色里,车子正经过一个集市。下面许 多头上包着帕子的老乡,守在一个个布袋前,还有很多人牵着小 牲口来卖的。黑蒙蒙中看不清人脸。

  车继续在颠簸中前行。睁开眼,车窗外的天空呈青灰色。抬 头,从乌云里露出半个朦胧的月亮。

  迷迷糊糊又入睡。再睁开眼,天空已现鱼肚色。

  6点半,车子抵达保山。车停,开灯。 司机大声呼叫:“到保山啦,哪个乘客下车!” 但没有人应。车子启动继续西行。

  7点,天亮。可看见车在盘山路上小心绕行。穿过崇山峻 岭,望见山下坝子,缓缓流过混浊的黄色河水。原以为这时应该 到蓝江了,一问司机方才明白目的地还远着呢。又开了好一阵, 车在一处不知名的小店停住。司机终于喊醒一位到保山的乘客, 在此处落地。

  转过盘山路。拐弯处有鸡毛小店,挂着“腾冲小吃”“黄 焖鸡”一类的招牌。大约进入腾冲的地盘了。昏昏然又睡了。再 醒,车窗玻璃上有数行雨痕。窗外飞着小雨。

  再走,车在半山腰云雾中穿行。

  车窗上,雨行连成一片成了雨帘。老天也在哭泣! 看看表,九点半了。邻床的一位年轻人说:“到蓝江,恐怕

  要中午了!”方知司机的诺言完全是大话。 沿途所见的植物,有杂木、香蕉(和芭蕉分不出来)林、苞

  谷、甘蔗,还有坝上的稻子。窗外掠过的房屋,大多是土墙或红 砖墙、小青瓦,房前屋后堆着大堆劈柴。屋顶上偶尔可看见一个 接收卫星电视的“小锅”天线。

  9点50分,到达腾冲市。车莫名其妙地在车站停了四十分 钟,也不知是加水还是干什么。司机也不做任何解释。继续上 路,车还没有开出城区,车上的乘客就被赶下来。这时才发现车 上只剩三四位乘客,统统被当作“肥猪”卖给了另一辆卧铺大巴

  (后来听说是十五元一“头”)。继续西行之路。这车的设备更 简陋,车里拥挤得几乎透不过气来。车顶的高音扬声器一路播着

  《军港之夜》《珊瑚颂》《山丹丹开花红艳艳》这些老歌。但窗 玻璃可以左右移动,推开一段空隙,山风吹进来一股凉爽,还带 着浓郁清新的稻香。

  到蓝江农场时,恐怕是中午了。聂风提前在车上用手机给蓝 江农场挂电话联系,办公室没有人接,政工部占线。幸好场长办 挂通了,接话人是一位姓杨的小姐。

  “喂,你好!我是《西部阳光》的记者聂风,中午到蓝江 县,赶去四分场二队采访。对,不知道下午5点以前赶得回县城 不?”聂风急切地问。

  “可以赶回来,只有十几公里远。”对方答道。 杨小姐还介绍,可以在街上搭微型车去,很方便。 “只要给微型车说去四分场二队,都晓得。到了二队你可以

  直接找喜队长。”

  “哦,谢谢了!”聂风心里踏实了。 此时,天空放晴。蓝天白云。从窗外见到漫山的竹林,郁郁

  葱葱。云南的竹林比川西坝子的竹林高得多,至少有三四层楼房 那样高。

  11点半,车到芒西。 过了芒西,又进山。 车最终抵达蓝江县客运站时,已是午后1点半。 首先落实当日的返程票。一问,傍晚7点的空调大巴,票已

  卖完。有一班下午4点半的普通大巴,剩最后一张票。由于时间 卡得太紧,聂风没敢买。

  蓝江县城街道简陋,但满街的出租车,而且司机女的居多。 为了争取时间,聂风顾不得吃午饭(早饭也一起免了),乘辆出 租车赶到一个路口。出租车里没装计时表,城内一律收费五元。 路口停了几辆微型小面包车,问了司机都不知二连的准确位置。 情急之中,叫了一辆浅绿色吉利出租车。与司机说好价钱,来回 七十元。据说路上石头多,很不好走。

  司机也是女的,单眼皮、圆领无袖花衬衫,很年轻,车窗前 吊着一个小布绒熊。听说聂风要去四分场二队,她叹息了一声: “当时烧死了十七个知青!”

  “烧死的是十人,有七人是烧伤。”聂风更正。 可见当时的惨剧影响之大,二十八年后仍然被人说起。 车出县城西门。驶过一段水泥路,过桥(桥下的河水就是蓝

  江),不久就开上了“石头公路”。路面坑坑洼洼,到处是小石 子。车开过一颠一颠地,尘土四扬。

  司机拉起家常,说她家原来就是四分场的,父母亲都是农场

  职工。不过二队好久没有去过了。她打开手机,问一个熟悉的人

  在哪个地方转弯。又问了那十个女知青的坟地,对方好像回答: “就在路边上。”

  石头公路两旁,是宽阔的蓝江坝子。坝子上长着大片的稻田 和竹林、甘蔗林。再远处是青山、白云。年轻女司机说,坝子上 种地的是本地农民,比较富。农场的地都在山上,当年知青来垦 荒垦出来的,听她父母讲很辛苦。

  这时太阳出来,晒得很厉害,感觉车顶发烫。驶了大约七八 公里,出租车转进公路右边一条小岔道。路很窄,小车刚能够通 过。路两边长满了灌木,开着一种猩红色小花。花朵小而密集, 有种特殊的气味。

  司机说:“这叫‘马樱丹’,种在路边可以当篱笆。” 聂风问:“怎么看不见橡胶树哩?” “橡胶林都种在后面的原始大山里。”她伸手指了指远处。 前面有三个老乡在往前走的,两老一少。小车跟近时,女

  司机问路。少年答:“错了,这里不是二队。应该走前面的岔 路。”

  小车顺原路倒行着退回“石头公路”,继续向前开。过了一 座小水泥桥,司机想起什么来。愈往前开,愈觉得应该是刚才的 岔道,不该过小桥。又问几个在路边劳动的妇女,得到确认。车 子再倒回来,重返刚才的岔路,向里开进去。大约十多分钟,路 向左折转。再往里开,已是山坡,路蓦然陡起来。路旁有一个赤 膊汉子在劈柴,司机用云南话问他:“客(这)里是二队不?” 汉子点头。

  车颠簸前行,两边是裸露的红土,不时有阔叶灌木丛掠过。 聂风缄默了。他想起那条蓝布幔上的留言,心里升起一种朝

  圣似的庄严感。

  就是这块土地哦!

  曾经诅咒过,更多是难忘的回忆…… 橡胶树不会忘记!

  青春无悔,代价太高!

  车继续爬坡向上。 “二队就快到了,后山叫‘蓝雀岭’。”女司机说。 “‘蓝雀岭’,好美的一个名字……”

  再往前开,看见了人家。路旁经过五六栋砖瓦房,青瓦土 墙。坐在门前的老乡,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司机说:“这都 是农民,他们比农场职工生活好。”

  小车沿坡路蹒跚而行。在一处岔路处,女司机刹车让聂风落 地,然后把车倒进岔口停下。

  “前面不能倒车。”她说。 两人步行了十多米,看见一柱参天而立的大榕树,树干足可

  以四五人合抱。当地人叫大青树。女司机在前带路,聂风跟后沿 着大青树旁的一条小路,蜿蜒而上。几座陈旧的砖瓦屋散落在坡 上,屋檐很宽,墙上挂着绳子晾着衣服。屋前房后长着杂木林、 竹子和零星的芭蕉树。听见有土狗的吠叫。

  在一座竹篱笆屋门外,遇到一老者,身穿藏青色衣服,挽着 裤脚。他们走上前打招呼,老人矮小精瘦,左眼失明,脸上布满 皱纹。但态度友善。

  说明来意,老人说喜队长不在家,但答应愿带聂风去凭吊那

  十个女知青的墓地。

  “墓地在蓝雀岭。”老人说。 问老大爷,队里还有谁是当年的老职工? “老傅就是那时的老职工。”

  老大爷姓李,说他本人也是老职工,但是在火灾的第二年 才到二连的。最清楚失火情况的是老傅。他从农场组建时就在这 里了。

  “等一会儿能够见一见他吗?” “可以。” 李大爷领着他们往村外一条小路寻去。整个二连都建在山坡

  上,再往里就是大山了。因为头一天刚下过雨,脚下全是泥泞。 没走多远,聂风脚下的旅游鞋已粘满泥浆。一路都能看见猩红的 马樱丹,像点点滴血。迎面遇见一个老头儿,牵着两头水牛,为 他们让路。路两侧是竹林、香蕉树,还有一人多高的甘蔗地。沿 着弯曲的山间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有十来分钟。老大爷 蓦然停下脚步。小路左边是灌木丛和稀疏的橡胶林,右侧的坡上 是一片没过头顶的甘蔗林。

  李大爷指着甘蔗林说:“这里就是蓝雀岭!” 聂风和女司机都很诧异。因为眼前除了密密的蔗林,什么也

  没有。 没待他们问,李大爷已用手拨开甘蔗的茎和叶子钻了进去,

  径自带路向坡地上攀去。只感觉甘蔗的叶子割手割脸。大约攀登 了十多米,钻出甘蔗林,迎面是半人多高的荒草。

  “就在这里了!” 李大爷说。 仔细端详,在荒草丛中,露出一点斑驳的石壁。

  聂风小心地用手把荒草向两边拨开,才露出一块石墓碑。墓

  碑上依稀可辨“万小蓉同志之墓”的字迹。聂风再轻轻拨开邻近 的草丛,看见了一个浅棕红色的墓碑。碑上现出用白漆新描过的 “钟杏同志之墓”六个大字。右侧几行小字是死者简况及罹难时 间,墓碑顶部镌刻着一枚红五星。石碑前的小平台上,有烧过纸 的痕迹。旁边的草丛中,隐隐现出其他遇难女孩的墓碑。

  聂风兀立,感到震惊不已! 在来蓝江的路上,他想象过凭吊墓地的情景。

  ——或者是在残阳如血的傍晚,默默伫立墓碑前;

  ——或者是在蒙蒙的雨中,任凭雨滴打在脸上…… 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见到的遇难十女知青的墓碑,竟然全

  部被荒草所淹没!那些荒草有蕨草、荆棘、茅草,还有的叫不出 名字。

  聂风找到了旁边另外几座墓碑。数数整整十座。他站在群墓 前面默默鞠躬吊唁。

  四周荒草萋萋。荒草后面是一片杏树林。开花的季节早已 过了。

  聂风茫然注目,只觉得有口琴声悠悠地传来,穿过时空。 那是《杏花雨》悲怆的旋律…… 他抬头望了望毒日头的方位,惊讶地发现,草丛中的十座墓

  碑都朝向东北——那是家乡成都的方向!也许这是长眠地下的十 个花季少女最后的心愿。

  聂风肃然站在石阶上照了几张相。 也许由于一天粒米未进,又顶着烈日攀登的缘故,也许因为

  情绪过于激动,聂风突然觉得体力难支,差一点休克。他狼狈地 坐在草丛里,休息了片刻。李大爷的警告“当心蚂蟥咬人啊”也

  不顾了。

  老人家告诉聂风,往年有知青回来看墓地时,由于是通过农 场,事先都有准备,先把墓前的荒草全部砍光,再做清理。这次 聂风是不速之客,农场事先没有任何安排。所以聂风看到的是最 真实的情景。

  这十个年轻的灵魂,就这样默默地安息在荒山野草丛中。聂 风有种奇怪的感觉:拨开草丛,如同拨开她们的秀发,露出的是 凝固成石雕的青春的脸庞。

  那都是十六七岁花样年华的女孩啊!她们当年好年轻啊。十 个花季少女,就像三月间娇艳欲滴的杏花花蕾,还没有来得及绽 放,就凋谢了。

  在今天这个年龄的城市女孩,完全是时代和家庭的宠儿。她 们吃麦当劳,穿NIKE鞋,崇拜扮酷的周杰伦,为《还珠格格》 里的“小燕子”发狂,在网上与虚无的“白马王子”聊天……她 们知道这些曾经同龄的知青少女凄婉的故事么?

  听听她们那稚气未脱的声音:

  我看了展览,忘不了那绿绿的橡胶林,红红的咖啡豆。 我是知青的后代,我羡慕爸爸妈妈的青春!

  聂风不禁潸然泪下。 聂风从草丛里站起来。在他的背后,就是当年知青种植的一

  片橡胶林,如今只剩下几株孤零零的橡胶树了。树干上斜着的割 口,流出一股细细的乳胶似的白色液体,宛若要流干了一样。下 面有个胶碗接着。

  李大爷说:“每棵橡胶树,往年每天可出三斤胶液,现在只

  能出一斤了。”

  看上去,就像流淌了二十八年的泪,快干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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