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翠的大仪

书名:笔触家山 作者:吴显果 字数:203088 更新时间:2019-12-17

  小时候就常常听大人们讲述过,“叠翠的大仪”是仪陇古八 景之一。但真正让我或疾或徐地徜徉其间并品古赏翠的日子,却是

  20 世纪 90 年代的一个仲春。 那时我在县委报道组,整日里写着一些展示各行各业脱贫致富

  奔小康的新闻。一日,闻讯大仪乡羔羊村的一位女教师十分敬业, 身上焕发着诸多其他教师没有的闪光点,暗想这可能是一篇好的人 物通讯。于是登上班车,乘兴去也。

  大仪乡位于仪陇老县城以西二十余公里的大仪山下,一条狭长 的街道塞满了这个仪陇最西部重镇的熙攘与繁华。前来迎接的乡党 委书记在十步开外就伸出手来:“欢迎欢迎,欢迎你到大仪来,欢 迎你到羔羊来!”

  哦,羔羊!略通文史的党委书记的一句欢迎词,却瞬间在我的 脑海里敲出了几杵历史波澜不惊的陈钟:距今一千七百多年的西晋 中叶,统治者曾在大仪设羔羊县治达四十三年之久,今日仪陇之版 图尽在古羔羊之囊中。

  目的地羔羊村在大仪山顶。宾主稍事寒暄,即向山而行。远远

  望去,春阳下的大仪山极尽青翠明媚之态,丝毫没有“大仪叠翠”

  千百年一路走来的沧桑感。作为仪陇西部的第一座高山,大仪山自 陕西的秦岭山脉逶迤而来,绵延至仪陇西部,忽然拔地而起,海拔 高达七百八十五米以上,其峥嵘叠翠、挺秀云天之势在天地间形成 一种强大的气场,万有引力一般地吸引着我们好奇的脚步昂然前行。

  穿过几条田垄,迈过几道沟壑,在远近几声抑扬顿挫的犬吠声 中,大仪山已在眼前,仰首上望,眼前天高云淡、山岚欲滴,耳畔 百鸟啾啾、松风阵阵,山体负势竞上,挽着一山的春色直扑蓝天, 让我们一行人顿时感觉到了自然的博大与人类的渺小。

  春阳暖暖,石径斜斜,且先收住感慨,登山去吧。道路两旁芳 草萋萋,间隔数步就会有几滴露水问候着我们的裤腿和鞋面。一些 知名不知名的鸟儿扑腾着羽翼欢叫着掠过头顶,好奇地打量着我们 这些不速之客。时不时便有几株桃红李白散落在远近,惹眼而来, 久久不肯离去。远处的一些小山涧也不甘寂寞,将一股股细小的涓 流飞泻而下,那场面虽不及旅游意义上的瀑布壮观,却以动感强烈 的方式完美了整整一座山的水墨。

  不知走了多少个之字形路,才来到了山腰,林木渐渐茂盛起来, 松针、腐叶覆盖的小路不仅柔软如毯,还在鞋底下发出一声声有规 律的脆响,形如吉他弹出的节奏。一向大方的阳光也开始吝啬起来, 只透过枝叶的间隙将金子一般的光芒星星点点地投射下来,就像诗 歌大家遣词造句那样惜墨如金。虽然面部在缥缈的山岚中早已有了 乍暖还寒的感知,但身上还是有着热气腾腾的感觉,我们相继脱了 外衣,在粗大的树干间继续向上穿行。

  终于大喘粗气,热汗涔涔。正要坐下来歇上一把,猛听书记一

  声吆喝:快到了!原本疲软下来的神经一下子亢奋,跟在已是三步 并着两步的书记身后向山顶发起最后的冲刺。阳光潮汐一样在头顶 上涌动着,投射下来的光芒由先前的星星点点,渐变为成片成片。 当腿已经软得不堪重负的时候,茂密的树木倏然间成为我们的背景, 我们已登上山顶,沐浴在阳光之下。

  哦!大仪,叠翠的大仪!远望时是如此青葱、如此峨峨,登上 顶时眼前竟是一片无垠的平地。虽是土坯青瓦,已然风骨犹存;虽 是野旷天低,但闻鸡犬之声。野花怒放着,麦苗抽穗着,菜花金黄 着……时未近午,炊烟尚没有理由袅袅升起,但远远近近的烟囱却 义无反顾地矗起它民以食为天的欲望了。

  一派和谐景象跃入眼帘。一千七百年前的羔羊古风似已荡然无 存,但又无处不在。据书记所指之处,两棵高大葱茏的黄桷树扶摇 云天,书记说,这就是古高明观遗址。而作为遗址的生命繁衍,黄 桷树数百年枯荣相伴,却从无老去之意。风风雨雨之间,荫翳浓郁 的树冠簇拥成一柄绿色的华盖,成为人们在五十里开外远眺大仪山 的地标性植物。

  我已很累,但心灵却无法栖息,羔羊的风从远处吹来,让我无法 自持,于是点上一根烟,让思绪和脚步在当地干部的引领中重回羔羊。

  其实,我们走过的路只是大仪山的侧背,而品赏叠翠的大仪的 最正宗的道路是在毗邻大仪乡的中坝乡马家坝村,沿着中坝河岸小 路行至山麓,再登上一米多宽的石级便道,就可来到大仪山腰。将 到山顶,会看见有两尊巨石夹道对峙,形成了一道天然的石门,巨

  石左边的上端,有清代嘉庆壬午年四月上浣书刻的“金堆洞”三个

  大字,大字下面有两个碗口大的石孔,左右平行排列,当地人俗称“打 子洞”。过了“打子洞”,穿过东寨门,缓行一段坡路后,便是相传 后代人(宋代)为纪念晋代羔羊县令张英而修建的庙宇永济寺故地了。

  大清康熙年间,仪陇县令陆曾慕名而登临永济寺凭吊张英,并 以《大仪叠翠》为题留下了诗篇。诗云 :

  形胜巍然万壑宗,青萝残藓缀奇峰。 山空松老随风韵,刹古云闲竟日封。 碧垒参天悬怪石,寒烟匝地覆苍龙。 雨余惟解添新绿,岭翠参差色更浓。

  一千七百年旧史依在,陆曾的诗篇也在古籍中飘逸着书香。但 羔羊灰飞,张英烟灭,永济寺仅是缅怀与凭吊之地了。时光太久, 我无法追问他是否有郑板桥“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那样的胸怀,但有理由相信死了的人还活着的哲理,就像臧克家说 的“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那样。

  之所以这样评判,是因有故事佐证:在前面提及的高明观左边 悬岩边,便是城垣依稀可辨的北寨门旧址,至今石门尚在。在北门 不远处一万仞陡崖中隐藏着一个乳泉洞,洞中石灰岩层涌出的清泉, 色如乳汁,溢流洞外,俗称“乳泉”。但当地人称“张英泉”。此 公施民如乳,惠民如泉。当地一位老人甚至兴致勃勃地给我背出了 永济寺门前的联匾:

  生为县宰,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万民仰;

  死为土主,四面惠泽,八方灵应百姓安。

  由是观之,永济寺名号与内涵怎会空穴来风? 一石横壑的天生桥、无限风光的仙人洞、香火旺盛的观音阁……

  正兴致勃勃地神游浮云间,忽听同伴叫饿,书记急叫安排饮食,方 才忆起自己的主要来意不是要采访么?于是扔掉又一个烟蒂,说, 采访吧,任务完成了咱们认真吃?

  饿与不饿,众皆无言,宾主于是在历史的记忆中站起身来,向 学校方向踽踽前行。

  女老师还真的见到了。她教着一个幼儿班和一个一年级班。听 说县里的记者要采访,特地没放学,当我走进那间矗立在也许是张 英曾经抚民施政遗址的干打垒的教室时,她十分激动地用一根手指 在一部低廉的电子琴上弹起了《走进新时代》,五音不全的幼儿们 显然无法准确地把握电子琴与新时代的旋律,但还是不遗余力地跟 着老师向一个陌生的来访者演唱着他们的热情与朴实。

  之后……对了,之后,还有女老师的语文与算术教学,还有村 主任招待我们一行的农家腊酒香,可惜,除了我走过的叠翠的大仪 与一千七百多年的羔羊,我已无其他新闻敏感。我一直没有去写那 篇关于女老师扎根山村教育事业的执着与教学方法粗糙低劣相矛盾 的人物通讯,但叠翠的大仪却一直在我的梦里萦绕,直到我动了笔 后才可以睡着的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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