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猫

书名:当代文坛点将录.4 作者:何镇邦 李广鼐 谭好哲 李春风 字数:132589 更新时间:2019-12-13

  林斤澜

  老年的日子本来不多,还偏偏过得飞快。再加上劫后匆忙,随便说件什么事,都非十年八年不可。

  这里说的不过是平常写作中间,遇上一只猫的零碎谈话,构不成一个故事。却也要从十五六年前说起。那是20世纪80年代之初,从“三突出”的死胡同里钻出来不久,坐火车到东北去参加个笔会,车上自是闲聊的好机会,我跟曾祺说起一只猫来。

  一个独自在外过日子的老头,养了一只花猫相依为命。老头住一间平房,没有天花板,花猫无聊了,或是逗老头玩,或是上房梁房柁抓抓挠挠地淘气。“文革”到来,“反修”“破四旧”,砸花盆抓猫狗,接着“打派仗”,花猫给编进“火猫阵”——尾巴上拴上“爆仗”,一齐点着,众猫没命地冲向“敌人”“堡垒”……

  “火猫阵”来自“火牛阵”,“火牛阵”诸葛亮时候出过名,考证起来能上到春秋战国……泱泱大国,悠悠深渊。

  几个月后,花猫忽然回来,皮毛破碎如破衣烂衫,北京叫“掉渣儿”。我老家土话叫“挂零落”。花猫钻进平房,立即上房梁,蜷在房柁阴影里。老头叫唤不下来,设法接近,只见竖毛、露齿、弓腰、张爪,两眼圆睁,凶光闪闪。老头心里一咯噔:莫非疯了!

  老头凑了一盘鱼腥,放在地上,自己退到门外,从门缝往里张望,只见花猫箭一般射下来,一嘴叼上鱼头,“索溜”上了梁,按着鱼头大口咬小口咽……老头暗自叹息:不认得人了,可认得地方,慢慢来吧。

  我说完了,曾祺没有作声。

  过了一两年,我们又随着一个笔会,坐长途汽车穿过四川腹地。一天晚上,住在一个地区宾馆里,照例还是“苏式”建筑,空荡荡的廊道,大而无当的卫生间,现代设备欠缺维修,浴盆热水管生锈,马桶漏水,电门不灵,我们枯坐大沙发。曾祺问道:

  “你那个猫,还没有写吧。”

  “没写——不知道怎么写好,还没有主意。”

  曾祺略略思忖,说:“就照你说的那么写。”

  当时我想:这是个普通的回答,没有什么想法的时候,都可以这么答复的。我没有再说下去,开始琢磨起我的猫来,曾祺也没有再说什么。现在回想起来,恐怕他也在琢磨着一只猫,他的猫。

  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应南京《钟山》一个专栏之约,写了我的猫,六千字左右的短篇,题目是《紫藤小院》。主要在老头身上“延伸”了上下文,净是“文革”遭遇。

  刚印出来不几天,我到曾祺家去,一见面他就连声说:“写坏了,写坏了……”

  我纳闷:怎么立刻看了?平常,他看刊物可不忙。

  我还没有回答什么,他又缓和了说:“再写过,以后,以后再写过……”

  曾祺自己有时候是这样的,放放,再写过。当时有别人在座,不明就里,把这个话头岔开了。

  我好像立刻明白,这“写坏了”坏在哪里。原来动人的是猫的疯狂,现在却叫老头子的七七八八占了位置,岂不是喧宾夺主!这个宾若有光彩,倒也罢了,算作改换门庭吧。生活里感动我们的东西,就是写作的灵感,好比闪光好比黄金。这个宾若没有光彩,不论贵贱在写作上都是黄土,黄土它会埋汰黄金的,这才糟糕。现在常听见叫喊水货、掺水、水分太多也大体是这么个意思。

  像这些感想,日常交谈,不用特别盘问。

  这篇《紫藤小院》读者反映不错,有的同行将它归到较好的作品里。我还是喜欢不起来,憋着再写过。

  当真再写了,题目叫《中间》。很怪,也不好明白,想随便叫个“花猫”,最终也没有改它。这回写了猫,也还有老头,竟再添个造反女将。三者的命运都折腾到半疯狂,在疯与不疯中间凑合活着。

  共三千来字,比前一篇少了一半篇幅,却多了个人,多了“中间”——都说不清的状态。也许“宾”更“喧”了,也许“黄土”更“埋汰”了。为什么反倒这么改写呢?我有我的“心得”。对自己的“心得”不怀疑,只怕是“得心”不“应手”,因此放在抽屉里。放了两三年吧,又到四川走了一趟,欠下了人情,就拿给他们了,这是后话。

  发表以后没有听说什么,也没有拿给曾祺看,为的这中间又有件事。

  20世纪80年代中期,“五色土”北京晚报副刊提倡小小说,组织北京作家带头写稿。汪曾祺写了一篇,题名《虐猫》。这个专栏先后发到一百篇告个段落,收集出本书,我帮专栏张罗过一阵,叫我写序。序言中以为百篇之中,《虐猫》堪当卷首。

  《虐猫》字数才八百左右。写“文革”时候学校“罢课闹革命”,三两个小学生结伙玩猫,玩得刁钻古怪,好比用粘胶把啤酒瓶的铁盖子,粘在小猫四个爪子上。猫不但不能蹦跳,连在平地上走也要跌跤。街上开斗争会,把人“挂牌”“坐喷气式”,把人追得从楼上跳下来或是将谁推下来,小孩子要把小猫从阳台上扔下来玩玩……

  曾祺说,这猫在他心里七八年了,结果七八百个字打发掉。

  曾祺明确主张“写小说就是写回忆了”,这里头有继承,有发展。他始终觉着小说和现实“同步”,全不可能。在他,现实还是“浮躁”。要经过沉淀,去掉“浮躁”——不等同人家说的“烟火气”。他强调说沉淀到像少年时的记忆,才写得自如。他追求美,追求和谐。

  曾祺近年见老,身体不如先前。但文章更加平实、稳当。文气更纯,更净。这就十分难得了,有说更“淡”,我看还是在“纯”上更进了一步,写到七老八十的同行,当知此时“进”一丝半寸,也很不容易。

  我还想再写我的猫,也想这回写篇“千字文”。但不想,也不能像他的猫那样。现实给我的感受总是复杂,还带来些迷惑。这可以说是基调吧。沉淀不能改变基调,若基调都改变了,就不是沉淀,是改变。感受生活的时候,基调总和灵感一起。人各不同,灵感不一样。这是写作这一行手艺中最本质的东西。

  美,各各不同。因为谁也不能离开自己的“本质”。

  各人只能走各自的路。各人的“胜业”能走到什么地步,那是各人的造化了。

  汪曾祺家中没有宠物,全家都不养鱼鸟猫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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