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
写完上面这个题目时,我才发现自己是第一次书写“王蒙”这个名字。在过去的很多年里,这个名字经常从我的嘴里出去过,而用手写下来则是刚刚发生的事,我突然感到这个名字陌生起来了,尤其是那个“蒙”字,让我犹豫不决,我总觉得可能是写错了,可是我又找不到一个更准确的“蒙”。
仔细一想,我对王蒙的认识也同样如此。在此之前,我几次去过他家,也在其他的场合和他一起胡说八道,他那张严肃的脸经常出现大笑,由衷和幸福地大笑。他是前辈作家中为数不多的让我感到轻松的作家。他谈吐风趣,而且分寸适当,这并不是说他说话谨慎,而是指他叙述的能力,他总是将话说到恰到好处时停止。事实上,我觉得他有时说话也不谨慎,虽然他有过很多政治斗争的经验和教训,但他从来都没有不是作家的时候,所以他经常像王蒙那样大笑,像王蒙那样信口开河。和他的作品一样,他的激情常常呼之就出,从我最早阅读的《夜的眼》,一直到近期的三个《季节》,在那些一气呵成的句式里,我看到一个作家始终饱满的激情,如同杯中盛满之水,似乎就要溢出杯外。因为叙述上控制得好,又永远是滴水不漏。王蒙是否文如其人?
何镇邦为山东《时代文学》主持一个“名家侧影”专栏,要我写这篇短文,我觉得自己是滥竽充数。我想起去年,在王蒙获得民间的“爱文文学奖”时,王朔走上讲台随口编出的贺词里有这样一句话:我是没有资格在这里议论王蒙的。
我觉得自己也同样没有资格。原先这篇短文的题目是《我所认识的王蒙》,可是我每写下一句话都要问自己:我还知道什么呢?越往下写,越是发现自己对王蒙知道得太少。何镇邦要我起码写两千字,如果我真的写到两千字,我担心会发现自己其实对王蒙一无所知。所以我决定将这篇短文的题目改成《我所不认识的王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