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红年轻时有一阵子常往川剧团跑。那时,街道上栽满了法国梧桐。梧桐在秋天落叶,扫街的人很早起来,将落叶聚到角落里点燃,空气中就弥漫了清香。文小红睡不着,开了阁楼上的窗,闻着那香,深深地叹气。
川剧团在县城的另一头,文小红上班前要带了亲手做的早点给秦中原送去。到了川剧团,一望见那座清代小楼,文小红的脚步就有些迟疑——那两边门上挂着的对联所散发出来的文雅气息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西子湖依旧是当时一样,看断桥,桥未断,却寸断了柔肠。鱼水情,山海誓,全然不想……”文小红还未上楼,这一段唱词已飘到耳边,她心里顿时无限凄楚,知道这一天的辛苦又白费了。
清秋的晨风中文小红默默地上得楼来,依门看着桑小玉在秦中原那热烈而忧伤的目光里水袖舒缓,朱唇轻启。文小红没有惊动他们,将早点放在排练厅的门边,狠狠地咬着嘴唇,慢慢走下来。
文小红在街道办的日用五金社上班,专门给火柴厂糊纸盒,一天十个小时下来,不想说话。下了班,把儿子从她娘家接回来,给他做了饭、哄睡,她才吃饭,吃着吃着,她停下来,看着碗中的泪水。
桑小玉当年是我们县的一枝花,她高中毕业后就直接进了川剧团,在秦中原的悉心调教之下,她很快超越了我们县里的川剧前辈们,特别是那一折《水漫金山》,幽怨婉转,将白娘子那一腔爱恨交织的情感渲染得淋漓尽致,是我们县当年的一出名戏。
我们县的川剧团在附近几个县都很有名气,特别是秦中原当了主管业务的副团长以后,努力推出了桑小玉,整理和挖掘出了一批传统曲目,在接连几年的地区会演中都拿了名次。加上本地一帮票友的积极参与,形成了我们这里好多年后人们依然津津乐道的文化现象。
秦中原出身川剧世家,他原本可以像他父亲一样,唱出个名堂,奈何嗓子不灵,握不准音,只得做了琴师。秦中原拉二胡、高胡是把好手,收放揉滑,人精神,琴声也动人。由于出身川剧世家,从小在行当里混,秦中原对川剧各角的唱腔耳濡目染可以说是行家里手。他虽然自己不唱,却深得其中三味,甭管是谁的唱法,他只需闭目聆听三两分钟,立时便可判出高下,知道其不足所在。因此,他虽然不唱,却可以对许多新老演员进行艺术指导。
文小红出身平民之家,如果不是因为“文革”期间年轻的秦中原一夜间成了人下人,他们也许就不会有这段婚姻。
街上梧桐的叶子落光的时候,文小红收到了法院的通知,那张盖着鲜红公章的纸上写着:文小红,秦中原同志已向我院提出了离婚申请,请你务必于××日到我院应诉。
接到法院通知的那天,文小红整夜都没有睡着,第二天一早,她依然给秦中原送早点,依然悄悄地放在门边,一个人默默地离开。
到法院的时间到了,文小红一早出门,既没有到法院,也没有到单位上班,她被一辆货车撞了。就在离川剧团不远的拐角,她为秦中原亲手做的油条撒得满地都是。
北风如刀。那一天是12月7日,秦中原惊闻噩耗,久久迈不动脚步。
文小红死后,秦中原把儿子秦浩接到了他和桑小玉的新家。尽管起初有一段时间很不好过,半年后,秦中原还是和桑小玉喜结连理。新婚之夜,秦中原在儿子床前坐了很久,秦浩闭着眼睛装睡,没有和他说一句话。
到第二年的12月7日,秦中原收到了一封来自本市的信,拆开一看,是那一段《水漫金山》的唱词,写得歪歪斜斜的:看断桥,桥未断,却寸断了柔肠。鱼水情,山海誓,全然不想……落款是文小红。
秦中原眼里顿时滚出泪来。
以后每年的12月7日,秦中原都会收到这样一封信,没过几年,他鬓边就白发丛生。每次看到秦中原收到信后颤抖的手,秦浩都在心里冷笑。
文小红死后的第十二年,秦浩二十岁。那年9月,秦浩要到外省一所大学读书,填报志愿的时候,他没有和秦中原商量。秦中原非常焦灼,他找了许多人来做秦浩的思想工作,叫他就在省城,不要走得太远。对于这些劝说,秦浩一概冷冷地挡了回去。
尽管一路上都没有搭理他,秦中原还是把儿子送到了火车站。车站上很多人在送别,挥着手,大声地喊。秦中原站在车窗下,满头都是白发,眼睛里泪珠闪动。他喃喃地在说着什么,却被周围嘈杂的声音盖住。火车开了,秦浩没有想到,秦中原竟然跟着火车跑了起来,他跑得气喘吁吁,苍老的白发左右晃动。秦浩把头探出窗外,使劲向他挥手。秦中原看儿子越走越远,猛然大声喊道:“到了12月7号,你还是给我写那封信吧,儿子,我们和解啊!”
火车开远了。秦浩喃喃念道:“爸爸,妈妈,爸爸,妈妈。”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