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涛

书名:晚唱 作者:杨虎 字数:81295 更新时间:2019-12-13

  一

  村子空了,到处都传来遭撬狗儿的消息。

  先是北边山洼里那边,短短一个夜晚,十多户人家全部被撬狗儿挨家挨户地偷了一道。虽说只掉了三十多只鸡,但那撬狗儿如此大胆,却出乎人们的意料。

  然后是草窝子那边,这次传来的消息更加骇人:半夜时分,有一伙撬狗儿大摇大摆地进到村子里,像在自家院子里一样,不慌不忙地依次捉走了采药人张万才鸡圈里的三只鸡、唢呐手杨老三家的一头小牛、呆石匠杨老五家猪圈里的一头大肥黑猪……据说那天晚上,整个村子里大大小小的狗们就像变哑了一般,风轻鸦静的,一只只都擅离职守,把撬狗儿们放了进来,让他们如入无人之境,鬼子进村一般疯狂洗劫……

  紧接着,五队也传来了遭撬狗儿的消息,这一次则是让人啼笑皆非的传闻:那五队地处老棚子,二十来户人家聚在困龙沟旁边的一块坪地上,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独路将这片人家和外界连接起来。那十多户人在坡地上种苞谷,苞谷下套种了土豆,还有的将那长满了荒草的坡地开辟出来,种上了杜仲等药材。农闲的日子,就有人去沟里捉几条梆梆鱼,到林中逮几只野兔,虽然穷点,日子倒过得悠闲自在。

  不幸的是,日子就坏在了那一个“穷”字上。老一辈过惯了山里的苦日子,春种秋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心里倒还安安静静的。谁知到了年轻一辈就不安分了,一个二个心里像长了翅膀似的,总想扑棱一下。

  先是有一个小伙耐不得村里日子的寡淡,去了黑石河摇橹,后来又到了县城,过年回来时,一身行头让留守在村里的小伙子眼红不已。于是春节还没有过完,老棚子的十来个小伙子便邀约着一起离开了村子。

  那狗日的撬狗儿就是在小伙子们走后闹起来的。五队的人们很快发现,打小伙子们一走,夜晚就不清静了。不是这家的鸡半夜时分惊恐不安地咕咕直叫,就是那家的房门被弄得吱呀吱呀响。起初大家都没在意,以为是林子中出来的黄鼠狼、狐子干的。直到有一天,鹞子崖村东头芒种家的一窝鸡全都不见了,空荡荡的鸡圈里,除了散落一地的鸡毛,十多只鸡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一夜之间无影无踪。大家这才明白过来,一向安安静静的五队也出撬狗儿了。

  芒种从此留了个心眼儿,也不再去煤窑里背煤了,专心在家逮撬狗儿。然而一连三天,村子里又风轻鸦静了。他白白熬了几天夜。正当他松懈下来时,像是故意和他作对似的,撬狗儿又光临了他家。

  那天半夜,芒种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恍惚中忽然听见外面屋檐下挂着的用来编簟子的一丛黄篾哗哗直响,他心里一惊,随即反应过来:撬狗儿来了。

  然而片刻之后,屋外又是一片安静。他也就没有翻身起来,继续睡了下去。可不多时,那丛黄篾哗哗哗地又响了起来,似乎那撬狗儿恼怒了。芒种就大声地咳嗽了一声,说道:“你老人家真辛苦啊,这么晚还出来出夜差。”

  他以为自己这样一说话,那撬狗儿就会知难而退了,因为据他分析,凡外盗为患,必有家贼作为内应,五队既然只有一条独路与外界相连,那外贼如非万无一失,断然不敢轻易前来。目前村子里出没的这个撬狗儿必然就是本村里的人。五队只有这么大,这人只有白天在左邻右舍间戴着面具做人,夜晚则借了黑暗的掩护,出来干这些鸡鸣狗盗的事情。既然只是晚上出来,说明这撬狗儿还顾忌着白天做人的面子,他只要这么一吆喝,撬狗儿是知趣的,自然也就溜走了,这样大家都还保留了几分面子。

  芒种在肚里盘算得精,岂料那撬狗儿听了他的话,却在屋外笑了起来:“那有啥子?你好生睡你的觉。丑话说在前头,咱们端公出门各顾各,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要不知趣的话,谨防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芒种一听,这不是吃屎的把拉屎的唬到吗?愤愤然正要起来,却被他婆娘一把拉住。他那婆娘素来胆小怕事,一听屋外那撬狗儿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威胁后,吓得浑身打战,对芒种耳语道:“算了,我们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值得他偷,你追出去,万一有个闪失,叫我后半辈子咋个整哦?”

  就这么一耽误,待芒种赤脚追出来时,只有一轮月牙高高挂在天上,照得院子里地面上如大水泼洒过一般,哪里还有半点撬狗儿的影子?

  也就是那晚芒种与撬狗儿对话之后,许多关于撬狗儿的小道消息便被路过村庄上空的风捎来捎去,转眼就吹散在了这一片山野间的每一个村落。各种千奇百怪的说法让新当选村长的立冬既哭笑不得,又忧心不已。他明白,这一大片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眼巴巴等着他这个当家人拿主意呢!当初在大家面前把话说狠了,谁知刚上任就遇到这么个棘手的难题。

  “狗日的撬狗儿,总有一天,老子要狠狠收拾你。”立冬嘴里一边狠狠地骂着,一边缓缓将自家的黄牛们吆散到四处吃草。自打前年拿定主意要竞争上村长,他便舍了黑石河上风里来雨里去的水上活计,托人从山那边陕西秦川地界买回来几头黄牛,安安心心在家喂起牛来。他家就在崖下,每天上午,村里人都见他牵着牛缓缓走上崖去,晚饭时分又跟在牛后面缓缓走下崖来。

  这天黄昏时分,立冬赶着牛群往崖梁下走去。没走多远,路旁半人多高的芭茅草丛中忽然间蹿起一条大狗,一条粗壮的尾巴高高地竖起。一见立冬,那大狗顿时欢快地扑上来,一边扑,一边将嘴里叼着的猎物噗地吐出,丢到了他面前。立冬一看,那掉在地上的猎物却是一只灰色的野兔,颈项的毛发间犹有鲜血滴淌着。

  立冬厉声喝道:“黑虎,你不去跟到二狗叔守坡地上的苞谷,跑到我这里干啥子?”

  黑虎委屈地昂起黑大的头颅,后腿一蹬,飞快地跳到离立冬数米远的一块大岩石上,紧接着又掉转身子,将尖尖的嘴巴冲着立冬,咧开来,吐出长长的舌头,齿缝间“呜呜”地叫着,似乎有满肚子委屈要说。看着黑虎那满脸冤屈的样子,立冬不由得笑了:“好个黑虎,我错怪了你呢。是二狗叔要你来的吧?”

  黑虎摇摇尾巴,又仰起脸,充满期待地看着立冬。

  立冬俯身捡起野兔,摸了摸那一身油光水滑的毛皮,摇摇头,叹道:“可惜了这一身好毛皮。兔子啊兔子,你与我前世无冤,今生无仇,罢罢罢,今天我就当一回善人,将你安葬在我肚腹里吧。”

  话音未落,芭茅草后面的苞谷地里忽然传来扑哧一声轻笑。听见笑声,黑虎猛地欢叫一声,飞快地从岩石上扑将下来,差一点将一个满头满身挂满玉米穗子的人扑倒在地。

  “二狗叔。”立冬一看见二狗,顿时大喜。二狗却涨红了脸,几根灰白的胡须在唇上不停抖动:“黑虎,你他妈的要死啊,显劲仗大,是不是?”

  黑虎受了叱骂,顿时失去了兴高采烈的劲头,看了立冬一眼,见他丝毫没有帮自己说话的意思,就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地夹紧了尾巴跑到崖梁上去了。立冬晃晃手中的兔子,笑道:“二狗叔,你骂黑虎做啥子哦,走走走,我们今晚到坡地上烤野兔吃。”

  二狗却摇了摇头:“我刚才听说,又有人家遭撬狗儿偷啦。”

  一说到撬狗儿,立冬顿时没了高兴劲头。他怅怅地望了望崖下翻涌的暮色,将目光荡向远方,叹道:“村子里的光景是一天不如一天啊,别说撬狗儿,眼下苞谷也快成熟了,我估摸着野猪也该出来糟蹋了,得赶紧找看秋的人啊。”

  二狗怜惜地望着面前这个晒得黑黝黝的年轻人,心里不由得长叹一声:真是造孽啊。

  晚风浩荡。远处的山坡上,也不知是谁家的女人吼了起来:“老三哎,回来吃饭喽。”

  “哎,回来喽……”一个孩子的声音响了起来。

  两人听着这晚风中那母子俩温馨的一喊一答,不知怎的,竟都湿了眼眶。立冬怕二狗发窘,假装咳了一声:“二狗叔,二狗叔……”

  二狗却没有回应,只是呆呆地望着对面坡上晃动的人影,仿佛还在回味刚才那母子俩在暮色下的一番应答。立冬觑得真切,二狗那白发掩盖的眼角边,不知何时竟悄悄沁出了几粒晶亮的泪珠。

  二

  其实,最令立冬忧心的,还不仅仅是闹撬狗儿这个事,而是撬狗儿给村庄的人际关系所带来的损害。一座村庄在夜晚飘忽着撬狗儿的身影,不但令村庄在白天的一切活动失去了意义,还会使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变得心事重重,互相猜疑。有撬狗儿出没的村庄,人们眼里熄灭了温情,从村头到村尾,家家关门闭户,似乎悄无声息,人走过去,却有无数双眼睛在门后窥视着,猜测着,议论着……

  这地方把贼叫作撬狗儿,言语间含了六分轻蔑,三分无奈。打个比方,他们就像嗡嗡嗡地绕着村庄飞来飞去的苍蝇,看得见,赶不走,打不着,让人心烦意乱毛焦火辣,却又无计可施。

  没想到二狗说干就干。第二天,立冬从鹞子崖上放牛回来,就看见二狗带着黑虎,威风凛凛地在村巷间走来走去,那神情就像一个带兵出征的将军。黑虎后面,还跟着村子里大大小小毛色各异的七八条土狗。这一群奇怪的队伍就像巡逻队一样,从这条村巷走到那条村巷,一边走,一边汪汪汪地叫着,嚷成一片。

  立冬奇怪地问道:“二狗叔,你这是干啥哦?”

  二狗还没回答呢,那黑虎一见到立冬,立刻前腿一扬,尾巴一摆,欢快地扑了上来。谁知狗快人更快,二狗突然从怀中摸出一个金属哨子来,放进嘴里,嘟的一声,尖厉地吹出了一个哨音。那黑虎一听哨音,顿时像士兵听到号令一般,立刻凝住双腿,夹住尾巴,一动不动地乖乖站着。

  立冬被黑虎的举动逗得笑了起来:“二狗叔,你这是在训练士兵啊?”

  二狗举起手指在嘴边“嘘”了一下,严肃地说道:“别笑!这是在训练它们逮撬狗儿!”立冬顿时来了兴趣。他依稀记得,自己小的时候曾听说过村里人训练狗逮撬狗儿的事情。这么多年过去,想不到绝迹多年的撬狗儿又卷土重来了,而且看架势简直就是明抢了,当年那些撬狗儿闹得再凶,也只敢偷偷摸摸地暗偷而已。

  正寻思间,二狗忽然又一声哨子,喊一声“齐步走”,黑虎和村里那群狗摇着尾巴,跟在他身后,一窝蜂朝另一条街巷里跑过去了。

  就在二狗的“巡逻队”如火如荼进行训练时,撬狗儿却渐渐销声匿迹了。

  三

  转眼就入了秋。一夜秋风飒飒吹过,坡地上的苞谷便金黄得一天比一天诱人。那名叫“快快黄”的大鸟又准时从坝上飞回了山里。每天早晚时分,村子背后的山林中,快快黄扑棱着双翅,从这棵树梢飞到那棵树颠,一声声悠远嘹亮的啼鸣不停地催促着山崖上的山民们早些起来干活,晚点回家休息。

  这时节,正是看秋护秋的时候。

  立冬每天早上伺候了床上病恹恹的父亲,便牵了黄牛到崖上,将牛放到山坡上吃草后,便钻到二狗的窝棚里,同他一起看秋。

  原本是各家各户自己在看秋护秋的,可这些年,随着年轻人的不断外出,村里的壮劳力越来越少。立冬当选村长后,看到家家户户都缺乏劳力,便和村里几个老辈子商量了许久。老辈子们算来算去,认为还是只有二狗才能腾出手来去当专门的看秋人。老村长五叔寻思了一下,想立冬这小伙才当上村长没几天,便说:“你这早晚都要上崖去放牛,还要经佑(方言,照料)病人,这事我去给二狗说吧。”

  五叔来说这事的时候,二狗正在院子里给黑虎洗澡。他把满满一瓢水从黑虎背上浇下去,黑虎就成了一条水淋淋的落水狗。落水狗黑虎身子抖几抖,水便从油黑的毛上纷纷滴落。

  五叔喊一声:“二狗。”

  二狗看是五叔,恭恭敬敬地答道:“五叔,吃晌午没有?”

  五叔吧嗒一声抽了一口叶子烟,鼻子里悠悠地游了两条青烟出来:“吃了呢。二狗,给你说个事。”

  黑虎响亮地打了个喷嚏,一只黄蜂嗡嗡嗡在它跟前绕来绕去。二狗用手中的帕子朝黄蜂挥打着:“啥事要劳烦五叔亲自出马哦。”

  五叔咳嗽一声:“坡地上的苞谷再晒几个太阳就该掰得了,也该派人去守了。昨晚些黑,我们几家合计了一下,想请你去守,每户酬谢你五十斤苞谷,咋样?”

  二狗想了想,又打量了几眼面前这几间自婆娘和人私奔后剩下的空荡荡的屋子,回答道:“那,要得嘛。”五叔一笑,伸出手摸了摸黑虎,又把烟杆杵进嘴里,一边说:“那说好了,今天断黑你就上坡去。你到我屋头拿一床晒簟,把棚子搭起来。”说完,吧嗒吧嗒抽着叶子烟远去了。

  二狗一上崖,立冬就有伴了。这些年,村子里的年轻人纷纷出了门,留下的尽是些老弱病残,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家里头父亲又躺在床上要人伺候吃喝拉撒,立冬心里有着太多太多的烦恼啊。

  也正是立冬和二狗在坡上看秋的时候,从草窝子那边再次传来了撬狗儿们闹腾得沸沸扬扬的消息——说是早晚就会有一伙撬狗儿要来立冬他们鹞子崖的这一片坡地上偷苞谷!

  这消息让二狗万分紧张,晚上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守了几夜,撬狗儿们没有来,野猪群倒来了!秋天的野猪皮硬如铁,獠牙锋利。为了救二狗,黑虎奋不顾身地扑上前去和野猪群撕咬成一团,咬退了野猪,黑虎竟也被那锋利的獠牙划开了肚腹!

  野猪群是在傍晚时分从林中猛然窜出的。

  那一天,一轮秋阳带着最后的疯狂在天上滋滋燃烧了一整天,烤得崖梁上尘土四起。连续几夜没有睡够,二狗正午时分便躲进了窝棚,一觉睡到了落日时分。

  当他睡眼惺忪地醒来时,看见那一轮落日正悬挂在鹞子崖对面的天边,映得整面崖壁熠熠生辉,火烧一般红。

  二狗咒骂一声,起身走到苞谷地边撒了尿,又走到崖边,俯瞰着脚下蜿蜒流淌的黑石河,扯开嗓子吼唱起来:

  哎——

  这山望到那山高哎,

  嚼根笋子爬上坡。

  有心唱个山歌子哎,

  牙齿落了不关风……

  胡诌了几句,腹内忽然一阵轰鸣。二狗连忙折回身,从窝棚前的火堆中刨出几颗烧得黑乎乎的土豆,在两手间摔摔打打,褪了皮,又噘起嘴吹了吹,香喷喷地吃了起来。吃着吃着,二狗忽然觉得眼前似乎少了一件很重要的物什,一时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吃了土豆,肚子里热烘烘的,他正要俯身找装水的秋壶,忽然就记起:原来是眼前不见了黑虎!又想:那黑虎莫不是跟到立冬放牛去了?但心里始终惦记着,他拎起秋壶,将壶嘴安在嘴上,咕嘟咕嘟灌了几口,就走出来,将双手罩到嘴边,喊道:“黑虎,黑虎……”

  风把他的喊声传到远处,从崖壁上返回来许多回声:黑虎——黑——虎——虎——虎……

  四下里却静悄悄的。

  二狗骂了一声,转身就沿着苞谷地寻找起来。他听人说过,撬狗儿行动之前,先要把狗丢翻。前几天,困龙沟一户人喂的狗就被下了三步倒的肉包子甩翻了,等家里人发现时,那狗倒在沟边,口鼻里满是白沫,早已死去多时。

  想到这里,二狗浑身一激灵,加快了脚步。暮色渐渐拢上来,从对面山顶飘下来一缕青色的山岚,悠悠荡荡地挂在半山腰。这一片苞谷地是村里最大也是最成片的头等好地,约莫有十多亩。二狗一边走,一边用脚踢着地上的野草,弄得窸窸窣窣响。

  拐到老杉林边上时,他忽然看见苞谷地中间卧着一颗黄灿灿的南瓜,想起好久没吃过南瓜,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就拐了进去,俯身去摘南瓜。

  那南瓜沉甸甸的,二狗刚抱到怀中,忽然背后杉林中一阵乱响,他还没来得及回头,三四头野猪就嗷嗷叫着冲了进来,将他撞翻在地!

  苞谷秆在暮色中噼噼啪啪地晃动着,被野猪们一拱二踩三踏,纷纷倒伏下去。二狗只听得四周都是野猪嗷嗷的叫声,一股股臭烘烘的气息扑得到处都是。他站起来,顾不得擦脸上的泥巴,扭头就看见一只又粗又壮的野猪对着自己龇牙咧嘴。

  第一次没有把二狗丢翻,那头野猪嗷嗷叫着,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满脸是泥的家伙,后退了半步,屁股一抬,又疾速地冲了过来。二狗只听得四周风声顿起,眼前一黑,心里惨叫道:“完了!”

  说时迟,那时快,忽然间从斜刺里呼地腾起一团黑影,一条大狗怒吼着,猛地扑了上来,与那头野猪撕咬起来,正是黑虎!

  黑虎本是瞄准那野猪的咽喉去的,谁知那野猪也是身经百战,电光石火之间将头一偏,只听嚓的一声,黑虎锋利的牙齿一口咬掉了野猪的半只耳朵!

  野猪一吃疼,顿时疯狂起来,嗷嗷嘶吼着,身上的鬃毛一根根钢针般竖起。在山里生活的人都知道,发狂野猪赛过豹。头猪吼叫着,其余野猪也聚拢来,与黑虎形成了四对一的局面。

  二狗早已经吓得胆战心惊,缩在一旁。就在这时,只见暮色中野猪獠牙一闪,那坨肥大的身子就巨石般冲到了黑虎面前。咔嗒一声,黑虎利齿猛地一咬合,生生咬碎了那野猪的眉骨,与此同时,野猪锋利的獠牙也从黑虎的肚腹上一划而过!

  血糊住了那匹野猪的眼睛,它又痛又急,更加焦躁起来,嘴里嗷的一声呼喝,其余几头野猪纷纷蹬起后腿,准备一起向黑虎猛冲过来。

  暮色中,黑虎的身子左右摇晃着,刚才那头野猪已经划开了它的肚腹,它只感到腹腔内一阵阵抽搐。看野猪们又要冲过来,黑虎定定神,鼓足劲,死死站在二狗面前,拼死阻挡着野猪的进攻。

  野猪们呼呼地喘着气,正要再一次发起进攻,忽然间苞谷地上空传来几声惊雷般的枪声,接着火光乱闪,立冬、老村长五叔、芒种和村里几个人嘴里“喔吼!喔吼!”地喊叫着,高举砂枪,大步撵了过来。

  野猪们扭转身子,撒腿就跑。苞谷地里落了一地血迹。

  等立冬他们撵拢时,黑虎已经死在了二狗怀里。头猪锋利的獠牙将它的肚腹划破,内脏流了一地。二狗哭泣着,将黑虎摇来晃去,似乎想将它唤醒,他一面哭,一面喊:“黑虎啊,黑虎啊,我的黑虎兄弟啊,你一走,我咋个办啊。”

  看着悲痛欲绝的二狗,立冬不由想起了他与黑虎之间的恩恩怨怨来——

  黑虎本是陕西地界那边一个养蜂人的狗。

  黑虎和那养蜂人是三年前来到鹞子崖的。每年谷雨过后,就有零星的养蜂人闻着槐花的清香来到鹞子崖上。节气在前头引路,养蜂人先乘火车,再换汽车,然后再乘着突突作响的拖拉机或者慢腾腾的牛车,逐渐摸进了鹞子崖上这一片山村深处。立秋记得,当黑虎和他的主人摸到小村来时,村里人眼前一亮:好一条威猛的狗。

  狗威风,人也精神。虎形崖上的山民们见过许多的养蜂人,却就数这个汉子生得高大。清晨,当人们从家里出来,从槐树下经过时,那汉子已经拴好了狗,正蹲在军绿色的帐篷前烧烟。有人就问:“吃了?”汉子愉快地应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包过滤嘴烟来,一支支散给村民们。

  黄昏时候,整个村子里的人就在汉子的帐篷里进进出出了。大人们不安地打量着黑虎。孩子们则怯怯地向黑虎伸出又怕又羡慕的目光。汉子说:“别怕,撵山狗从不乱咬人的。”像是听懂了主人的话,黑虎温顺地摇摆着尾巴。

  村民们眼里放出光来:眼前这条大黑狗就是撵山狗?这就是传说中赶野猪,咬麂子,撵得狼也无法立脚的神狗?看村人们将信将疑的眼神,那汉子将两根手指弯进嘴里,响亮地打了一声呼哨,黄昏的光线中,黑虎阔大头颅上的黑毛忽然根根竖立起来。村民们不觉往后退了一步。汉子笑笑,将右掌朝下轻轻一按,黑虎一屁股坐到地上,眼里又恢复了温顺的神情。

  这鹞子崖上的人家也喂狗,都是些土狗,毛皮粗糙,每到天黑便一条条躲在门背后向着夜空狺狺乱咬。自从汉子带来了黑虎,土狗们夜晚就忽然静了下来。

  谷雨一过,转眼就到了立夏,鹞子崖上随风飘起快快黄欢快的叫声。洋槐林里,大片大片的槐花也开了,每棵树上都像挂着一串串雪花。蜜蜂们开始采蜜了,从蜂桶里飞出来,嗡嗡嗡的叫声漫天都是。

  汉子脸上凝重起来,每天戴着面帘在摇桶前忙碌着。黄昏时分,满村的灯火都亮了起来。汉子摇好了蜂蜜,疲倦地坐在马扎上烧烟,一人一狗在树下孤独地相对。

  摇出了蜜,村里的女人们便不时到槐树下来,向汉子打上几斤蜂糖。人群中,二狗那个刚娶回家三个月的婆娘向汉子看了几眼,目光就停住了。

  养蜂人和二狗老婆一起失踪的那天上午,槐花开得正香。二狗从树旁经过时,那汉子喊住了他。蜂群在箱里嗡嗡地振动着,汉子说话时喉咙里像卡了根鱼刺。大片大片的阳光从头顶热烈地泼下来,二狗晒得满头大汗,迷迷糊糊地从汉子手里接过拴狗的链子,心里盛满了意外之喜。黑虎向主人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汉子做了个手势,黑虎便乖乖地跟着二狗走了。

  黄昏的时候,黑虎在二狗家院坝里焦躁不安地转圈,前爪在地上抓来抓去。

  ……

  一直到第三天早晨,人们才看见二狗从家里出来,肩上背着五叔那杆黑黝黝的土砂枪。黑虎肚腹间的肋骨则一条条鲜明地凸现着。二狗牵着它在村巷里慢慢地走,来到槐树下,二狗将黑虎颈项上的链子缠到树干上,然后眯着眼,举起了枪。黑虎回头望了望跟上来的村人,又望了望二狗。

  立冬记得,那天早晨,当二狗举起枪瞄准黑虎时,几朵槐花在晨风中从自己头顶飘飘地跌落下来。眼看枪声就要洞穿寂静了,二狗想了想,却又放下枪,将黑虎从链条中解脱出来。有个孩子忽然喊道:“黑虎,快跑!”

  二狗的眼睛从黑洞洞的准星里瞄过去。好几个孩子一起喊了起来,大人们都不说话。黑虎在树下踌躇着,乌黑的脑袋忽然转向二狗,它黑汪汪的眼睛和二狗的目光在空中对视着,然后它趴到地上,闭上了双眼……

  从那以后,失去了婆娘的二狗就和黑虎生活在一起,一人一狗须臾不离,直到今天黑虎死在二狗的怀中。

  回村挖坑埋葬了黑虎,天已经快亮了。立冬和二狗一起,又走回到崖上的苞谷地边,在窝棚前燃起一堆火。叔侄俩默默地对坐着,听着秋风在头顶的山林间呼呼地吹拂,久久没有言语。

  四

  清晨的阳光从远处高高的山脊上投射下来,将整个村子染得一片金黄。一大早,青色的炊烟就在各家各户的屋顶上一缕一缕地升上天空。坡地上,早起的几个老人正在地里跌跌撞撞地忙碌着,有的给苞谷薅草,有的怀中抱个碗,低着头,艰难地挪动着,在给苞谷施肥。盐粒一样的尿素撒到地里,在黄土疙瘩中白得分外耀眼。

  立冬站在鹞子崖上,看着脚下这块世世代代生活的小小村子,又想起去年闹撬狗儿和黑虎被野猪咬死的事,心里不禁又酸又痛。

  太阳渐渐升高了。立冬将黄牛吆到崖后边的草坡上吃草,自己一个人继续站在崖边向村子里观望。他看见二狗端着尿盆,歪歪斜斜地从屋子里走出来,阳光将他头上的白发梳得分外的亮。

  将目光从村子上空缓缓扫过,立冬看见一片空旷中,村东头的胡木匠已经在院子里摆好马凳,正一板一眼地给自己打棺材。

  这村子里,所有的男人一生下来就注定了抡锄头的命运,只有胡木匠不一样,因为他父亲和父亲的父亲不知从哪一年开始,打起棺材来。在木匠这行里,修房子的叫大木,打家具的称作细木。

  “那我们这一行就叫棺木了。”每逢有人问到胡木匠属于啥子“木”,胡木匠总是停住手中的活路,抽一口叶子烟,幽默地回答道,“打棺材的,当然就叫棺木了。”听得众人忍俊不禁,呵呵直笑。

  棺材是人在阴间的住所。人死为大,不管他生前是怎样的人,一旦出完了在人间的最后那一口气,躺到了棺材里,脸上就会焕发出一种凛然的洁净,仿佛死亡这个字眼抵消了他在这世上所做过的一切善恶。

  刚刚打好,还没有上漆的棺材总是散发出好闻的木头香味。胡木匠记得,父亲在时,每打好一口棺材,总会歇上一阵。那时候,胡木匠个子已经快撵拢父亲肩膀了。瘦得像一根晾衣竿的父亲俯下身,后脚一蹬,腰一挺,肩一沉,双手就推出了刨子,像剥女人衣服一样,将最后一片刨花从材板上轻盈地脱下来,然后一摆手,说:“歇吧。”

  阳光就在那时候穿过窗棂,许多灰尘在光线中飞舞起来。父亲鼻孔里悠悠喷出两股叶子烟,眼睛落在马凳上的那口板材上,目光里就腾腾腾地冒出来一声声喟叹:“材啊材,不是我们要辛辛苦苦伐你来做棺,而是这世间千千万万的活人里,注定一人与你前世有缘啊。”

  那时候,胡木匠不懂父亲为什么老是念叨这句话。

  后来,父亲死了,再后来,和自己恩爱相依的女人也突然死了,胡木匠才仿佛被命运之棒一下打醒,深刻地领会了这句话的意思。他突然明白,人在这世上,富也罢,穷也好,长寿也罢,短命也好,其实都只是一段过程而已。就像走一段路一样,走完了,尽头才是永恒的终点。在那尽头,就有一口属于你的棺木在等你呢。它将永远陪伴着你,让你不再有烦恼、忧愁,从此甜蜜地一觉睡上千年万年,永远都幸福地生活在梦里……

  就像自家的女人一样,在生时,每个夜晚她洁白的身体都发出滚烫的气息,就像灶膛里那些熊熊燃烧的树根一样,谁知突然之间,火就在她身体里熄灭了呢?

  那一年,将父亲送进他亲手打的、与他前世有缘的那一副棺材后,胡木匠看了看眼前在山风中东倒西歪的两间小屋,又瞧了瞧屋角里铺满蛛网的两副棺木,摇摇头,将门一锁,站在门口思忖了一会儿,便收拾了凿子、锯子、刨子等一应家什,迈开大步,走下鹞子崖,渡过黑石河,到县城里去了。

  村里人都以为胡木匠到县城里挣大钱去了,谁知第二年秋天,胡木匠就从县城里回来了。除了带回来当初带走的那一套木匠家什外,他身后还跟了一个脸色惨白小巧玲珑的女人。父亲留给胡木匠的那两间小屋重新升起了淡蓝色的炊烟。从此,胡木匠每天清早很早就起来,抡了百家竹扎成的大扫把,将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泡上一大瓷缸苦丁茶,铺开马凳,开始一上一下地杀起锯子来(方言,指用锯子锯木头)。

  第二年初冬,屋里传出了嘹亮的婴儿啼哭声。胡木匠到父亲坟前烧了纸钱,敬了刀头,回来看着婴儿那小兽一般红红的身体,叹息了一声,说:“咱胡家几代单传了,总算对得起了祖先人。”眼瞅着娃儿在山风中一天天成长起来,女人却在一个山风呼啸的黄昏猝然逝去。女人一死,胡木匠骤然颓丧下来,什么念想都没了,才四十出头便给自己打起棺材来。

  这天早上,看着山崖下村庄里胡木匠弯着腰杆打棺材的样子,立冬忽然心里一动:“狗日的,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咱这村子要怎么样才能有点生气啊!”

  山风吹拂,立冬眉头紧皱,苦苦思索着。当他把目光投向崖下黑石河那一线游蛇般的白水,忽然灵机一动,听说下游的古镇不是要搞啥子“水运文化节”吗?自己前些年在黑石河上风里来水里去,练就了一身好水性,虽比不得梁山泊里那个“浪里白条”,却也从不曾怕过黑石河里人见人怕的啥子“夹缝水”,啥子“漩涡儿水”!

  “对头,就从参加镇上那个‘水运文化节’开始,借这个机会,把村里仅剩的几个劳力集合起来,激发出他们的精气神。人有了精神,才有力气奔好日子去。再说了,要是赢个头名,还能给村里挣回些奖金呢!”立冬找胡木匠打船时说。

  一听立冬说要打船,胡木匠连连摇头:“使不得,使不得。”

  “咋个不行?”

  胡木匠脸上一红:“我打的是棺材!你没听过那句俗话吗?棺木土中去,船木水上漂,各行各的道,各过各的桥啊!”

  立冬哈哈一笑,端起胡木匠的瓷缸就喝了一口:“好苦!妈的。”忽然又提高了声音,“苦得好痛快!”旋即扯开喉咙,腮帮猛然一鼓,就将胡木匠那泡得满满的一瓷缸苦丁茶喝得只剩下了茶叶。他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好你个胡木匠,你跑到那县城里转了一圈,没学会酸,倒学会了推脱哈。”

  胡木匠讪讪地笑道:“立冬,立冬村长哎,你说一下,这住在山上的人打船,倒咋个打?”

  立冬将瓷缸往马凳上重重一放,眼里放出光来:“就照到棺材打!”

  五

  立冬他们那艘形如棺材的树船甫一亮相,就震住了整个古镇!

  说来也怪,那黑石河在大山里一路怒气冲冲,恨不得把阻拦它的千山万岭都一股脑儿冲垮。那波浪滔天的架势,那声如吼雷的声势,让人不禁为平原上的人们深深地担忧不已。尤其是站在高高的鹞子崖上,朝左手边一看,脚下是急流而来的巨浪,被两岸的高山死死夹住,一线白水如离弦之箭一般;望右手边一望,只见宽广无垠的平原上,两岸无遮无拦,一线白水漫得无边无际,似乎要将整个平原都冲到海里去!

  可是天生万物,一物降一物。一旦脱离了群山的阻挡,那急躁的黑石河竟然一下子就变得乖乖听话起来,流过那又高又陡的鹞子崖后,面对着眼前一马平川的百里平原,黑石河却突然失去了气势,变成了一条宽厚从容的大河,波澜平稳,缓缓而行,那架势,活脱脱就像一个进入了中年的男人,见惯一切,波澜不惊,只是默默地向远方赶去。

  到了古镇圆通这一带,许是因了两岸人间烟火的滋养,那黑石河竟然平添了几分妩媚。很久以来,本地就流传着一句话:鹞子崖的小伙子,古镇圆通的姑娘子。细细究来,那小伙子的壮实英武与姑娘的水灵俊秀竟然都和黑石河大有关系。

  所谓一方水土育一方人是也。

  就在这古镇边,黑石河重新得了一个名字——汇江。汇者,汇合也。这名字倒也确切——在圆通古镇上游约五里处,对着一坝土丘,黑石河缓缓转了个弯,水势愈加深沉。

  土丘上,矗立着一塔如柱。

  那塔有个名字,叫洄澜塔。塔高十三层,内置旋梯,可以拾级而上,登到最高层一望,但见远处群山如黛,层林青幽,人如矮树,一片片的村子上空,随风袅起一缕缕青灰色的弯弯炊烟。如果是炎夏的黄昏时分,向前方望去,就可以清晰地见到鹞子崖那火焰一般赤红的硕大崖壁。迎面处,黑石河一河白水急涌而来,又缓缓折流向右手边圆通古镇那一片高高低低的房屋深处。

  离塔不过二里,也就是古镇人称为落魂桥和半边街口的地方,有两条小河里的水在碧绿油绿浅绿的田畴间蜿蜒而来,相继汇入了黑石河。

  三河汇圆通。春天的早晨,黑石河的河水从绿色里流淌出来,到了黄昏,东岸的房屋就趁着夕照的斜光,把影子长长短短地铺荡在水面上。船是早已绝迹了,薄暮深处不时传来吱呀声,是犹寒的晚风中归人踩在了连接镇街与对岸田野的铁索桥上。

  那桥叫汇江桥,晚上是不闭的,一夜都有人来来去去,去去来来。

  桥下是春夜散发着幽香的流水。岸边的房屋中,常有男人或女人开了门或窗,就漏出一片灯光来,洒在奔涌的河面上,衬托得黑暗中的流水更加幽深莫测。镇政府就在那汇江桥的对面。

  镇政府面前,好大一个广场!

  一个月前,当立冬穿过广场,一脚踏进镇长办公室,顾不得擦一把脸上的汗,就一五一十地像爆炒豆子一样将鹞子崖村民准备参赛“水运文化节”的恳求向镇长汇报时,镇长望着眼前这个满头大汗,像一块岩石一样黝黑憨厚的汉子,不由得被深深地感动了。

  “谢谢你们。请你回去转告鹞子崖上的乡亲们,就说我们镇上热烈欢迎你们的到来!大家都住在黑石河边,共饮一江水,本来就不应该分啥子山里人、坝上人!”

  立冬激动地咧嘴笑了:“报告镇长,我们的船已经打得差不多了,那可是一艘你从来没有见过的树船啊!”

  镇长来了兴趣:“树船?”

  立冬自豪地嘿嘿一笑:“对,树船。那可是我们从最高的崖窝子山上砍的一棵几百年的麻柳树挖空做的哦。”灯光下,立冬将两臂展开,激动地比画起来:“那棵麻柳树啊,浑身已经长满了小树,树干起码要五六个小伙子牵开双手才能抱得到。”

  镇长一听,激动得站了起来:“好,好,好啊!到时候我一定亲自在门口迎接你们!”

  停了片刻,镇长又奇怪地问道:“你们咋来呢?顺河而下?”

  立冬眼里闪过一抹狡猾的神情:“我们呀,准备先来个旱船亮相,震住圆通镇,再来个水船争霸,盖了圆通镇,呵呵!”

  镇长不由得笑了:“好啊,那我可就等着看你们的精彩表演了!”立冬和二狗、胡木匠、芒种等一行人将棺材般的树船从高高的鹞子崖上抬下来,再用拖拉机突突突的一路喷吐黑烟运到圆通古镇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分。万家灯火中,黑石河边汇江桥桥头的空地上,早挤满了得知消息前来看热闹的人。镇长率领着政府一干人马,从下午起,就一直在好奇地等候着鹞子崖树船的到来。

  暮色从水面上渐渐涨起来。四盏两百瓦的电灯分散在广场四角,将广场上照得明晃晃如同白昼。闻讯赶来的人还在增多,人们从街巷里纷纷聚拢来,口里说着,脚下走着,不大工夫,广场上的灯光下,就黑压压地攒了许多人头,兴奋着许多人脸。人群越聚越多,都纷纷相互打听:“来了没有?”各种声音混在一起,广场上乱得一片闹哄哄。

  突然之间,人群安静下来。纷纷伸长了脖子,朝前方望去。缓缓地,缓缓地,从长长的镇街那头,渐渐响起了“嗨砸嗨砸”的号子声。那号子声初闻平常,听得几分钟了,便感觉是与那沉重的脚步声相互搭配,一下一下,撞击在心上。号子声越来越近,镇街上站着的人群不觉向两边退开。忽然间,只听一道浑厚的男声高高地响起来:

  哎……芭秆子哎溜溜草,

  巴心巴肝哎,

  去看爹娘。

  暮色中,许多男声一起低低地合唱着:

  看爹娘哎!

  领头的男声又高声起来,然后猛然转入低沉,浑厚的声音里似乎略带了几分惆怅,又似乎奔涌着几分欣喜:

  爹娘说,不要慌,不要忙,

  五月菜籽哎——满坝黄。

  其余男声一起低声帮腔道:

  满坝黄哎!

  那领头的男声忽然又一次高高地悠扬起来:

  五月菜籽哎——满坝黄哦,

  满坝黄哎……

  声音高上去,高上去,直唱得一轮月牙猛然间从黝黑的云层中涌出。淡淡的月光清辉中,只见六条黑汉子一色白褂黑裤,脚底蹬一双圆口玄黑布鞋,抬了一根红彤彤圆滚滚的硕大树木从街口那边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人群中不觉呀地发出一声低叹。树木越走越近。人群这才瞧清:那树身中心竟然被掏出了好大的一块空当!

  六

  立冬他们抬着树船来到古镇圆通的第三天凌晨,黑石河发了大水。

  那天晚上,起初月牙如钩,橘黄的月色晕染得天边的云层一片暗红。几天来,那艘奇特的树船一直就泊在汇江桥边的石阶上,用一根粗大的铁链拴了船身,在水中不停地晃动。不断有人从街上走下来,凑近船身仔细观看,一面看,一面发出惊讶不已的赞叹声。

  参加“水运文化节”的各色船只已从各村陆续聚拢来,统一泊到了河里。镇政府对面的河面上,浩浩荡荡地铺开了一片船队。镇上的人们兴奋不已。河面上,船只们密密地挨着,水一涌,每一艘船都荡来荡去。有人嫌难得从船头上跳来跳去,就从镇街上找来几块不用的吊牌,搭在船边,走来走去,如履平地。有人就打趣道:“当心火烧连船哦。”

  火没来,大水却突然涨过来了。

  那天晚上,立冬打发芒种、二狗、胡木匠几个去镇上安排的旅馆里歇了,一个人和衣躺到了树船里。在水里泊了几天的树船依然散发出鹞子崖上特有的树木清香。水推涌过来推涌过去,船身轻轻晃荡着。立冬仰面躺着,望着夜空中那一轮在云层中穿来穿去的月牙,河风在他脸上轻柔地抚来抚去。立冬惬意地闭上眼,迷迷糊糊中,身旁的船只上,似乎有人在喝酒,还扯开了嗓子在大声划拳:

  八匹马呀,

  五魁首啊……

  忽然之间,天地间扯出一道通红的闪电。随即,一声闷雷在天边响起来。立冬从船中撑起上身,辨出那一声隐隐的闷雷是从洄澜塔那边、鹞子崖方向响起的,不禁为家里担忧起来。出发的时候,芒种老婆和村里的女人们将他们一直送到了山脚。女人们嘴里虽然说着“你们放心去吧”的话,脸上和眼里却掩饰不住地写着深深的担忧。

  立冬心想:妇女伙就是妇女伙,分明是去挣脸面的一个事,却一个二个弄得生离死别似的!心里虽然不爽,口中却呵呵连天:“你们好生在家守好,等我们的好消息啊。”又俯下身来,对芒种老婆悄声说:“男子汉们一走,村里就只剩下些老弱病残,你可不光要把家里照管好了,还要匀出点时间,多到其他人家走走,稳住大家的心,让我们安心在外面比赛。”说罢,一翻身爬到拖拉机上,一只手稳稳地扶住树船,迎着午后的阳光,一挥手,兴奋地喊道:“走哦。”

  芒种他们就一起应道:“走哦。”

  拖拉机全身抖动了一下,随即突突突地响起来,冒出一股黑烟,在山道上欢快地奔跑起来。

  ……闪电越来越亮,雷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风呼呼地从河面上卷起来,刮得岸边的屋顶上的瓦片噼噼啪啪一阵乱响。立冬再仰头看时,月牙就不见了,头顶那片夜空黑黝黝的,直压下来,似乎堆满了黑沉沉的铁块。天边的云层却又撕开来,透出一片昏黄的亮光。

  忽然之间,风停了。四周死一般寂静。

  划拳的声音早没了。立冬暗叫一声不好:有雨天边亮,无雨顶上光。他猛的一把从船舱中扯过一件军用雨衣,密密实实地笼到了头上、身上,只露出一张脸来,四下里观望。

  噗的一声,一滴水敲到雨衣上。紧接着,水面上溅开一朵一朵的水花。

  那水花转眼就变成了无数水泡。密密实实的雨点砸到水面上、屋顶上、街面上,天地间织成了一张无边无际的雨幕。

  雨一落就是一整夜。天上仿佛撕开了一道口子,天河里的水就从那道口子中“哗哗”地倾倒出来。立冬在船上躲到半夜,雨衣都湿透了,不得不冒雨跑到镇街上,寻着了二狗他们歇息的旅馆,勉强混挤了半夜。

  到天明,雨势未减,反而越落越大了。二狗、胡木匠等几个伸出头向窗外看了看,眼里迷离着,复又沉沉睡去。立冬却没了睡意,他起床胡乱抹了把脸,就戴顶草帽转到河边上来。

  河水已经快漫到街边了,拴着的船只被浪头举得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又被推涌到街边,一会儿又被急流扯离岸边。

  那一河水都浊黄了,显然,上游的山里发了洪水。看着面前势如奔马的一河黄汤,立冬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河水还在不断上涨,只听声如吼雷,远处势如奔马的浪头一波接一波遮天而来,顷刻便到面前,骇人至极。立冬想,当年圆通古镇水面上应该就是这样的时候最热闹吧?那浩大的水力天然就为行船提供了绝佳的动力,尤其下行船只,无论吃水多深,一旦出发,自然风举帆张,胜似轻舟。

  大水一直到傍晚时分才回落到岸边最低一级石阶。第二天,“水运文化节”正式开幕了。

  开幕式上,立冬他们那艘奇特的树船占尽了风光。当镇长在主席台上站起身来,立冬便站到船头,初升的朝阳喷发出点点金光,映照在他脸上。他举起一面杏黄色的旗帜,向主席台上一挥,然后稳稳地将它插到船头,一手叉腰,一手把住旗杆,旗帜被河风吹得猎猎翻卷。二狗、胡木匠、芒种等人皆手持划桨,上身穿着齐整整的白布褂子,腰间束了通红的腰带,分列在树船两边。

  树船后面,横对着镇政府的阔大水面上,一字儿横排开几十条船,每条船头上都站立了一个威风凛凛的汉子,手执三角小旗,精神抖擞,将一张张黑脸凝得十二分的肃穆。

  十时正,船队巡游的时间到了。

  砰的一声,一团花花绿绿的彩纸从镇长手中高举的发令枪里喷射出来,散得漫天都是。

  立冬将右手猛地向空中一挥,顿时,鹞子崖上几个汉子一声大吼,一齐划动手中的大桨,说时迟,那时快,那树船眨眼便如离弦之箭一般,从水面上蹿将出去。紧跟着,数十条船上的汉子一起打桨,号子声如雷鸣般吼将起来。船队巡游开始了。

  七

  “水运文化节”一共要进行六天。到了第四天下午,乌云又一朵朵地低垂下来,像一群黑压压的鸟儿飞快地在头顶移动。

  夜里又下起雨来,敲打得黑石河水面上溅起无数水花。

  第五天下了一整天雨,满河的水色又浊黄起来,沿岸望去,河中急流滚滚。

  第六天上午,雨停了,水势浩大,山里出来的黄汤刚好通过这一带河面,河面上浪高如奔马,风吹似虎啸。

  就在这急流之中,船队比赛开始了。

  比赛刚一开始,立冬他们的树船就被一只船头上包着铁皮的尖头船狠狠地逼了一下,困到了船队中间。其实,自从树船一来到圆通古镇,各个村里的人就已经心生妒忌了。就在镇长宣布将巡游头船的荣誉给予树船的当天晚上,包括镇街在内的几个村里的船队负责人就私下联络起来,聚集到了镇上背街的一家猪耳朵酒馆里,商量如何在比赛中暗使招数,要将鹞子崖那艘树船远远地挤到后面去。

  雨声如鼓。一干人计议停当,又举起杯来,各喝了一杯酒。便有人笑骂道:“那帮山巴儿,硬是玉麦糊糊吃得迷糊住了心,也不称一下自己有几斤几两,就敢到圆通古镇来撒野。”

  有人伸筷子拈起一块猪耳朵,放进嘴里嚼了一下,又呸的一声吐到桌子上,怒气冲冲地喊道:“老板,老板。”

  腰杆上拴着一张围腰帕的老板闻声跑了出来,一过来就先从怀里掏出一包烟来,一根根给众人发起,一边塌下腰去,笑问道:“有啥子吩咐?”

  吐出猪耳朵的那人本想冲口而出一句“你这个猪耳朵肉味道有点不对头哦,是不是整的瘟猪肉哦”,忽然念头一转,“老板,你来预测一下,这次比赛是我们坝上的船赢呢,还是山巴儿的船赢?”

  老板眉开眼笑:“那还用说,当然是咱们坝上的船队赢噻。”

  “为啥子呢?”

  “那还用说嗦?我们是主场的嘛,自古强龙难压地头蛇,随便他山巴儿些咋整,我们的第一名肯定是赢定了的。”老板得意扬扬。

  有人却冷冷地接了过去:“也不能大意失荆州啊。那个王立冬一看就不是个好惹的角色,听说他前些年可是号称黑石河的‘小张顺’哦。”

  众人一起“哦”了一声,望着外面夜空中一个劲哗哗泼洒的大雨,半晌无言。忽然角落中有人阴沉沉的一笑:“怕个鬼哦,说些来非吓人的(方言,怪吓人的)。啥子小张顺,麻广广嗦(方言,指糊弄人的,表示不屑)?俗话不是说了吗?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奶奶的,咱们就给他来个暗箭,叫那些山巴儿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嘿嘿。”

  人群中,有个黑汉子冷冷地发话了:“啥叫暗箭?丑话说在前头,我黑泥鳅明人不做暗事。明天就给他来个明箭!”

  众人一愣,忽然间都反应了过来,顿时一片叫好声。

  灯光下,一群人围拥到那个瘦黑汉子身旁,低声商量起来……

  主席台上镇长的发令枪刚一鸣响,立冬就感觉自己连同树船一起向前一蹿,然后树船就带着自己冲到了水里,眼前六把木桨在水面上不停翻飞,只听见“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的声音,那树船疾如奔马,眼看就要射到了整个船队前面!

  忽然间,斜刺里飞快地飙过来一只尖头船。船头上,银白色的铁皮闪闪发亮。立冬还没回过神来,只觉眼前一花,那船头已重重地撞到了自家船身上面。树船大幅度摇晃了一下,发出一声闷响。那尖头船上的人乘着冲势,忽然一桨劈头打在胡木匠的木桨上。胡木匠猝不及防,手中的木桨脱手而去,转眼就被急流冲出了一丈多远。

  尖头船上,一个黑壮汉子猛的一桨点在树船上,只听得噗的一声,树船上竟被硬生生点出了一个深深的凹痕,借着这猛力的一点,那尖头船竟然重新调正了方向,挡在了树船前面。这时,其余的船只一起围拢过来,裹得树船在河心动弹不得。

  “哔——啵——哔——啵,哗,哗哗……”无数支桨从水中划出来,又落下去。岸上的人当然看不到刚才发生的一切,只见到黑石河水面上千桨挥舞,全都欢呼起来。

  立冬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活生生挨了这记毒辣的阴招。尖头船那兜头劈下来的一桨打得大家一时都蒙了,待回过神来,自己这艘树船已经是龙困浅滩。他心底一股无名怒火腾的就冒了起来。

  狗日的坝上佬!他在心底狠狠骂了一句,一面快速地观察着四周的形势,寻找突围的缝隙。少了一支桨,树船上力量大减,兼之又是上行,浪的阻力异常之大,树船渐渐落到了整个船队后面。

  胡木匠本来腕力沉雄,多年的木匠生涯锻就了他一身蛮力。木桨未脱落前,六个人一起看他行动,六支木桨一起听他号令。木桨一掉到水里,胡木匠手中顿时空空如也,急得他抓耳挠腮。

  树船已经彻底落到了后面。本来包围着的坝上船只们此时也顾不得围堵树船了,都放心地散开来,与身边的其他船只竞赛起来。

  树船上一干汉子正六神无主时,陡然间听到了立冬一声断喝:“二狗,把桨交给胡木匠,你坐到船尾去。”话音未落,胡木匠已一把抢过二狗手中的木桨,双眼赤红,铆足了劲。立冬喝道:“全体注意,夹缝水来了,大家看我手势,预备——划!”

  前方,几艘坝上的船已被一股急速而来的夹缝水冲得东倒西歪,正好露出了树船刚刚能够穿过去的一道窄缝!

  按照组委会的规定,这天的船赛是先逆流而上,再顺流而下。船队以汇江桥边的主席台为起点,听号令出发后,先逆流而上至洄澜塔上首一公里处时,然后掉头,顺流而下,至主席台为终点。

  经常在黑石河里行船弄水的人都知道,这一段水路看似不远,其实竟蕴含了极大的凶险。这凶险一共两处,皆在洄澜塔附近。一处是迎着船头而来,另一处则是撵着船尾而追!

  迎着船头而来的,叫“夹缝水”。年轻的船夫们都喜欢戏称为“夹鸡巴水”。有人跑去问年老的船夫,他们却一抹白胡子,冷冷一笑:“啥子夹鸡巴水,明明是一河的夹骨头水。”所谓“夹缝水”是指船逆流而上快靠近洄澜塔时,因水流忽然急拐,从山里急速而至的水流乱了水路,形成了一道又一道方向不一致的冲力,船或筏行至这里时,如果经验不足,就会稳不住,而一旦被卷入“夹缝水”中,轻则船翻筏倾,重则货失人亡!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树船上的人们铆足了劲,准备重新冲刺之时,那前面的船只忽然纷纷左右摇晃,有几只船甚至吃不住力,往后倒退下来。

  立冬等的就是这个时机!

  他低了头,一双眼睛紧紧盯住水面,辨认着水面之下那一股股急速乱窜的浑浊黄流。他时而一举左手,坐在右舷边的胡木匠就浑身一凛,上下牙一咬,硬生生将满身的力气一把凝住,手腕一翻,手中的桨片叭的一声从水面滑过。与此同时,只听得左边的二狗等人口中一声闷哼,金黄的阳光中,树船上的六个黑汉子皆青了脸,腰身顿挫,“嗨砸”一声,上身重重俯了下去,转瞬又往后一仰,木桨便在水中划出一道水波。就在这一俯一仰之间,那树船已按照立冬指引的方向,朝右前方急速腾起。岸上观看的人只看见树船船尾与水面交接处涌翻出一道道飞溅的白浪,眨眼之间,树船那硕大的船身已灵巧地从前面两艘赛船的窄缝间穿了出去。

  立冬忽然又轻轻一晃右手。胡木匠得了令,立马使出十二分的劲来,一把木桨上下翻飞,带动右舷的其余两支木桨一起划动,树船立即赶在右前方那两股浊黄的夹缝水合流之前冲了出去。树船刚刚穿出,有三艘船只立刻就被绞进了那夹缝水中。水路一乱,那三只船登时船身打横,砰砰砰撞到一起,船上的汉子们顿时乱成一片。

  立冬时而高举左手,时而右手猛挥,树船就如一艘在水浪中欢跃的鲤鱼一般,从一条条船缝中箭一般掠过,转眼就挤到了船队前列,眼看离头船只有二十多米了。

  岸边爆发出一阵阵掌声。刚才尖头铁船那几下小动作大家都没有看见,但树船在落后形势下奋起直追的劲仗岸上每一个人可都瞧得清清楚楚。坝上的人又有个特点,就是敬服英雄。立冬他们喊着号子,唱着山歌子,一步一个“嗨砸”地抬着树船进镇的那个黄昏,镇上的人对这群山一般壮实的汉子就已经是满怀敬意了,如今,见他们使出自己精彩的本事,从船队后面奋起直追,一直追到了船队前列,更是由衷地赞叹不已。

  不料,这一阵掌声更加激怒了领先的那只船!船头上,一个黑瘦汉子歇了手中的木桨,站起来,回过头看着后面那艘直追上来的树船,眼睛里渐渐射出鱼鹰一般黑亮的光芒。

  八

  这领先的船来自黑石河边一个半耕半渔的村子。那村子在整个圆通镇素来以出水性好、本领强的渔人著称,其中,最奇特、最有本领的,当数一个叫鲢鱼王的人。

  郁郁的黑石河终年唱着难懂的歌,从大山深处一个叫红水岩的山窝子里涌出来,穿过鹞子崖等崇山峻岭来到坝上,在一个个翠竹簇拥的村庄群落间迂回蜿蜒,恋恋不舍地直奔岷江而去。无论春夏秋冬,风一起,那阔大的河水中,无数面貌不同性情各异的水族便随着浪花迁移或长留。靠水吃水,岸边的每一座村落都因此而有了自己的传奇人物,他们各有绝活。从圆通古镇的镇街村数过去,第一个村子有沈氏父子的鱼鹰船;第二个村子有太和场的团鱼王胡七;第三个村子有爬海(螃蟹)王老四……其中,最富传奇色彩的当数河湾村的鲢鱼王清源公。

  鲢鱼王清源公的故事三天三夜也摆不完。

  和黑石河边所有的渔人都不同,那鲢鱼王有三不钓:人前不钓;晴天不钓;非鲢鱼不钓。说起来匪夷所思,他的渔具既不是渔竿、渔钩,也不是渔网,更不是那一只只黑黝黝地蹲视在船头的鱼鹰。鲢鱼王的渔具其实奇特而又普通,就只是一根随手折下来的柳枝。每逢烟雨蒙蒙的黄昏,那鲢鱼王寻一处回水沱,悠闲地盘腿而坐,不时神秘地将柳枝左右摆动。一卷叶子烟在他的烟杆里徐徐袅起青烟,待青烟散尽,他从容地将柳枝提起来,一尾尾黑黝黝滑溜溜的鲢胡子便咬着那青幽幽的柳枝叶上了岸。

  据黑石河边的老渔人们讲,这一手柳枝钓鲢鱼是鲢鱼王家祖传的秘技,绝不传与外人。他原是县城里保泰和大药房的东家少爷,兵荒马乱的年月家里连遭几次棒客,按规矩奉上赎金,父母却双双被撕了票,家里从富甲一方转眼就沦为一贫如洗。没奈何,他只得回到圆通古镇的乡坝头干起了这钓鲢鱼的勾当,以为生计。没想到却因祸得福,土改时,鲢鱼王的成分划成了一根丝的贫下中农,他也就晴天出工,雨天垂钓,一个人落得逍遥自在。

  鲢鱼王清源公不开会,不修房(住生产队的谷仓),不结婚。钓了鲢鱼,逢赶场天便送到州城的妇幼保健院门口,专门卖与生了孩子补身体的产妇,换些油盐酱醋钱。没钓着鱼,他就捏着烟杆在岸边静静地吸着,不时朝河面吐出几口烟圈。黄昏里的雨打在他的斗笠上,啪啪地响。那鲢鱼王到了垂暮之年,似乎晓得自己这一生遗憾太多,他感激河湾村这个村子收留了一无所有的自己,就将自己的一身绝活都悄悄传授给了村里的一个小伙子。

  那在领头船上站起来的黑瘦汉子,据说就是鲢鱼王的传人——人们都尊称他为黑泥鳅!

  黑泥鳅领头的这一艘全身涂了桐油的黑黝黝的木船,就被人们称为泥鳅船。

  这当儿,树船又飞速地越过几艘木船,眼看就要追上来了。那黑泥鳅在船头上瞧得分明,正愁无计可施,忽然间一股河风凉飕飕地吹到他颈项上,他扭头一看,就见一股黄水拧成麻花般绞流过来,掀起一排一人多高的浪头,从上游黄灿灿地扑涌下来了。

  黑泥鳅心中不禁大喜。

  这才是令黑石河渔人们闻风丧胆的“夹缝水王”来了!

  如果说先前那一股股横冲直撞的“夹缝水”就如年轻渔人们所说的“夹鸡巴水”,只能轻轻一咬人的鸡巴(早年间,黑石河上的行船人大都不穿裤头,只在腰间捆一蓬拖巾掉片的乱布头,水一涌来,便冷得胯间那一团物什颤巍巍猛然紧缩)的话,那么,这轰然掀起排浪的“夹缝水王”就是年老渔人们所谓的“夹骨头水”了。船歌是这样唱的——

  黑石河,水黄黄,

  夹得骨头根根凉。

  水黄黄,心慌慌,

  夹得骨头冷翘翘。

  那黑泥鳅不愧得了鲢鱼王真传,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将两根手指忽地伸进嘴里,呜呀一声,口舌间旋出了一声急促刚劲的“水哨子”。众人顿时会意,手上一轻,泥鳅船顿时被水浪往后推去。

  树船上,立冬的目光被黑泥鳅的身影遮挡了片刻,他虽也瞥见了那一道黄滚滚压向泥鳅船的浪头,却忽略了黑泥鳅的险恶用心!泥鳅船这么一缓力,登时后退了两米多,留出了左手边一处空白水域。立冬铆足了劲,下意识地将右手一挥,胡木匠他们立时将头一埋,五支桨上下翻飞,树船嗖的一声腾了起来,船身恰如一支响箭,向着左前方飙射出去。电光石火之间,只听得“轰——哗”的一声,一排浊浪迎头打下来,正打在树船身上。那滚滚黄浪恰似拍在一大块礁石之上,被击得水花飞溅!

  电光石火之间,泥鳅船灵巧地一扭,朝右前方飘然斜射出去,正好避开了那一排声势浩大的“夹骨头水”。迎着前方金黄的阳光,泥鳅船像一道黑色的闪电,轻快地越过了岸上的洄澜塔。岸上的人群疯狂地鼓起掌来,有人就大声喊起来:“黑泥鳅,第一名!黑泥鳅,第一名!”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那泥鳅船漂亮地一摆船尾,率先走完了一半赛程,借着向下游疾吹的河风,掉头飞快地顺流而下了。

  树船却被绞进了那狰狞的夹缝水之中。霎时,树船飘忽成了波峰浪尖上的一片树叶子,船身似乎被十二根方向不同的绳子扯来拽去。二狗见势不妙,大吼一声:“快提桨,提桨啊!”话音未落,从两个不同方向而来的水紧紧地拧到一起,像扭麻花一般,将胡木匠手中的木桨啪啦一声绞进了水中,差一点连胡木匠也扯出船去。

  立冬抹了一把脸。陡然间,他眼前一片白,身子轻轻地晃起来,只感觉像穿过水帘洞一般,然后身子又跌下来,身下的船头插入水中,分开一大片水,又被掀得扬了起来。立冬心知船翻就在顷刻之间,他定定神,忽地看见前方一条黑黝黝的脊线从水浪中蹿起来,划开一线水路,又没入了水面之下。他揉揉眼,没错,那是一条足足有板凳长的黑鱼。又一个浪头盖下来,黑鱼将头轻轻一摆,避开了浪头的拍打,尾巴一甩,又蹿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黝黑的身子轻快地穿过了浪峰。

  立冬大喜,知道树船有救了。原来,黑石河中盛产一种本地人称为“黑鱼”的大青鱼,这鱼最喜冲浪戏水,浪越大,便跃得越欢,恰似传说中的“鱼跃龙门”一般。

  紧紧咬着黑鱼蹿出的水道,树船终于穿出了夹缝水,越过了洄澜塔,然后稳稳地在水面上打个转,掉头向下游疾驰而去。立冬心里暗叫一声侥幸,顾不得擦一把脸上湿漉漉的水和汗,定定神,压住怦怦乱跳的心,重新指挥这一船人追赶起前面的船只来。

  这一年的船队大赛让整个圆通老镇的人们大开眼界。多年以后,当他们回味起来,依然津津乐道那黄滚滚的水面之上千船竞发旗帜飘扬的宏大场景,依然惊叹那一幕幕万桨齐挥你追我赶的惊险场面。但在他们的印象中,那大青鱼带领鹞子崖的树船穿出“夹缝水王”的神奇一幕似乎却还不值一提,真正令人们津津乐道众口流传的,是那树船上的“小张顺”王立冬飞身跃入“漩涡儿水”里踩水踏浪救起鲢鱼王清源公传人“黑泥鳅”的英雄壮举!

  尽管树船没有得到那次船队大赛的第一名,但在圆通古镇人们的心目中,王立冬和鹞子崖上的那一帮精壮汉子们,才是水运文化节上的头牌英雄!

  那一艘形状奇特的树船才是真正的冠军船!

  立冬勇救黑泥鳅是在“漩涡儿水”之中。

  黑石河,两股水。一股“夹骨头”,一股扯“漩涡儿”。“夹骨头”,船打翻,扯“漩涡儿”,人没影。比起“漩涡儿水”来,即使那“夹缝水”又夹鸡巴又夹骨头,却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而已。这也是前面说的跟着船尾撵的最凶险的那一股水!

  犹如暴雨风来临之前一样,那“漩涡儿水”到来之前,水面一片平静,简直可以用水平如镜来形容!

  离开大青鱼,掉头往下游而去的时候,树船已经远远地落到了泥鳅船后面。阳光从云层中耀出万道金光,打在前面黑泥鳅精光赤溜的背上,他那鼓起的肌肉上闪烁出一道道油光水亮的光芒。立冬眼中此时已没有了其他船只。胡木匠他们“嗨砸嗨砸”地吼着,木桨翻腾,树船如离弦之箭,掠过一艘又一艘船只,眼看就要撵上最前面的那艘黑漆漆的泥鳅船了。

  这时候,水面忽然扯开了好大一面波光粼粼的镜子。

  黑泥鳅手搭凉棚,眼瞅着前方圆通老镇高高低低的屋顶越来越近,眼瞅着汇江桥边那欢呼的人群越来越清晰,他似乎看到,镇长已经在主席台上站了起来,正遥指着他们的船只,在欢快地说着什么……

  这时候,死神来了。

  死神到来之前,首先到来的是平静的假象。就在顺风顺水之时,不知不觉之间,水面下一道强劲的“鼓股水”暗流急驰,撵上了那天参赛的所有船只,撵上了那在水面上欢快地飙飞的头船——泥鳅船!

  如果说那一道道水势发起泼来就像壮汉手臂上一道道力量十足的肌肉的话,顾名思义,那所谓“鼓股水”就像肌肉被一股力量鼓了起来,但与人的肌肉不同的是,“鼓股水”鼓起来的那一片水会压住所有的惊涛骇浪,在水面上铺开一片巨大的圆镜似的水域。

  不是所有的行船人都能看出“鼓股水”其实是死神“漩涡儿水”的先锋部队!这其中有个缘由——并不是每一道“鼓股水”的后面都跟着置人于死地的“漩涡儿水”,但每一道“漩涡儿水”前面都必然奔涌着一道乃至数道“鼓股水”!

  这样的生死概率,有的人一生可能也遇不上一次,但有人也可能头一次下水,就会被活生生卷入“漩涡儿水”中!

  就在水面上所有的船只都被镜面般的水面所迷惑时,突然之间,急流转向,水先朝两岸旋风般涌起来,猛地在河心旋出了一个圆圈,那圆圈越旋越大,转眼间,漩涡中心的水像被鞭子抽疯了的陀螺一般滴溜溜地转,旋得令人晕眩,那漩涡儿越转越快越转越快越转越快,直到旋转出嚯嚯嚯的声音,水中硬生生旋出了一道悬崖!

  奇特的是,“漩涡儿水”在向内旋转的同时也会朝外发出巨大的推力,也就是说,如果你没有在第一时间被卷进漩涡,反而会被巨大的反作用力推离漩涡中心,从而死里逃生!

  那天的水就是这样。

  就在黑泥鳅满怀欢喜地奔向终点时,突然之间,他感觉自己和自己身下的船在原地打起圈圈来了。还未等他明白过来,圈圈已越转越快,他只恍惚地看见头顶那轮太阳忽然变成了快速飞跑的黑色的汽车轮子,就没入了水中。

  黑泥鳅只感觉自己时而像一片树叶飘过来又飘过去,时而又像一块石头一样落下去又升起来,他什么都不晓得了,唯一晓得的是,眼前是黄乎乎一片模糊,整个世界似乎都掉进了一片嚯嚯乱叫的大水之中。

  他忽然张开嘴,吃了一口水。就是这一口水让他头脑一瞬间清醒了过来——完了,被旋进了“漩涡儿水”之中!

  他缓缓地,同时又急速地被卷入了水底。他眼前已是一片黑暗……忽然间,他感觉身子一轻,似乎被一股水在朝上面托起。他手脚不觉挣扎了一下,随即就感到一只强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揪着他的一边腋窝,又像是揪着,又像是举着,正竭力地避开那一圈圈的“漩涡儿水”,向水面漂起来,漂起来……

  黑泥鳅毕竟不同于一般的行船人。鲢鱼王真传弟子毕竟不是浪得虚名,他一回过神来,立刻就明白了是有一个水性极好的人在救护自己。一般落水的人一遇到有人救护,第一反应就是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拽住施救者,谁知这样不但救不了自己的命,反而可能连累施救者也溺水而死。水有沉力,也有浮力。落到水中后,要巧妙地借用水的浮力,才会顺利浮上水面来。

  借用浮力的诀窍就是踩水。

  黑泥鳅在水中也摸爬滚打了半辈子,自然懂得这个道理。他一回过神来,立刻双脚发力,交替摆动,托着他的那双手伸出一根指头,在他腋窝上轻轻点了一下,意似赞许。

  当感觉到身体被一股力往外直推的时候,黑泥鳅就明白,自己已经死里逃生了!他仰头看去,头顶已越来越亮,终于,哗啦一声,他那湿漉漉的头露出了水面,一股浓浓的新鲜空气欢快地捶打起他的心脏来。

  他已顾不得去听岸上如雷的欢呼声了,扭过脸,只见自己右边的水面上,一颗湿漉漉的脑袋也哗啦一声钻出了水面,对着自己微微一笑:却不正是那鹞子崖树船上的黑汉子王立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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