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冬天，各地正在上演《少林寺》，我们一直沉浸在英雄气概中，感受不到冬天的寂寞难耐。

　　康定城有两家电影院，每天放映《少林寺》，售票窗口人山人海，一票难求。震天动地的歌声：“少林，少林，有多少英雄豪杰都来把你敬仰！”让我们心潮澎湃，豪情万丈！走进电影院就不眨眼睛，武打动作晃来晃去，拳头刀枪晃来晃去，乒乒乓乓的声音晃来晃去，看完电影，我们走下第一级台阶，已经迈开大侠步伐，豪爽地看着旁边每个人的身体都在缩小，自己的身体正无限放大，于是我们可以笑傲康定，横行天下！

　　刚一回到锅庄，我依样画葫芦，将看过的醉拳在青石板院坝中间左推右挡地演示一番。没有观众看我表演，只有天上的云知道我喝没喝醉。我确实醉了，醉倒在新名词“功夫”的怀抱中！

　　火更沉溺其中，未经批准，俨然成为少林寺俗家弟子。火一场不拉地将《少林寺》连看二十遍。到最后李连杰都厌烦观众Ｎ多次挽留，厌烦火背得滚瓜烂熟的台词，厌烦我们有模有样而又假模假式的拳脚表演，最后一次谢幕收拾行李提起哨棍双手作揖说了再见。

　　寒夜里，少林寺晚钟敲响，神奇的无所不能的和尚们熄灯睡觉，他们鼾声如雷时，肯定没想到在高原小城康定有我们这三个武痴！

　　火无师自通，达到武功的最高境界，马上就要走火入魔！傍晚时分，火在陕西人的高墙院坝里，像李连杰一样扎好马步，他从楼顶上偷来的钢板派上用场。火用仇恨的眼睛盯着钢板，挥舞拳头将一块钢板打得遍体鳞伤，钢板上的斑斑血迹正是火传染给它的。火将钢板砸出一块明显凹印，像少林和尚在石板地上留下深深脚窝一样。

　　课间十分钟，没有人有兴趣听风吹牛皮讲故事。和琅琅读书声相映成趣，所有男生都在走廊上吼声入云，也有个把巾帼英雄加盟其中。嘎吱嘎吱的木地板走廊上，一对又一对武痴捉对厮杀，胸前红领巾迎风飘扬，你追我跑、你踢我躲，功夫小子们旋转木马一样往来穿梭，尘土飞扬！众人意气风发，哼哼哈哈和乒乒乓乓地打成一片。四大武林高手将火团团围住，顶尖高手火大吼一声，一下子趴在地上连下九个扫堂腿，纸糊一样的四大高手慌忙躲闪，争先恐后地夺路而逃！

　　火走火入魔后，精神气质彻底改变，他像《铁道游击队》里扒火车、搞机枪的抗日英雄一样敞开衣襟，上课铃声一响，他雄姿英发，斗志昂扬走进教室，他一步一摇的姿态酷毙了！好像湖上点水的蜻蜓。

　　他没有在陆地上行走的潇洒姿态，他随风飘散的翩跹风度我无法用语言形容，只好在家里的穿衣镜前偷偷模仿火的英姿，但我找不到仙风道骨的感觉，东施效颦，像大胖子走路，只能让你笑掉大牙。

　　火斗志正旺，终于收到挑战书，与其假模假式地操练一番，不如真刀真枪干上一架，较量较量！这没有任何原因任何道理好讲，因为另一所小学的一帮武痴看我们不顺眼，我们过于苦练功夫让他们很不高兴，他们的手很痒！他们热情邀请名声在外的火，火热情邀请我和风两个最贴心的好兄弟。风请我喝酥油茶吃牛肉，火也请我和风一起去打架尝尝鲜。

　　我脑海中形成一份大红请帖，邀请书肯定这样写：

　　特邀请三兄弟于此时此地集中，参加一定规模一定级别的武术比赛。

　　时间：下午六点钟。地点：北门广场。人数：三人，不得携带任何杀伤性武器。

　　我知道，对方肯定像我们一样，背地里制定好打架方略，其战略和战术布置如下：其中一人为专业打架高手，名字为火，体形瘦高，打架一流，善于奔跑，是主要的进攻目标，擒贼先擒王，务必首先制服他。至于其他两人只是业余打架帮凶，其形象不屑描述，名字不屑提起，这两人花拳绣腿，最大特长也是善于奔跑，可以帮倒忙也可以逃跑，这两人应为我所用，用以牵制真正的敌人——火。

　　前往北门广场的前一天上午，我们三兄弟站在一起。火用他经验老到和充满关切的目光看我们。我慌张地看风，风慌张地看我。我和风都打过架，但是我和风只参加学校级别的小打小闹，为解决内部矛盾，我打你一拳你踢我一脚，从来没有接到任何实质性的正式邀请，这次全康定级别的打架比赛是玩真的！

　　我看着风，过电影般回忆他不如我的地方，这种回忆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十分容易，一下子让我充满信心！

　　首先，风对打架所持的看法十分片面，风认为打架只是纯体力活，他对打架并不擅长。风喜欢唱歌跳舞，喜欢有点技术难度的体育活动，比如乒乓、游泳和滑旱冰。他太喜欢游泳太喜欢滑旱冰了！山坳中，一条弯弯山路连着一座小巧玲珑的游泳池，夏天在游泳池里游泳，冬天将水放完，可以在池子里滑旱冰。夏天，风来到游泳池泛蓝的水池边，像来到大海边，穿着五颜六色游泳衣的不同身高不同体形的女人令风心旷神怡！风站在高高跳台上大显身手，他将聪明的脑袋略微侧向一边，瞟一眼站在另一个同等高度跳台上的女人，玩起混合双人跳水。风反应极快！他和丰满女人同步起跳，扑通一声，一男一女同时绽放水花，我掐过秒表，分秒不差！伽利略站在比萨斜塔宣布，物体在同等高度向下坠落，将同时掉在地上。这原理在跳水中同样适用，但事物的多样性和丰富性从一开始就想违背这个原理。风身轻如燕，而丰满女人的空中姿势不轻盈，风从水里一下子钻出来，彻底逃逸这个原理，丰满女人经过奋力拼搏才浮出水面。寒冷冬天，风穿上旱冰鞋，可以连续五个风一样大跳，瘦小屁股像旋转陀螺，刚一静止，他又双脚轮滑着去追五光十色的女人。

　　风这么能干，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打架，与人真刀真枪的搏斗，风绝不擅长！

　　我比风稍高一筹，想起我第一次打架是怎样赤膊上阵啊！我远远看见操场上和我打架的小子。我当然懂得弱肉强食，选择打架对手又瘦又小，但心在胸腔里不由自主地咚咚咚狂跳起来！我越靠近那小子，越感到血往脑袋里涌。我走到那小子跟前，早已冲动得无法自已。看着一张柿饼脸，我一下子捏紧拳头，用尽全力朝那小子脸上打去，那张脸向后一仰，浓稠的鲜血从鼻子里流出来。

　　打架这天，我没有时间比较和回忆了。走在前往北门广场的大街上，我们将手放在裤兜里。火走在前面，我眼前，是火一耸一耸的脑袋和两个冻得通红的耳朵。火的棉衣厚，今天似乎更厚，我的棉衣一下子变薄了。刚一走进北门广场大门，看见远处草地上排成一排站着坐着五个小子。我们没有迟到也没有早退，准时跨进时间的门槛，面对面朝他们走去。五个小子捏紧拳头，我慌张的心情一下子没有了，被逼无奈上刑场的感觉油然而生！又不是上体育课，当然不会有准备活动——活动一下关节，做下下蹲运动。刚在草地上站稳，摆开阵式就开打，风更大了，耳边是呼呼风声，冷冰冰地直往颈子里灌。

　　火第一个冲上去，我和风也大吼一声冲上去。他们的注意力在火身上。五个小子眼露凶光，将火包围起来。火跃起身体，向前飞起一脚踹在一个小子肚子上，刚一落地，扬起一拳打在另一个小子眼睛上。我和风朝背对我们的五个小子冲上去，我连续放翻两个小子，他们四脚朝天倒在草地上，我又扑上去，准备踹在其中一个小子肚皮上。他们的头儿猛然转过身，像是他脑袋后长了眼睛，迎面一拳打在我脑门上。天空变红一下，我慌忙睁开眼睛。头痛得要命！这混蛋用了独门暗器，他手里暗藏的一小块砖拍在我脑门上。

　　火见血从我头上涌出，改变方向，站到我们一边，五个小子将怀揣的砖头拿出来，一起冲上来！

　　这时候我看见，火飞起来，高高在上，像日本电视剧《排球女将》里的小鹿纯子一样，来了个晴空霹雳，这动作轻得像蜻蜓点水，实际重得比和尚敲木鱼还响亮！我听见五声脆响，五个小子目瞪口呆，血在我脑袋生根开花，也从他们脑袋上发芽。

　　紧接着，火使出拿手绝活连环腿，多么迅速轻盈，弹无虚发！那五个小子全都“倒栽葱”倒在草地上只好认输。

　　通过实战演练，我深刻认识到，打架不只是体力活，打架高手脑袋后长了眼睛。我很想教育教育风，打架和读书学习、唱歌跳舞一样要靠天分，火真是个天才，很有这方面天分！我像打坏的瓷器，火却在打斗过程中不仅完成规定动作，打倒敌人还让自己金刚钻似的完好无损！火跟李连杰都有一拼！

　　由于我光荣负伤，没有逃跑，也值得表扬。我以血的代价告诉对手，任何人可以从战略上忽视我，不可以在战术上小视我！

　　我们取得胜利后，一起前往医院开庆功会。我手摸流血的脑袋，站在一边等了好久，无关痛痒的医生才走过来包扎伤口。医生将我“打扮”得像做生意的阿拉伯商人，只是没有骑着骆驼回到锅庄。

　　我溜进锅庄大门，悄悄走进家门，幸好阿婆不在家，但迟早会发现。不到五分钟，树鬼使神差来我家。木瓦房里有些昏暗，长方形亮瓦上斜射下来的太阳光线将脑袋照亮，我呆头呆脑地坐在一方光亮里。树看见我被打伤，又气又恨！马上拉着我找火算账。我们刚站在火面前，树破口大骂：“你们以后打架找别人，不要将云牵扯进去，家里坛坛罐罐没打烂，把人打得头破血流，出了事情怎么办！”

　　火撇着嘴连说三声：“头发长，见识短！”我也为女人老是“事后诸葛亮”过意不去。女人就是这样，世界大战她们不干涉，对打群架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充满兴趣地严加干涉！

　　火灰溜溜回家，他悄悄从家里偷了袋奶粉，亲切慰问我这个好兄弟。火对我说对不起，其表情比他打架受伤还难受，并且这个完美主义者深深责怪自己，没有干净利落地取得胜利，没有打一场更好的群架，不能算完美无瑕的武术表演。火紧紧握住我的手，语重心长地和我商量，将掏心窝的话全向好兄弟说出来，他含情脉脉地看着我说：“我想上少林寺学习武术！”

　　他说了一大堆话，我听着听着都要睡着了！没有打好这场架，让我受了伤，这是实情，但他东拉西扯地总是为自己去少林寺寻找理由。

　　火已经是专业打架高手，还强烈要求去少林寺“深造”，我被他翻来覆去的述说深深地打动！

　　我也含情脉脉地望着个子瘦高的好兄弟，对火光辉灿烂的梦想给予坚决支持，并热情鼓励。我们坐在一起，就前往少林寺作深入分析，根据可行性制定行动方案。

　　当理想的太阳旭日东升照耀现实，每一寸金色阳光都渗透我的毛孔，给我营养丰富的温暖。阳光灿烂的少林寺展现在眼前，辉煌的背景音乐响起，三个头上有戒疤的小和尚在少林寺的白胡子方丈面前，舞刀弄剑，雄姿英发！

　　火的想法太有创意，太符合实际了！由于兄弟们都对少林寺充满向往，火根本不用做思想工作，风一点就透，完全领会火的战略意图。而我肯定要跟树打声招呼，我背着手走来走去，语重心长地做树的思想工作，要求她的灵魂来一次凤凰涅槃，可树的榆木脑袋不进油盐，根本听不进去！

　　最后，我只好凶相毕露，以不管三七二十一，打死要去少林寺相威胁。经过几天几夜思想斗争，树不得不答应我的要求，年终岁尾收到地租的喜悦在我心中油然而生。

　　前往少林寺学习武术，这是我们人生当中首次冒险和挑战！我将它看成提早举行的成人礼，走向青春的宣言书，云的出发梦的起航，时间的一万种梦想和空间的一千种向往！我们将行走在水晶球的晶莹温暖的透明里，从不可思议的狭小空间生长一片金光灿烂的原野！

　　为纪念成人礼，风特意画一幅水彩画以表心意，我欣赏了他的作品，跑马山和郭达山绿油油一片，长满嫩草的青翠欲滴的草地上站了三匹奋蹄扬鬃的千里马，两座嫩绿大山不再阻挡，像牦牛一样向两边奔跑，闪开！让出一条宽畅的伸向远方的黄土路，白云深处的少林寺遥遥在望！我没有看到一个光头和尚走出来欢迎我们，但我意识到他们就藏在少林寺大门背后，等我们一到，他们从大门背后走出来，热烈鼓掌，欢迎我们三个新朋友！

　　我们开始行动了！准备瞒着陈老师和家长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家出走。

　　张狂大胆的火和风偷了家里的钱，我除了偷阿婆放在八仙桌上的玉米馍馍实在无钱可偷。这时候树悄悄地偷了家里的钱，火知道后，对树侠义英勇的行为赞不绝口，给予充分肯定。树一下子长高了，火对树都是仰视。树偷了钱也不敢在家里待了，不听我们的劝告，一不做二不休，她要和我们一起去少林寺。她也想看一眼少林寺，看着我们走进庙门她才放心。我后来想起树呆头呆脑的样子，不由得心生感慨，树的思维方式也这么简单！

　　一个充满幻想的清晨，我们按上课时间准时出发，将书包藏在火家里，换出准备好的行李，四个人口中冒着热气，偷偷摸摸地走在大街上，提心吊胆地生怕被陈老师一头撞见。

　　我们走进汽车站，一辆前往成都的大红色班车像牦牛突出一个硕大脑袋，用两扇前窗不可思议地看我们。

　　汽车一发动，左边窗口的风景渐渐晃动，右边窗口的风景行动迟缓，犹豫不决地不想离开康定。

　　一出康定城，一路都是下坡路，我们背着降落伞不停降落，偶尔一段上坡路，像半空中被风吹起，旋即车头向下，向着波浪似的公路游去。我完全在梦游！连车窗外山上有没有雪都记不得。

　　在小得像微缩景观的小村子停车，解完小手准备翻高高的二郎山。

　　小村子有黄铜色的古旧色彩，显然是日子走上羊肠小路，和时代阴差阳错地保持一定距离。顶着硕大脑袋的大红客车像野牦牛站在散发斑驳陆离气味的土墙边，那么谐调！所有男人抓紧时间抽烟，一个女人抓紧时间喂奶，我们四人无事可做，站在村子里不停哈气，哈气像白云般飘浮。

　　汽车走在藏区第一关口二郎山，走在结着凝冰的弯弯盘山公路上。

　　天空纯净，流云洁白！到处银装素裹，分外妖娆！白雪在阳光照耀下反射耀眼雪光，对于梦游的人这都是鞭策和提醒，我顿感耳聪目明，神清气爽！

　　悬挂在山脚下闪闪发光的小河汇聚全世界的所有光芒，万丈光芒从河里蒸蒸日上，山顶上一辆辆汽车像万丈光芒托举而起，虚幻地轻松愉悦地飘浮在大气层里。客车上到二郎山顶，前方是另一辆大红色客车，它像红色的轻轻晃动的气球冉冉上升，要将它的双胞胎兄弟——我们的大红色客车牵引到天上，牵引到真正蔚蓝的不带一点杂质的纯净天空之上！客车上到最高点，少林寺遥遥在望！

　　大红客车从二郎山降落，穿越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一排排绿树站好队欢呼雀跃迎接我们，骑自行车的汉人们冤家路窄地硬要和大红客车挤在一起凑热闹，他们想结识我们这四位勇士，骑着自行车追上来献哈达。

　　我们终于来到十分向往的省会成都。

　　大红客车将我们扔在路边，一路黄尘，扬长而去。

　　我们走进一家饭馆。树从桌子边站起来点菜，女服务员将温柔成都话和麻辣兔丁一起凉拌了给我们送来。我吃一口，开口大叫：“太好吃了！”叫得十分夸张，这种叫声我后来吃山珍海味、吃夫妻肺片都没有办法叫出来。我再这样夸张大叫就是打广告。

　　成都的冬天不下雪，满目是秋天萧瑟的景色。青苍苍天空下，一排很长的木瓦房跟随土黄公路伸向天边。木瓦房里有些昏暗，穿着碎花布棉衣的年轻女子捧着暖水壶跨出深门槛，她们不烤炭火。

　　我们四人沿土黄公路找到旅馆住下。风和树等白衣服店员提长嘴茶壶泡花茶，我和火去开房间。忽然，一只硕大黑老鼠从木地板过道里呼啸而过，火脸都白了！我奇怪地看火，打架拼命的火居然这么怕老鼠！火露出请求目光，他好面子，不想将这件事说出去。这是我和火的秘密之一。我们闭门睡觉，清晨即起，东问西问找到火车站。

　　我们商量去少林寺，可少林寺在什么地方？我们想不起看地图，只想直接爬上火车上少林寺。

　　风站在售票口，踮起脚尖问：“喂！有没有上少林寺的火车？”

　　女售票员直愣愣盯着风，没好气地说：“喂啥子喂！小家伙，上少林寺的火车还没有造出来，电影院有上少林寺的火车，你去电影院买票！”

　　这就对了，我们看了电影才上少林寺，当然去电影院买票上少林寺。我们灰头土脸地从火车站出来，问了不少大叔大妈、表叔表姐，好心人将他们心中的中国地图摊开，给我们指点江山，规划让理想成为现实的行动方案。我们脑海里渐渐形成渡江作战示意图，要沿蓝色血管似的某条线，过长江过黄河，解放全中国。我们下定决心，又站到售票窗口，不把我们放在眼里的女售票员说声：“这几天没票！”像坐在冻库里一样没有表情。

　　我们在成都晃荡几天，彷徨无助的心情一下子开朗！成都这么好吃好耍的地方不待，上什么少林寺！我们东看看，西瞧瞧，脚都走大了！我的脚指头很神气，菜青虫一样钻出来呼吸新鲜空气。要说我们彷徨无助，成都的交警更彷徨无助，我看见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站在十字路口，汹涌澎湃的汽车和自行车从他面前流过，将这个戴着大盖帽的家伙团团围住，这家伙的双手僵直地比划，像在说，不要碾我！不要碾我！我们四人在柏油路上有说有笑，喝汽水啃面包，完全忘记了少林寺。

　　迎面走来三个高个子洋人，其中一个是只有牙齿洁白的黑人，他头上像沾了层篮球表皮，颗粒状的头发像上帝专门给他粘上去的。我在大街上还看到七个小矮人，肯定是科学家将正常人按比例缩小的。七个小矮人肯定是从白雪公主家的锅庄院坝跑出来的。

　　红灯亮了！绿灯闪了！成都太稀奇了！充满童话色彩！

　　于是我们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潜到水里，在这个神奇世界漫无目的地四处梦游！

　　我们去参观刘文彩的收租院，解说员正指着一个个苦大仇深的雕塑，向观众讲解什么。我像大地主一样走过去走过来丈量自己家大院，我把自己当成刘文彩，在这片土地上叉着腰，沿着刘文彩走过的每个脚印，新官上任似的重走一遍。我恨我自己，我太坏了！潜意识里居然有这么严重的剥削阶级思想，但我们这一路太省吃俭用！我要是刘文彩，我会一路走一路散钱。

　　我们四人终于像铁道游击队员爬上火车搞到了机枪一样。这是一辆前往重庆的火车，我们又来到重庆领略祖国大好河山。站在朝天门码头，我在康定吃过朝天椒，朝天门是不是和朝天椒一样麻辣？站在哈哈镜前，火矮胖，我和风瘦高，树大象一样长的鼻子，奇妙哈哈镜用强权使我们变成啼笑皆非的怪物。一条从长江里捞起来的大鱼，牦牛一样大，躺在菜市大案板上一动不动，任人宰割。

　　是啊，鱼！我常常听到电视里、广播里潜伏着一个鱼一样的词汇，这是我们散乱漫游需要回避的一个词。我自小对语言敏感，我在改革开放的汪洋大海中打捞到它。竞争！这个在我听来充满活力而又刺激的词，潜伏在深海中却在我心中游弋，我好像看见明亮灯光下，两个赤裸上身的拳击手正在搏斗，天旋地转，时间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游完重庆，我们回到成都。一天，我和树单独上街，我一眼看见大百货公司橱窗里摆着一架照相机，“才”八元钱！这是我发现的全中国最便宜的相机，我走进百货公司问售货员可不可以照相，这家伙点了一下头。他一点头，我开始“人来疯”，既然他给我一个棒槌，我便要磨成绣花针。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树的口袋里还有钱，我又成了大地主，又要在年终岁末收地租。树站在我身边，像我村子里的农民，我先和树站在柜台边软磨硬泡，说了很多灵感突发想出来的理由，树给予坚决驳斥和拒绝。我越说越激动，越想越生气，手舞足蹈，要和树大吵一架。要是允许，我还准备躺在百货公司的木地板上不起来。售货员估计我要躺在木地板上，当机立断出来干涉，将我们请出商店，想好了再买。我和树的争吵迅速地变成一列火车，带着惯性机械地向前冲去。

　　树真聪明！她不和我坐在商店门口吵架，她利用吵架游离我的意识，迷惑我的视线，不一会儿就将我带离作案现场。我们很机械地比划着，你骂我我骂你的简单对白比火车哐哐哐哐的声音还单调！我的手还在半自动比划，一摸脑门，发现到了所住的旅馆。我对一路上的情形想不起来，而树十分清楚，我们在春熙路的孙中山铜像前吵过，在人民公园前五十米处吵过，在白天趋向黑夜的三点一刻吵过，在嘈杂音乐的八分之一音阶吵过。最后树看了一眼旅馆里的挂钟，进一步确认时间和方位，看都没看我一眼，呯一声，关上房间的门。我只好把头蒙在铺盖里睡着了！

　　年少的我们漫无目的地瞎逛，像在记忆储蓄罐里投下一枚又一枚闪闪发光的金币，让我对都市充满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