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满世界乱转后只好回康定,回康定的结局不言而喻,火和风被暴怒的阿爸实行法西斯专政,打得鬼哭神嚎,哭天喊地!连树都没有逃过一顿痛打。而我摸着屁股,只感觉凉飕飕的,我一想到长得像希特勒的风的阿爸就想笑。
这太可笑了!居然没有人想打我!没有人要打我!阿婆气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早过了,叽叽喳喳的骂声麻雀一样好听!父母离了婚的孩子才有这么多好处!才会这么幸福!但这是苍凉的幸福和空虚的特权,我品尝这滋味,还得意地想告诉火和风,屁股不受任何刺激,无任何痛苦的好处。
就这样,云流着口水在木床上渐渐睡熟了。
没有上少林寺当成和尚,我们垂头丧气地重新站在小学校门口。学校气得要将我们四个开除。还好,学校又像名医一样,抱着治病救人的方针将我们挽留。阿婆用千奇百怪的眼神盯我,摸着我的头,神神叨叨地说:“天啊!云,你是不是中邪了?”
我确实中邪了,因为年终岁尾的天气太过邪门!前几天,太阳异乎寻常照耀大地,我看完上演很多遍的《闪闪的红星》回家,又将自己想象成潘冬子,一桶沥青打翻在柏油路上,让潘冬子油腻腻地陷在里头,拔不出脚来。到了晚上,寒冷干燥的空气里,家家烧着旺旺炭火,又有人不小心火烛,在繁星闪烁的深夜里让锅庄哔哔剥剥燃烧起来。如果我是跑马山的月亮,我会看见又一家锅庄在安静中动荡,在遥远黑暗中闪光。而我和众人都从床上爬起来,只能隔岸观火,感觉热空气从脸上拂过。火焰像红绸包围锅庄,真像竞争这个词的最直观形象,充满活力、争先恐后往上蹦,时间加快,空间消失,折多河一如既往奔流不息!
等了好久,火还没熄,我看一眼烧焦的碗柜,打一个呵欠,想,我要睡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又可以建崭新挺拔的新高楼,一座高楼可以住好几个锅庄院坝的人。
前几天天气转暖房子着火,这几天天气异常寒冷,屋檐上吐着三尺长的冰舌头。折多河干瘦明澈,硕大石块裹着凝冰裸露出来,夏天涨水时的河流秘密暴露无遗。
课间十分钟,戴红领巾的小学生们都穿过校园后门,聚集成群,站在折多河边往下看,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死人!
两块裹着凝冰的硕大石头的夹缝中,一个可怜的中年人蜷缩僵硬身体,卡在中间,脸向上仰,双眼紧闭,牙关咬紧,衣服像甲壳虫般箍在身上。如此彻底的绝望,绝不会向人间喊一声救命!折多河无奈地领会这宿命,她缓缓的无力的流淌拖不动他,载不走他,将他遗弃在河床上。
晚上,我上树家看电视,看见风流快活的西门庆和潘金莲穷凶极恶地将武大郎杀了,武大郎的黑骨头从包裹里露出来!我不敢看电视,急匆匆穿过没有月光的青石板院坝,怕有鬼跟着。一进家门就打开台灯,俯在台灯下胆战心惊地浮想联翩,阿婆说时迟那时快地像是从又高又宽的大衣柜里钻出来,悄无声息走在我身后,拍我的背,她还没张嘴说话,我哇一声大叫,吓得一阵乱抖。阿婆走出房间,我不知何时压抑着的泪水夺眶而出。将蓄积雨水释放完,像透雨后的清新,一下子,我心情轻松好多!
第二天一大早,沿折多河唱歌的老婆子苍凉如水的山歌漫过全城,漫过我的头顶,像一曲招魂曲!
我怕死!我怕从今生不论幸福还是痛苦,是寂寞还是热闹的梦中醒来!我怕结束今生,不再有来世。
藏族人都相信今生来世,但我小时候的想法十分幼稚,与今生来世没关系。首先我的国家概念简明扼要,像黑白电影里除了好人就是坏人,我的小脑袋里除了中国就是外国,世界上就只有这两个国家,像楚河汉界一样分明。而我所谓与今生来世没有关系,是我经常看见的南下老干部的老婆,满口山西话的小脚老太太,像是从火星上下来的。我头脑中十分明确,这个山西老太婆是一种生物——老年人,我是另一种生物——年轻人。正因为不是一种生物,所以山西老太婆不会变成年轻人,我更不可能变成老年人。我的生死观蛮有意思!这真是庄周梦蝶都梦不到的好事!
小时候,我还以为死是失踪。
我不听话,阿婆就威胁我,把袖子别在腰间的老藏人将我揣在怀里带走。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经常梦见一个老藏人将我揣在怀里从阴森森巷道里一直带到折多河边。他一步一个脚印将我越带越远,我想叫却发不出声音。后来,我被人间的无所不在的经验占据,只要不是傻瓜,我不用人教也知道死,那么多前车之鉴被折多河不舍昼夜地带走!
邱少云、黄继光堵枪眼炸碉堡会死,走在大街上不小心打个嗝儿会死,打群架更会死。我小时候的幼稚想法早已被严肃生活代替,于是我别无依靠地相信有今生来世。看来,人之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说给子孙后代听,也说给来生听!
我头脑乱成一锅粥,才知道什么叫中邪。见我中邪,阿婆只好带我去多吉活佛家。
活佛慈眉善目,和蔼可亲,但这不是他的最大特点,活佛太神奇了!你不去当然不会知道。
活佛的家多干净,多整洁啊!地板像用酥油一寸寸抹过,亮得跟镜子一样,红色僧裙下的大头皮鞋也比沿河街的李光头亮。活佛一见我就笑,说:“云的翅膀长硬了,当然会飞!”
他又说:“我不光晓得你去成都,还晓得更多事情,昨天晚上我还梦见五颜六色的青蛙!”
我在活佛面前玻璃人般透明,做什么事情,心里想什么,活佛一清二楚!我心里很清楚,学校上自然常识课,老师让我们解剖青蛙。树反对老师的做法,叫我不要“拉命债”。我才不听她的说教,同火和风到大河湾捉了三大瓶子青蛙,从蝌蚪到完全成型的青蛙,应有尽有!我们不光给青蛙动手术,还将青蛙放在盐水里,青蛙的皮撑得氢气球那么大,透明得内脏都一清二楚。
活佛没有教训我,用他的梦对我进行提醒,然后他指了指藏桌上的酥油茶壶。
这时候,肯定让你大吃一惊!但对我来说司空见惯,酥油茶壶自动立起来,在我的龙碗里倒满酥油茶,我一口气喝完,酥油茶壶又自动倒上满满一碗。
活佛饶有兴趣地说他买了台大彩电。
记得格桑表叔家最早买彩电,我们挤在格桑表叔家看只有九英寸的黑白电视,在模糊不清的黑白电视里寻找故事情节。小小的黑白电视里飘满雪花,连秋香对唐伯虎笑没笑都搞不清楚。
活佛说:“我不看电视剧,我看电视里的纪录片。”
我知道,活佛家里还收集了“文化大革命”时的一大摞《人民画报》,全是毛主席周总理会见外宾的情景。活佛看《人民画报》是在回顾一个时代,活佛在“文化大革命”中吃了苦,在砖瓦厂劳动。
活佛摸着我的脑袋,和蔼地说:“这么大一个国家有时候都会中邪,何况你小小年纪,我会念经祈祷,你在家里听我的诵经声呵!”
经声悠扬,经久不息!我安稳地躺在木瓦房的一匹亮瓦下听洪钟大吕的声音。这铜钟般洪亮的声音还跟随马帮,行走在茶马古道的弯弯山道中。
多吉活佛拥有前世今生,他在任何时代都能走上一回,不论欢乐忧伤、幸福痛苦,他轮回中的生生世世太漫长,站在每个点上,都像站远了看一道绮丽风景!
拜访多吉活佛后,我神清气爽。靠近年尾,我轻松愉快地迎接春节!
春节来临,李家锅庄青石板院坝里家家户户的木门都贴上春联和门神。我家木门右上角卫生检查的“清洁”二字让我加了个“最”字成了“最清洁”。阿婆将我打扮得像个少校!她很有审美眼光,给我买《第一滴血》中史泰龙穿的绣着美国旗的兰博服,下穿红色喇叭裤。风只会画画,唱歌,跳舞,而我长得帅,过年就更加提劲,他比不过我!
除夕一过,我才很谦虚地承认,我下辈子都比不上费翔。我满脑子都是费帅哥,他简直帅呆了!如果我是女的,我都要坐着马车,赶紧带着妹妹嫁给他。我好想用广东话说一句,我好谢谢他,他唱《故乡的云》唱的就是我,我就是康定上空的云!
为欢度春节,我和树在陕西人跳的马马灯和藏人们跳的锅庄间钻花似的穿进穿出;为欢度春节,我和树同张家锅庄的孩子们狂放鞭炮,人喜神欢地将青石板院坝炸得鸡飞狗跳。我最高兴的是阿婆带我到格桑表叔家拜年。我和阿婆一跨进格桑表叔家的木门,就闻到清新马粪味,穿过阴暗底楼,攀着吱嘎吱嘎的木楼梯,上到二楼客厅。宽大木格子窗子下的客厅很亮堂,我正喝酥油茶,格桑表叔笑眯眯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崭新拾元票子递给我。我眼前一亮,赶紧跪下给格桑表叔连磕几个响头。这一天的拜年钱加在一起也没这个多!我真想天天来给格桑表叔拜年,将脑壳碰肿也心甘情愿!
格桑表叔家底楼马圈里养了五匹马,平时,两个表哥要去山上放马,他们是康定城里为数不多的最后马帮。格桑表叔是好心人,他们家底楼住着康定城最疯的疯子和最瘸的瘸子。最疯的疯子爱上茶馆看下象棋,他十分专注地坐在棋手旁边,手搭在棋手肩膀上苦思冥想。疯子像在想棋,但他肯定将象棋看成一缸金鱼,所有棋子摇头摆尾地游来游去,游过楚河汉界。只要有太阳晒,一上街就看见瘸子和一群阿婆坐在一起。瘸子不和闲来无事的阿婆闲聊,他托着下巴,眯缝眼睛极其专注地凝视前方。当瘸子看见美丽的、高大丰满穿着藏装的康巴女人昂首挺胸走来,兴奋得将眼光聚焦成一枚小太阳,康巴女人充满弹性的胸部和双腿正不断叠加魅力形成加速度,总有一天会让瘸子一拍屁股站起来,用两条粗壮的没有毛病的双腿奔跑,去追梦中的情人。追过将军桥,追过康定城,追过驷马桥,一直追到塔公草原上,梦想成真!梦想成真!
过完这个冬天,我们上初中了!
小学的时光和草原一样宽阔漫长,但日子在汽车轮上一天天加快,事情层出不穷,花样翻新!我一上初中,锅庄拆迁让我也住进高楼,我兴奋了好几天!
树初中毕业考上中专。我同火和风都在康定中学念书。小学对门的藏房记不清哪一天没有了!像一瞬间从街边消失,藏房土墙上张贴的牛粪饼不出告示。小学校门口将骡马绑在电杆上,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一起畅快地喝一瓶瓶江津白酒的老乡们杳无音信。
层出不穷的高楼遮住跑马山的月亮,开门见山成了开门见高楼,和开门见山一样不厌其烦!
康定的冬天经过萧瑟休眠,慢腾腾地苏醒过来!
记忆在嫩绿中发芽,我们走进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