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康巴作家群书系:康定上空的云 作者:赵敏 字数:190929 更新时间:2019-11-21

  我是云,《康定情歌》中一朵溜溜的云。

  《康定情歌》世界闻名,无论我飘往何方,都听到这悠扬旋律在时空中响起。

  当时,我就是哼唱着《康定情歌》中最浪漫歌词:世间溜溜的女子任我溜溜地爱!满怀豪情去闯荡江湖。

  我不是一个人上路,有更多传奇人物和我一起踏上征途。

  在介绍水、火和风这些传奇人物前,我先介绍一下自己,还有和我一样平凡普通的树。

  我出生在苍茫冬日,折多河在窗外呼啸的风中静静流淌。洁白的雪,铺天盖地占领康定厚厚的冬天,像迎接新生命的浩大盛典!

  我两岁时,父母离婚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劳燕分飞后各自远走他乡!我只有和阿婆住在张家锅庄,每天和树形影不离。

  树每天天不亮来约我上学。寒夜冗长,几颗星星还挂在明亮的天幕,雪光将弯弯曲曲的小巷照得分外美丽,石板桥下硝水沟蒸腾着水汽,我和树手牵手地在小巷深处留下两串珍珠项链般的脚印。白雪在脚底吱吱作响,黑熊样的白杨树让我心中起疑,突然,白杨树上很清脆的一声爆响,一条蛇呼一下,挺直身体劲道十足地向我扑来!这黑色闪电映在眼瞳里,我像电影特写镜头里被解放军抓住的坏蛋,举起双手大吼一声,树笑弯腰,她从雪地上捡起一截断树枝递给我。这情景历历在目,让我牢记一个成语叫“杯弓蛇影”!

  同学们从大街小巷来到教室上课,陈老师容光焕发,他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出金光闪闪的四个大字:开门见山。他指着映在窗口的雄伟的郭达山,神气活现地说:“同学们,看见了吗?什么叫开门见山,这就叫开门见山!”这肯定是我不能回避的另一个成语,在康定,不论推开哪扇窗哪扇门,不厌其烦地尽是高山!

  陈老师教语文,又教历史、地理。他喜欢向我们提问,更喜欢回答同学们提出的问题。陈老师十分得意!同学们从来都没有难倒过他。

  这一天,他讲历史时却忘记地理,兴之所至,有感而发。陈老师说:“唐僧西天取经,从长安出发,走过沙漠,还翻越了高高的喜马拉雅山!”

  他话音未落,一位爱回答老师提问的积极分子将手高高举起。向他提问的同学不是别人,正是在下,正是我——云。我煞有介事地问陈老师:“你说唐僧翻越高高的喜马拉雅山,但你又在地理课上讲,喜马拉雅山连登山运动员都好不容易才翻过去,唐僧又不是登山运动员,他怎么轻而易举就翻过去求取真经呢?”

  陈老师干瞪眼看着我愣头愣脑的样子,顿时神经短路,哑口无言,他眉飞色舞的表情立马消失,脸红一阵白一阵。我的好兄弟——火坐在最后一排,咧开嘴,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这家伙上课不听讲,成绩不好,经常挨陈老师批评。火没有想到,陈老师居然马失前蹄,况且还是对自己俯首听命的云向陈老师发难。火当然不会错过这么好的机会,他笑得十分畅快,哈哈哈的笑声像打出的几记闷拳,直击陈老师因骄傲高高挺起的胸部,陈老师胸部挨了几拳,没时间看我一眼,大喝一声:“火,你这个捣蛋鬼,给我站起来!”

  火坐在座位上,嬉皮笑脸地说:“陈老师,好什么面子!讲错了就讲错了,你要勇于承认错误嘛!我还有问题没有向你请教呢!”

  陈老师看着火,又看看我,觉得全班同学都在讥笑他,他嘴角一撇,心中升腾起报复的念头,他指着全班同学,粗声粗气地说:“都给我滚到操场上罚站,什么时候想清楚什么时候回课堂上课!”

  我们站在雪地里,鹅毛大雪从低低的灰暗天空向下飘落,没过多久,白雪堆积厚厚一层。陈老师有怨气,搬一把藤椅坐在屋檐下看学生受罪。这对于火只是小菜一碟,它只针对女同学,半个钟头不到,经常爱晕倒的一个女同学倒在雪地里。女同学被人扶回教室。这时候不收拾局面,一定后继有人,但陈老师还是板着面孔。

  火恰到好处地跳将出来,他好汉做事好汉当!

  陈老师让大家先回教室,将火叫到跟前,他所理解的好汉做事好汉当是火要承认错误。陈老师误解了火这条好汉,火这位仁兄不改英雄本色,扬起下巴,挑衅地用火眼金睛盯住陈老师,他倒要看陈老师勃然大怒后,会有什么出其不意的举动。

  陈老师身强力壮,有把子力气,见火和他较上劲,便不依不饶,伸出青筋毕露的大手,将火一把拽上讲桌。

  这时候我肯定看到一尊雕塑,火站在讲桌上挺直身体,英勇无畏地检阅同学们,也检阅陈老师。

  最紧张的时刻,陈老师十分富于斗争经验,毕竟教了好多年书,他清楚火吃软不吃硬!陈老师将气咽下去,口气缓和下来,充满火药味的空气因温度陡降没有燃烧起来。

  陈老师向火承认错误:“我在课堂上讲错了怪我,你也不该让全班同学陪你罚站嘛!”

  既然陈老师已经认输,火撑着讲桌轻松利落地跳下来,回到座位上。双方签订停战协议,不再追究,同学们再一次见识了火的能耐!

  下课后,迎来课间十分钟。蓝天上浮动的云彩变化无穷,时而绽放美丽鲜花,时而驰骋奔腾骏马,木地板走廊上,风讲的故事也色彩不同,气象万千!

  “这时候,神灵正和恶魔在空旷天地间交战。神灵挥舞各种各样的法器和寒光闪闪的刀剑,同不断变化身形的手执刀剑的恶魔拼命,刀光剑影,气氛凶险!恶魔们被神灵追击,口吐黑血就要毙命,还不肯认输,肚子里发出声声长啸在战斗中又孕育新的生命,一个个红发黑脸的小恶魔们从阿爸阿妈的肚子里跳将出来,一落地就迅速长大,立即参加神魔之间刺刀见红的白刃战。大恶魔一边被消灭一边生出更多小恶魔,小恶魔又生出更多小小恶魔!神灵们早已看见胜利霞光,但魂飞魄散的战斗旷日持久,胜利的路从霞光满天的清晨一直延伸向星光熠熠的黄昏!神灵还迟迟没有取得胜利,正义力量忍受磨蹭脚步的时间煎熬。最后关头,神灵们露出杀手锏,他们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汤波斯机关枪,一挺挺机关枪张开嘴巴嗒嗒嗒狂吐火舌,对着红发黑脸的恶魔狂扫,恶魔再怎样疯狂复制都无济于事,他们对付不了现代化武器。枪林弹雨中群魔乱舞,嗷嗷直叫!恶魔全部被汤波斯机关枪吞噬,神灵胜利了!”

  一场神魔大战接近尾声,尖锐的上课铃当当当突兀地响起,同学们一个挨一个地依依不舍走进教室,剩下风盘腿坐在走廊一隅,小小幻想家像格萨尔说唱艺人!料峭寒风没将他吹醒,梦游的风嘴唇在翕动,另一个故事像熟透的葡萄又要从口中跳出来。风拍拍瘦小单薄的屁股上的灰,意犹未尽地走进教室。

  中午放学,风专门邀请我到他家喝酥油茶吃牛肉。我对树道声再见,高高兴兴走进拥真寺大门。

  走过充满鸟叫的幽静大院,从窄小侧门走向大殿二楼风的梦幻色彩的居所。吱嘎作响的木楼梯上一片黑暗,我将手掌放在眼前,确实看不清楚,可以用“伸手不见五指”来形容!

  大殿的四四方方的长长回廊里,一间房间在厚重黑暗中迸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这就是风的洞天府地!黑暗中我有些害怕,听见自己叫一声:风。大殿立刻飘荡出灵魂般的和声。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我迈着僵硬步子走近风,风的眼睛闪着幽光,他的脸面具一样呈现,绽放笑容欢迎我。

  溢满光线的房间里热气蒸腾,牛肉汤香味四处弥漫,风的父亲又不在家,只有脑袋像皮球的风的母亲,风一家幽居在喇嘛庙里,唱念打坐的喇嘛却不知哪儿去了,人间蒸发了吗?

  吃完牛肉汤,风和我又来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回廊,他划燃火柴,好闻的火药味中,我像卖火柴的小女孩,眼前浮现出多彩神奇的世界!慈眉善目的菩萨在木板壁上一座又一座连绵打坐,一个又一个伸臂蹬腿的金刚怒目而对,他们在略微倾斜的木板壁上俯下身体,像要冲破厚重黑暗跳到我跟前。风的故事就是彩色壁画启动灵感,获得呼吸,悄然诞生的。

  火柴熄灭了,木板壁里肯定藏着神灵们的汤波斯机关枪。

  风灵动离奇的想象在黑暗中不停转动,佛法无边将我召唤!我相信有一天,黑暗大殿有一盏盏酥油灯温暖明艳而变得玻璃房一样透明,灯火辉煌中,降落红尘的喇嘛盛装而来!

  风送我走出拥真寺大门,他狡猾地笑,在我头上扇一巴掌,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我追不上他,只好大声说:“要不是美美地吃了顿牛肉汤,我一定将你打回原形!”

  风一家住在喇嘛寺中,我住在新中国成立前藏商们居住的张家锅庄,火一家住在新中国成立前陕西商人的高高青砖大门的院坝。这时候,康定城矗立起五层楼高的新式楼房,它以崭新面貌昂然挺立,高高的三角形屋檐像从天而降的骄傲雄鹰,勾起一群少年征服的欲望。

  是啊!我们全都住在平房里,对新式楼房翩翩起舞的姿态充满向往!

  对天上知道一半,地上全部知道的愣头青儿们,没有将任何东西当回事,这一天,火领着我们头碰在一起商量,根据初步商定的战略部署,由风率先出马,担任渡江作战侦察兵,假装找同学,先上某单位五楼找好突破口,画好地形图。

  下午放学回家,我匆匆忙忙吃完晚饭,俯在木格子窗口焦急地等待夜幕降临,等火和风约我征服高楼。时间像一块凝固的冰,将我封冻在里面,火和风为什么老也不来?

  终于,夜来掩护我们的行动!火扛一架木梯昂首挺胸走在前面,风东张西望、慌慌张张走在后面,刚刚走到单位大门,风像只猎犬,眼睛一亮,一猫腰,一个箭步冲进去。

  我们哥仨侧着身子,走过一节连一节,好像无穷无尽的楼梯。我们运气真好!楼道统统放心大胆,很有风度地黑咕隆咚,没有门突然一开,亮起一家人警觉的灯光。走到五楼,风将手电筒点亮,一柱强光掏空黑暗,照在虚掩的一块钢板上。

  移开钢板,将木梯搭上黑洞洞的“突破口”,火说一声,上!快如灵猫地钻进屋脊里。我们接二连三钻进去。屋脊下是又深又长的黑暗,手电筒的光蜷缩一团,只照到我们三个周围,三个影子放大在屋脊上。

  屋脊上一片片瓦整整齐齐排列。嗖嗖冷风蛇一样从空隙中蹿进来抖动电线抽打脸,哗啦啦的折多河那么响亮,但我只听见喘息声,心脏在胸腔里活蹦乱跳。

  适应了冰冷黑暗,像适应月球上的稀薄空气,我们受好奇心指使,慢动作一样迈开步子,实现梦寐以求的“登月计划”。

  没过多久,风对火说:“听,什么声音?看,远处有光!”

  远处的电筒光探照灯一样扫来扫去。

  火赶紧说:“遭了!还不快跑!”

  火迅速从洞口钻下去,还拿走了掩住天花板洞口的那块钢板。

  我们放弃木梯,飞也似的跑下楼,跑出单位大门。

  我瑟瑟发抖,听见风气喘吁吁地说:“没被当成小蟊贼捉住,真是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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