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学者载籍极博①，犹考信于六艺②。《诗》、《书》虽缺③，然虞夏之文可知也④。尧将逊位，让于虞舜。舜、禹之间，岳牧咸荐⑤，乃试之于位，典职数十年⑥，功用既兴，然后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统⑦，传天下若斯之难也。而说者曰尧让天下于许由⑧，许由不受，耻之，逃隐。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⑨。此何以称焉⑩？

　　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

　　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

　　注释～～～①载籍：典籍，书籍。②考信：考证确认。六艺：指《诗》《书》《礼》《乐》《易》《春秋》六部儒家经典。③《诗》《书》虽缺：《史记·孔子世家》说古诗有三千余篇，经孔子删为三百零五篇。另有六篇，有目无词。又汉代说古时有《书》三千余篇，经孔子删为一百篇。经秦始皇焚书后，仅存二十八篇。④虞夏之文：指《尚书》中的《虞书》《夏书》，记载了尧禅位于舜、舜禅位于禹的事情。⑤岳牧：四岳十二牧的省称。传说四岳是共工后裔，为诸侯之长；十二牧为舜时十二州的长官。以上二句意谓尧将禅位于舜、舜将禅位于禹的时候，舜和禹都是被全体诸侯大臣推荐出来的。⑥典职：任职管事。典，主管。据说舜、禹都是掌管政事二十余年后，才正式登上帝位的。⑦重器：也称大器、神器，极言政权的贵重。大统：指帝业，帝位。⑧许由：古时著名隐士。《庄子·让王》：“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⑨卞随、务光：也是《庄子·让王》中虚构的两个隐士。据说商汤曾向他们请教有关伐桀的问题，他们不答。汤灭桀后，想把天下让给他们，他们都气愤得投河而死。⑩此：指许由、卞随、务光之事。何以称：为什么称赞。箕山：在今河南省登封县东南。序列：依次论述。吴太伯：吴国始祖。以：认为。不少：毫无。概见：概略的记载。不念旧恶二句：语见《论语·公冶长》。恶，仇怨。是用，因此。希，同“稀”，少。求仁得仁二句：语见《论语·述而》。

　　轶诗：指未收进《诗经》中的古代诗歌。这里即指下引《采薇歌》。异：诧异。司马贞《史记索隐》：“《论语》云：‘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今其诗曰：‘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是怨词也，故云‘可异焉’。”

　　译文～～～

　　学者们记载历史的典籍虽然很多，但仍然要以“六经”作为鉴别取舍的标准。《诗经》《尚书》虽然有残缺，但是关于虞、夏两代的记载还是能够看到的。尧将要退位时，准备让位给舜，以及后来舜让位于禹的时候，都是四方的诸侯盟主和各州长官提出推荐，而后先让他们代行帝王的职位，主持政事几十年，直到治理天下的功绩很显著时，才把帝位正式传给他们。由此可见，政权是最重要的宝器，帝王是天下的主宰，而传授管理天下的政权给人是多么不能掉以轻心的事啊！可是有人传说：尧把帝位让给许由，许由不接受，他认为这是一种耻辱，于是逃走并隐居起来了。到了夏朝的时候，又有卞随、务光两个不肯接受帝位的人。这些人的行为为什么受到称赞呢？

　　太史公说：我登上过箕山，山上有许由的坟墓。孔子提到过许多古代的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等，都说得很详细。据我所听到的关于许由、务光的传说，他们的节义很高啊，但儒家的经典和圣人的言辞中却从来没有提到过他们，这是为什么呢？

　　孔子说：“伯夷、叔齐，他们不记过去的仇恨，因此他们的怨气也就少了。”又说：“他们追求仁德，也得到了仁德，还有什么可以怨愤的呢？”我对于伯夷、叔齐的经历感到悲哀，当我看到他们遗留下来的诗句时又觉得很诧异。

　　其传曰：

　　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①。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②。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③，盍往归焉④。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⑤，号为文王，东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⑥，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⑦。太公曰⑧：“此义人也。”扶而去之。

　　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⑩，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xū）嗟徂（cú）兮，命之衰（cuī）矣！”遂饿死于首阳山。

　　由此观之，怨耶非耶？

　　注释～～～①孤竹：古国名，在今河北省卢龙县南。②中子：指三兄弟中的老二。古人兄弟以伯、仲、叔、季排行，故伯夷为大哥，叔齐为三弟。③于是：在那个时候。西伯昌：即周文王姬昌。当时为西方诸侯之长，故称西伯（长）。养老：指对老而贤者按时享以酒食以礼敬之。④盍：同“盖”，乃。⑤木主：灵牌。当时文王已死，武王载其父之灵牌伐纣，表示自己是奉父之命行事。⑥爰：乃，就。干戈：两种兵器，借指战争。

　　⑦兵：动词，用兵器杀。⑧太公：即吕尚，是西周王朝的开国元勋。事见《史记·齐太公世家》。⑨宗周：以周朝为宗主。即承认其统治权之意。⑩首阳山：其说甚多，一说即今山西省永济县西南之雷首山，一说即今河南省偃师市西北之首山。薇：一种野菜，又叫巢菜或野豌豆。西山：即指首阳山。以暴易暴：谓以武王之暴臣取代纣王之暴君。神农：远古传说中的帝王，被称为“三皇”之一。虞：指虞舜。夏：指夏禹。神农、虞、夏，借指古代的圣明帝王。安：何。适：与“归”同义。于嗟：叹词，表示悲叹。徂，通“殂”，死亡。

　　译文～～～

　　他们的传记说：

　　伯夷、叔齐，是孤竹国国君的两个儿子。父亲在世时想立叔齐为继位的嫡子。等到父亲死后，叔齐让位给大哥伯夷。伯夷说：“（让你做国君）这是父亲的遗命呢。”于是自己出逃了。叔齐也不肯继位，也跟着逃走了。国人只得拥立老二为君。当时伯夷、叔齐听说西伯昌善待敬养年老而贤达的士人，于是就去投奔他啦。等他们到达时，西伯昌已经死了，武王正载着父亲的灵牌，号称是遵循父亲的遗命，往东进发去讨伐纣王。伯夷、叔齐拦住马头劝阻说：“你父亲刚死还没有安葬，就发动战争，这能说是孝吗？做臣子的要去讨伐自己的君主，这能说是仁吗？”武王左右的人要杀了他们。太公姜尚说：“这是两位义士啊。”于是让人把他们搀扶起来送走了。等到武王灭掉了纣王后，天下人都接受周的统治，而伯夷、叔齐却以做周朝的臣民而感到耻辱，他们发誓不吃周朝的粮食，隐居在首阳山，采摘薇菜充饥。等他们饿得快要死的时候，创作了一首歌曲，歌词说：“登上那西山啊，采摘薇菜来充饥。用暴臣取代暴君啊，有谁知道这是错的！神农虞舜夏禹的时代一去不返啊，我们的归宿在哪里？啊，我们就要死了，真是命该如此！”于是双双饿死在首阳山。

　　由他们留下的歌词来看，伯夷、叔齐是有怨愤还是没有怨愤呢？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①。”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②，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③。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④，而卒早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zhí）日杀不辜⑤，肝人之肉⑥，暴戾恣睢⑦，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⑧？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⑨。若至近世，操行不轨⑩，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注释～～～①天道二句：语出《老子》第七十九章。亲，亲近，偏私。与，助。②七十子：指孔子门下弟子。《史记·孔子世家》：“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③颜渊：即颜回，孔子弟子中最好学的一个。《论语·雍也》：“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无），未闻好学者也。”④厌：通“餍”，饱足。⑤盗跖：相传为古代大盗，名跖。不辜：无罪之人。⑥肝：疑当作“脍”（说见《史记会注考证》）。按《庄子·盗跖》云：“盗跖方休卒徒太山之阳，脍人肝而餔之。”脍，切肉。⑦暴戾：残暴凶狠。恣睢：任意横行。⑧是遵句：司马贞《索隐》：“言盗跖无道，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其人遵行何德而致此哉？”遵何德，犹言“干了什么好事”。⑨较著：与“彰明”同义，显著，明显。⑩不轨：越出常轨，不走正道。犯忌讳：指违法犯禁。择地而蹈之：选好了地方才落脚迈步。与下句皆极言其谨慎小心之状。时然后出言：时机看合适了才开口说话。行不由径：走路不抄近道。径，小路。非公正不发愤：泷川曰：“数句，史公暗自道也。‘非公正不发愤’六字，尤见精神。”（《史记会注考证》）董份曰：“太史公寓言为李陵遭刑之意。”（《史记评林》引）

　　译文～～～

　　有人说：“老天爷没有偏心眼，总是帮助好人。”像伯夷、叔齐这样的人，可以称得上是好人呢？还是不能称为好人呢？他们像这样修德行善，却被饿死！再说孔门七十余个高足弟子中，孔子惟独只称赞颜渊好学。然而颜渊却经常处于贫困之中，连糟糠都吃不饱，最后还落得一个短命而死。老天爷的帮助好人，是怎样的呢？盗跖每天杀戮无辜的人，割人肝，吃人肉，他凶狠残暴，聚集党徒数千人，横行天下，结果却寿终正寝。他这又是做了什么好事呢？这些都是非常明显例子啊！至于近代那些品行不端、专门犯法违禁的人，却终身享乐，高官厚禄几辈子连续不断；而那些看好了地方才下脚，非到合适的时机不说话，走路从来不抄小道，不遇到该主持正义的时候不出头，行为如此谨慎而遭遇灾祸的，简直数不清啊！我很糊涂啦，如果说有什么天道的话，它究竟是对的呢，还是不对的呢？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①。”亦各从其志也。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②”。“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③”。举世混浊，清士乃见，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④？

　　“君子疾没（mò）世而名不称焉⑤。”贾子曰：“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⑥。”“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⑦。”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⑧。岩穴之士⑨，趣舍有时若此⑩，类名堙（yīn）灭而不称，悲夫！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wū）能施（yì）于后世哉？

　　注释～～～①道不同二句：道路宗旨不同的人，不会为对方出主意。语见《论语·卫灵公》。②富贵五句：语见《论语·述而》。执鞭之士，指下级差役。③岁寒二句：语见《论语·子罕》。④岂以二句：意谓难道因为世俗的人把富贵看得如此重，清高的人才这样轻视富贵吧。（参见顾炎武《日知录》卷二七）⑤君子句：孔子语，见《论语·卫灵公》。疾，患，担心。没世，指死。称，称扬，著名。⑥贾子曰五句：贾子，即贾谊，汉代文学家。贪夫四句，见贾谊《鸟赋》，意谓某种人为了获得自己追求的东西，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徇，同“殉”，舍身以求。烈士，有志节的人。夸者，好矜夸好炫耀的人。众庶，普通人。冯生，贪生。冯，同“凭”，凭借。引申有“看重”意。⑦同明相照五句：语出《易经·乾卦》，引文与原文略有出入。大意是说明事物各从其类，圣人兴起而万物得以诠释，其义乃大明于天下。作，兴起。万物睹，即显著之意。⑧附骥尾：比喻依附于先辈或名人之后。司马贞《索隐》：“苍蝇附骥尾而致千里，以譬颜回因孔子而名彰也。”⑨岩穴之士：指隐士。古时隐士多居山林，故称。⑩趣舍：出仕和退隐。趣，同“趋”，指出仕。有时：掌握得正合时机。类名：美名。类，善也。堙灭：埋没。闾巷之人：指普通平民百姓。闾巷，平民居住的里巷。砥行：磨砺操行。青云之士：此指官高位显、德高望重的人，如孔子之类。恶：何，岂。施：延续。引申为流传意。

　　译文～～～

　　孔子说：“志向不同的人，不会为对方出什么主意。”也只好大家各自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办了。所以孔子说：“富贵如果可以凭着手段追求得到，那么即使是叫我手持鞭子替人赶车我也肯干；如果不能凭着手段追求得到，那我就只好按照我的爱好兴趣去做了。”孔子又说：“到了冬天寒冷的时候，才能看出松柏是最后凋谢的。”全社会都混浊不清，高洁之士的品行才能显现出来。难道不就是因为他们把道德操行看得那样重，所以才把穷困以至于生死都看得这样轻吗？

　　孔子说：“君子担心的是人死后名声不被后人称颂。”贾谊说：“贪得无厌的人为追求财利而死，有事业心的人为建立功业而死，权势欲强的人为追求权势而死，一般的人只求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周易·系辞》里说：“发光的物体互相映照，同类的东西互相吸引。”“云跟着龙，风跟着虎，有了圣人，万事万物才能得到说明和解释。”伯夷、叔齐虽有贤德，只有得到孔子的称誉，他们的名声才得以显扬。颜渊虽然好学，但还是因为他依附于孔子才得以使世人皆知。而那些隐居于山林岩穴的人，他们的出处大节也和伯夷、叔齐一样，（但因为没有得到孔子那样的人物表彰过，所以）他们的名字和事迹也就湮灭无闻了，可悲啊！一个讲究操行修养的普通人，如果没有一个德高望重的人来提携他，怎么可能名扬后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