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节即从“孔颜乐处”开始谈起,穷究其“所乐何事”。孔子就是这样来描述颜回之“乐”的,在《论语》的《雍也》《述而》篇中,他说过:
“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这就是孔子所认为的“人生的幸福”。
这种幸福的选择,是孔门儒生的个体选择,并不是民众的共同选择。中国人的幸福观念,似乎可以追溯到“福”的观念,所谓“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这是儒家《尚书 ·洪范》里面的记载,那是“诗云时代”的共同取向,但到了“子曰时代”,却有了不同的个体化的抉择。
一箪食,一瓢饮,说的是饮食之少;饭疏食饮水,说的是饮食之贫;在陋巷,说的是住居之困;曲肱而枕之,说的是住居之穷。其实,说的都是,物质生活质量是低下的,都是处于“富且贵”的反面,尽管如此,颜回也“不改其乐”,仍“乐在其中”。
有趣的是,在孔子赞美颜回为“贤者”时,还说了其“人不堪其忧”。这就崭露出中国古典思想的“忧乐圆融”的架构,也就是“通天下之忧乐”的儒家架构。
儒家思想的生发,是出于生活的“忧患意识”,不过儒家是发于忧患而要求加以救济,所忧患的是天下国家,关注的生发点仍是人的生活价值。在终极所求上,儒家经由“乐”所求的“大乐与天地同和”,皆指向了“乐志乐神”的极境,这也接近于现代儒生冯友兰所论的“天地境界”。
按照冯友兰的阐释,有了“天地境界”的人,对于宇宙人生就已有了完全的了解,因为“知天”乃“事天”的前提,而且,这种了解才是对宇宙人生的最终觉解。因此,“天地境界”使得人生获得最大的意义,使得人生获取了最高的价值,这也是乐道者所能获得的最佳的酬答。
然而,仅仅将孔颜乐处视为“天人之乐”,还是不够的。这是由于,“天人之乐”是作为孔颜乐处的顶层设计而存在的,但它并不能走向那种一尘不染的超感性生活。以“七情之正”为标准的世俗之乐,恰恰构成了孔颜乐处的基础部分,但并不会走向那种为欲所驱的非理性生活,而诸如提出“童心说”的李贽那样的狂儒,恰恰是为了反驳天理人欲而提出的。
心学祖师王阳明在答门人欲求“孔颜真趣”时说得好:“心之本体,虽不同于七情之乐,而亦不外于七情之乐。” a更有甚者,直接将这种乐处当做了“即体即用”的快活:“所谓乐者,窃意只是个快活也。岂快乐之外复有所谓乐哉?生意活泼、了无滞碍即是”!
孔颜乐处,既不是超感性的生命,也不是非理性的生活,它将理性与感性融汇起来,它不离生活又趋向生命,它既以德为“基”又以美为“顶”。
后世的儒生们,都在追求这种“孔颜乐处”。以北宋儒生邵雍做个例证吧,《宋史》里面就记载了他的风度与风神:
雍岁时耕稼,仅给衣食。名其居曰“安乐窝”,因自号安乐先生。旦则焚香燕坐,晡时酌酒三四瓯,微醺即止,常不及醉也,兴至辄哦诗
a王明阳:《答陆原静书》,《王阳明全集》卷 2,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6年版,第 70页。 b黄宗羲:《明儒学案》卷 34,中华书局 2008年版,第 791页。
孔子、颜回、曾参三圣像(明)
自咏。春秋时出游城中,风雨常不出,出则乘小车,一人挽之,惟意所适。士大夫家识其车音,争相迎候,童孺厮隶皆欢相谓曰:“吾家先生至也。” a
这种孔颜乐处,显示出,儒家的知与行乃构成了一门独特的“生活美学”,曾点之乐也是如此。在孔门儒家那里,孔颜乐处与曾点之乐往往被视为一体,所谓“鼓瑟鸣琴,一回一点。气蕴春风之和,心游太古
a《宋史》卷 427,中华书局 1977年版,第 12727页。
之面”。 a早在 1904年,王国维发表的《孔子之美育主义》一文里,有句可谓一语中的之语:
观我孔子之学说,其审美学上之理论,虽不可得而知,然其教人也,则始于美育,终于美育!
这就像《论语》开篇即言“悦”“乐”,以感性化为始,直到“孔颜乐处”为穷究之处,又以感性化为终。孔子的整个“生活大美学”,可以说,皆为从审美开始,以审美终结,而且都与“成人”的理想相关。
从审美开始,其实乃是“兴于诗”;以审美终结,实际就是“成于乐”;中间担当起来两端的,则为“立于礼”。所以说,孔子才为后人排出如此的逻辑顺序:“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成于乐”,透出孔子一生对于古礼乐的追求。《史记 . 孔子世家》曾记,孔子学鼓琴于师襄的故事,记述了孔子在学鼓琴时境界的层层提升,亦即从“习其曲”“习其数”“习其志”直达“得其为人”的高境。与此同时,孔子更乐于倾听古乐,在齐地听《韶》乐时竟“三月不知肉味”,赞《韶》“尽善尽美”,并叹之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
在孔子的知行合一那里,人生就是这样的一个“深情践仁”的生命过程,《论语 . 为政》将这种生命历程记载了下来: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a陈献章:《赋 .湖山雅趣赋》,《陈献章集》卷 4,第 275页。 b王国维:《孔子之美育主义》,《教育世界》 1904年第 1期。
《乐书》插图(元)
孔子的确是从学礼乐开始的,随着年岁增长,生命逐层丰满与完善,直至达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自由状态。
在《论语集释》里面,论述到这一生命的历程的时候,曾引明儒顾宪成的《讲义》说:“这章书,是夫子一生年谱,亦是千古作圣妙诀!”该阐释认定,孔子自十五志于学至四十而不惑,是“修境”;五十知天命,是“悟境”;六十耳顺至七十从心,是“证境”。
唯有到了“证境”的最高处,才能“顺心而为”,才能“自然合法”“动念不离乎道”,这岂不是一种建于德境之上的“审美至境”乎!
这种“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生命境界,就是“儒家之美”的极致!圣人之境,凡人是难以企及的,但是在审美高境那里,或许才有了“人人皆可成圣人”的通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