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来,两人吃过早餐,同去公司。
走进公司,天仁看见小老头早到了,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进来,直到上班时间早过了,还是有两个位子空着。
望望那两个空着的位子,天仁感到就好像一张狗嘴昨天还是满嘴新牙,今天就给人打掉了两颗门牙,又好像有人刚刚扎好篱笆圈进一群野狗,就被圈里圈着的两只野狗撕开了两个豁口,两只野狗逃了出去。
天仁对自己生出担忧,担忧那两只野狗成了自己的榜样,自己什么时候也会跟他们一样从这个狗圈里逃跑出去。拿钱哥的话来说,坏马会带坏好马,不,带走好马。
不多时,李美人从总经理办公室走出,来到大办公室里游说——一边游动,一边说:“各位,昨天呢让大家预习了一天,大家呢想必都明白了,今天呢自己知道自己该做啥了。我们的产品呢都是那些成衣厂纺织厂的常用原料,你们呢只要抓住了一家,他订了第一次呢就必定有第二次,你们的基本工资呢就没有问题了。而且呢工厂的订货数量最少不会低于这个数,”李美人正好游动到天仁面前,在天仁眼前伸出两根葱子般细长的指头来,“依照这个数的订货量呢你就该得到这个数的提成,要是你再多拿下一家客户呢你算算,你的收入该是多少?”
天仁听得云里雾里,不明白李美人那两根细长的指头代表着什么?两尺?两吨?只明白了一点,要是自己一家客户也没拿下来,那要不了几天,自己就得从这间公司滚蛋。
眼看着李美人指头上那一颗闪闪发光的金戒指,天仁心里又依稀升腾起希望,觉得自己多少能拿下一两家客户。李美人指头上的金戒指可是金子做的啊,要是我拿下一家客户我就能挣那么多?那两家呢?三家呢?四家呢?五家呢?哎呀呀……了不得啊!我能够挣那么多钱……一座金山啊!
不待李美人交代完毕,天仁就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天仁来到八卦岭工业区,找到一家成衣厂,可一到大门,就被保安挡了驾。
他又前往第二家纺织厂。吃一堑,长一智,这一回,天仁长了个心眼儿,先找了个公用电话,依照纺织厂大门广告牌上的电话号码给人家打了个电话,说是来联系业务的。接电话的小姐二话没说,叫他到办公室来谈。
天仁走进纺织厂的办公室,刚才接电话的小姐一听,脸色一下子从艳阳天变成了阴雨天,客客气气地说:“改天再谈。”天仁还想留给对方自己的电话号码产品资料啥的,可人家早已经把办公室的门为他打开了,随手一抬,“请。”天仁看到人家的一只玉手刚好悬在门框边贴着的一张二指宽的谢绝推销的小纸条上。
天仁鼓起余勇找到第三家。这次运气好,老板亲自接待了他。天仁恭恭敬敬地坐到老板对面,面容虔诚,目不斜视。
老板一只手摩挲着脖子上那条比栓狼狗的铁链还要粗大的金项链,好像和尚数着念珠,唾沫横飞,嘴巴凑近天仁的耳朵,生怕别人听到了似的,实际上办公室里就他和天仁两个人,连珠炮似地向天仁宣传起他的发家史来:“兄弟,知道不?我原来是个普通裁缝,后来成长为一个优秀裁缝。兄弟,知道不?我最先开了个夫妻档,请了七八个小工开。兄弟,知道不?我的夫妻档后来发展成一家裁缝店的,嘿嘿,人手增加了,我的裁缝店变成了一家小服装厂,在我们村里我也成了带头致富的万元户。兄弟,知道不?我的小服装厂后来在我们村子里就放不下啦,池子太小啦,我就搬到了深圳八卦岭这里,开起了这间服装公司。兄弟,知道不?我的下一步计划还要扩大规模,走集团化发展道路,把蛋糕做大。兄弟,知道不……”
天仁插不上嘴,心里直后悔自己没有学过二胡,否则,自己拉起二胡为老板伴奏,老板摇头晃脑哼上一段西皮二六: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拢共才有十几个人来七八条枪……那样的话,老板岂不更加快活?呵呵。多半面前这位老板昨晚刚刚签了一笔大单,独乐乐,何如众乐乐?他正需要有人来分享他的快乐,我来得正好,被他临时拉夫拉来当他的听众。当然,我所能分享到的也仅仅是他的快乐,别的东西我是分享不到的。不急,不急,记得李美人好像说过要跟客户做买卖呢你先要跟客户做朋友。李美人,你说得倒是轻巧,要成为这些老板的朋友有难度。人家是老板,我不过是个跑推销的,人家不会拿我当朋友。当然,要我拿他们当朋友也有难度。眼镜还能跟我对子非鱼啥的,眼前这位老板呢?呵呵,能对子非鱼么?
就这样一连跑了七八家下来,天仁感到自己的骨头都快散架了,这才明白,原来拉客户比找工作还要难啊。算了,我还是先去把寄存在罗湖公交车站旅馆里的背包取了,搬去眼镜那里。
天仁取了背包,回到公司,等到眼镜一同回窝。
一路上,眼镜一言不发,天仁眼角余光扫到,眼镜的脸皮仿佛山西刀削面似地拉长得都盖过了下巴,如果一只哈皮狗这时遇到眼镜,肯定会汪汪汪跑过来,误以为眼镜是自己的同类,摇头摆尾,跟眼镜亲昵。
天仁安慰眼镜,更是安慰自己,说道:“眼镜,不急,是金子,终会发光。”
“我倒不是担心我销不出货,我是在考虑我们公司的营销战略是不是应该改一改。”
“怎么?你又想提交公司战略规划大纲?小心点儿哦。”天仁故作严肃地调侃道。
“小心什么?小心我会被炒鱿鱼?笑话。”眼镜怫然道。
“不是,不是,你别误会。呃,我问你,李美人老在我们面前伸出两个指头说你能销出这个数,提成就能得到这个数。到底她那两个指头是个什么数?”
“天知道是个什么数?女人头发长,心眼短,就会考虑些具体的数字问题。”
天仁好奇道:“那眼镜你考虑的是些什么样不具体的战略问题?”
“我嘛,嘿嘿。”眼镜来了精神,演说起来,“你知道,中国自从改革开放以来,家族式企业获得了空前的发展,到今天遇到了一个瓶颈问题,那就是所有权和管理权都是合二为一的问题,这就制约了中国企业的长远发展。把所有权和管理权剥离开来,是中国企业的当务之急……”
原来,眼镜上午去过布吉一家纺织公司。进大门前,眼镜精心拟好了一篇启蒙腹稿,打算开宗明义从管理学的根本定义谈起,再分析当今世界几大管理学流派的优劣利弊。他告诫自己,凡是涉及到管理学名词的时候,要尽量讲得简单些,要让人家听得懂。那么,中国企业目前的现状是怎样的呢?您知道,中国自从改革开放以来,家族式企业获得了空前的发展,到今天遇到了一个瓶颈问题,那就是所有权和管理权都是合二为一的问题,这就制约了中国企业的长远发展。把所有权和管理权剥离开来,是中国企业的当务之急。用剥离这个词好呢,还是用分离这个词好呢?到时候再看吧,根据对方受教育程度选择对方听得懂的词汇。接着,话锋一转,谈管理。管理出效益,效益从何而来?原料成本是个重要环节。这时候,该顺理成章地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拿出我们公司的报价单来。可是,我们公司的产品是不是价格最低的呢?是最低的对方当然没话说。如果不是呢?那就说我们公司的产品性价比最好吧,随机应变,自己这点儿应变能力还是有的。谁知道,那些没文化的粗人不是大学课堂上听课的学生,也懒得当眼镜弘法布道的听众,没等眼镜说上几句,他早被人家轰出了大门。眼镜没说完的演讲词一直积压在心头,堵得心慌,天仁一逗引,眼镜立刻开闸泄洪般把堵在肚子里的话一吐为快。他把天仁当成了泄洪口了。
天仁哪里知道眼镜把自己当成了他的泄洪口,可越听越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读到过类似的文字,好像是《世界经济导报》,又好像是《经济日报》,反正不是眼镜的原创,运用眼镜的话说,就是不是眼镜你自己思考出来的。
天仁听凭眼镜胡扯,埋头走自己的路。眼镜越讲越来劲儿,口若悬河地演说道:“回到你刚才的问题。”
“我刚才的什么问题?”天仁茫然应道。
“就是我眼镜会被欢喜公司炒鱿鱼的问题。”
“嗨,我哪儿是那个意思?眼镜你……”
眼镜手一抬,阻止住天仁的辩解,自问自答道:“我眼镜会被欢喜公司炒鱿鱼吗?这个问题难道还用得着我眼镜来回答吗?什么是公司的灵魂?人才,才是公司的灵魂。”
“你……”天仁又欲插嘴辩解,眼镜的手又是一抬,盯住路面,眉头紧皱,说:“好项目是一家公司生存的先决条件。那么,什么是好项目?当然是能够盈利,甚至能够赢取暴利的项目。请你不要误会。”
“我没误会,你才误会。”天仁气鼓鼓地嚷,不再搭理眼镜,由着你眼镜自说自唱。
眼镜神采飞扬,继续演说:“我所谓的暴利,当然不是工商局坚决打击的暴利,而是能够为客户带来实实在在好处而产生的正常赢利。比如,二战时美军广泛采用的那种像个儿童玩具似的军用吉普车,价格不贵,可结果怎么样?为克莱斯勒公司带来了天文数字的赢利。中国这些年来涌现出来的企业,这类例子也多得不得了,希望集团就是个成功的典范。希望集团做的是什么生意?做的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猪饲料生意。但你敢说,生产猪饲料不是个好项目?不敢吧?项目选准了,你就是不想赚钱也不行,市场会逼着你赚钱。光有了好项目,难道就能高枕无忧?当然不是。好项目还要配上好的管理,管理靠什么?靠人才。普天之下,人倒是多,但人才又有几个?我们中国多的是人,而不是人才,连古人也慨叹人才难得啊要老天爷不拘一格降人才,哎。”眼镜摇头叹息,等待天仁的下联。眼镜耐着性子等了半天,奇怪天仁竟然不接招?我不是已经讲得很清楚了吗?我眼镜会不会被炒鱿鱼的问题莫非你天仁真的要我眼镜厚着脸皮自己揭开谜底?
“到窝啦。”天仁指指房门说,“眼镜,按照你的所有权和管理权的剥离理论,目前,你我租住的这个房子还只能算是你我的窝,一个暂时的窝,因为这个房子的所有权和居住权是剥离开的。房子的所有权是房东的,房子的居住权是你我的。”
眼镜开门,两人进窝,胡乱泡了两袋方便面,填饱肚子了事。
夜里躺下后,眼镜还是不甘心天仁的不接招,又不好意思自己亲口揭开谜底,运用心理战术,要逼迫天仁接招,说:“今天,我跑的布吉那家纺织公司的老板人还可以,请我共进午餐。餐桌上,我帮他解答了几个管理上的小问题,他感到茅塞顿开,许诺说下次试用我们公司的产品,当然,我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这些个老板,请你吃饭是有求于你,至于买不买你的货那还是两说。”
“哦,我今天跑的八卦岭那几家工厂,也有购买我们公司产品的意向,当然,正如眼镜你所说,这些老板往往靠不住。”天仁不愿输给眼镜,也鼓足了劲头要跟眼镜对碰。
两个人算是扯平了,睡去。
第二天晚上,两人躺下后,眼镜又是先声夺人地嚷道:“又有几家服装公司想订购我们公司的产品,只是嫌价格有点儿偏高。我打算明天到公司后,对李美人说说能不能降那么一点点,只要我们公司的产品能够打开销路,我愿意少拿提成。”然后,在床上盘腿端坐,闭目沉思,随后又摇头晃脑,反复地引用孟子的名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天仁定定地望着眼镜盘腿端坐闭目沉思的样子出神,噫,眼镜的这个样子正是大公司CEO在思考来年公司经营战略计划时的标准版本,可以拍张照片拿去做《福布斯》杂志的封面。莫非眼镜已经在开始思考来年的经营战略计划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人有远虑,当无近忧。莫非眼镜你真的快要钓到鱼儿了,所以,对眼下的处境不再担忧?
天仁替自己担忧起来,随后又被眼镜的脑袋晃悠得心里发虚。眼镜嘴里的孟子名言留声机般连放两遍后,天仁听出弦外之音,空乏其身?呵呵,根本没鱼儿要来咬你眼镜的鱼钩,你眼镜是在虚张声势,唬得了谁?天仁的心理平衡了些。
第三天晚上,天仁说:“公司新来的人走了一半了。”
“照这样下去,我也得走。”眼镜首先撑不住了,马上接口道。
“八卦岭的服装公司不是要买你的货吗?”天仁问道。
“布吉的纺织公司不是也要买你的货吗?”眼镜反问道。
两人转头,相视而笑。大哥莫笑二哥,你我差不多。
天仁安慰眼镜道:“一般而言,人不应该撒谎。可是,在穷困潦倒的时候有时撒点小谎,倒不失为一种良好的心理安慰,你我也不会责备撒谎者,甚至还会赞赏撒谎者。”
“赞美撒谎者?得了吧,自欺欺人。”眼镜自我坦白道。
“是啊。比如曹操对士兵撒的那个千古第一谎,到今天还为人们津津乐道,变成了一句汉语成语望梅止渴。可惜啊你我撒的谎,非但没有止到你我的渴,反倒更加重了你我的渴,就好像两个沙漠里的旅人渴得眼花缭乱,看到前面一片绿洲,跑过去一看,哪里有什么绿洲?分明是自己饿花了眼,前面又是一片茫茫无际的沙漠,路还长得很呢。”
“根本就没路。”
“没路?路是人走出来的。眼镜,别怕,走,出去找个大排档吃宵夜去。”天仁翻身起来,拉起眼镜出门。
“还吃宵夜呢,还是把自己的口袋捂紧点儿,免得明天失业了,连盒饭都吃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