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天仁走出公司,下楼来到街边,跟一帮一同下楼的新同事彼此招呼一声,眼见大家作鸟兽散,雨落大海般消失在人潮中,这才想起自己今天晚上的住处还没有着落。这满深圳到处都是房子可轮不到我住。偌大个城市仿佛巴不得每个新来的求职者都像蜗牛似的自己随身背个壳,晚上就草上树上随处安身了事。
天仁恨自己没蜗牛的本事,今天晚上可上哪儿住?
天仁站在路边发呆。
“嗨,走,喝一杯!我请客。”一个巴掌拍醒了天仁,回头一看,是眼镜。
天仁拗不过眼镜软拉硬拖,跟着眼镜走,沿着深南大道,来到巴登背街的一家小餐馆前,眼镜说:“就这家大排档吧。”
天仁随眼镜走进大排档,注意到店招上楷书店名:小洞天。门框两边一幅大红对联:落难时到此一聚愁绪顿消,雄飞日何不再来酒壮豪情。
一进店门,老板招呼两人坐下,随手向眼镜奉上菜谱,又为两人倒茶。
天仁端起茶杯,迎住老板的茶壶,一看老板,年纪大约30岁,生得清瘦俊朗,眉目清秀,自有一番飘逸脱俗神韵,不像一般的餐厅老板要么五短三粗,要么肥头大肚,对老板顿生好感,说:“老板,你不像个开餐馆的,倒像个出家的。”
“修行不在庙堂,禅定何须禅房?”老板也打量天仁两眼,随口答道。
“万法宗于抱一,随处皆可坐忘。”天仁也随口答道。
老板微微一怔,笑而答曰:“兄弟好眼力。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来深圳找到工作了?”
天仁正待答话,眼镜惊叫一声:“哎哟,老板,今天你这茶是药还是茶?这么苦。”
“请你这位新朋友品品,是药还是茶?”老板眼睛盯住眼镜,头向天仁歪歪。
天仁端起来,抿一口,报出茶名:“青城山苦丁茶,又唤作青城山道茶。”
老板微微一笑,问眼镜道:“听见了吧?还是你这位新朋友有慧眼,是位道兄。今天点点儿啥?”
“要一个打边炉,牛肉丸子、鱼片、排骨、莲藕、青菜、萝卜,再上两瓶冰镇金威啤酒。”眼镜一口气报出菜名。
“呵呵,老弟,今天你点的菜够气派的,看样子找到工作了,恭喜,恭喜。这样吧,啤酒我送你两瓶,算是我恭喜你找到工作了。加要的收钱。”老板转身离去。
“多谢老板。”眼镜笑嘻嘻朝老板拱拱手,转头对天仁说,“我天天来这里吃饭,嘿嘿,就点一个扬州炒饭。今天,老板看在你的面子上送我们两瓶啤酒。呃,你们两个刚才说的是啥意思?”
天仁正待说你眼镜没慧根,忽然,一声爆吼惊得天仁和眼镜同时转头。原来旁边一桌客人在划拳,两个拳手正怒目金刚地斗拳,脸红筋胀,唾沫横飞。两个妖艳女人笑得前仰后合,额头上的汗流把她们脸上用浓墨重彩涂染的水墨画冲刷出道道沟壑。两个人的打扮一模一样,皆上着露脐衫,下着牛仔裤。两个人各自胸前一对大奶也跟着两个拳手的爆吼在斗拳,不,在斗奶,颠摆摇晃得快都要爆炸了。两个人的肚脐眼都翻将开来,笑口大开,恰像是各自肚子上都开了一个散热孔。
天仁转过头来,说:“嘿嘿,那一桌男女都是豪放派,比你我俩开心多啦。”
啤酒上来了,眼镜斟酒,端起杯子,跟天仁一碰,两人一口气干完。眼镜一边为天仁斟酒,一边问道:“我还没问你的名字呢?”
“天仁。”
“天仁老兄,要找工作啊,可千万别去大公司,一切早已经按部就班上轨道了,你去干什么?螺丝钉一个,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轮得到你出头?胡子早白啦!要去就要去新公司,百废待兴,你才有施展的空间。”
“有道理,眼镜老兄——我这么称呼你,你不会生气吧?”
“不会,不会。来,喝酒,喝完了再要。”
天仁端起杯子举举,说道:“眼镜老兄,你的话有道理。想当年如果诸葛亮去了曹操那边,你想想,轮得到他诸葛亮当丞相吗?”
“嗨,门儿都没有,还当丞相呢?我看他诸葛亮恐怕要不了几天,就给曹操手下那一帮元老挤回老家种田去了。”
“对,回草庐之中,笑傲风月,抱膝危坐,终老林泉。”
说话间,边炉上来了,眼镜拿起筷子,招呼天仁道:“来来来,吃菜,吃菜。我看钱哥这里还行,他缺的是什么?是人才。你我缺的是什么?是舞台。哦,汤滚起来了,来来来,吃,这牛肉丸子不错,你多吃点儿,这一段时间找工作受累了吧?”眼镜筷子向天仁指点着牛肉丸子。
天仁喉头忽然感到酸胀,来深圳这么久,这是自己听到的第一句关心自己的话,赶紧夹起一个牛肉丸子塞进嘴里,囫囵吞下,好把喉头的酸胀感觉吞下肚子里。
两个人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两瓶啤酒很快就喝完了,眼镜又要了两瓶冰冻金威。天仁瞄到,眼镜的脸色早已是红霞飞舞,猜想眼镜的酒量恐怕不大。酒量不大的人多半喝了酒话多,不像酒量大的人沉得住气。
“知道吗?天仁老兄,今天你一坐到我前面,我就想跟你交个朋友。你这人看上去靠得住,不像你身后坐着那一位一看就是一脸奸相。”
“我身后坐着的哪一位?哦,想起来了,像个小老头。奸相?叫他奸相,有点儿羞辱人家,干脆以后就叫他小老头算了,小老头这个称呼听上去中性一点。”
“小老头?好,以后我们就叫他小老头。呵呵,你倒会安名儿,给我安个眼镜,给他安个小老头。来来来,喝酒,喝酒。既然想跟你交个朋友,那我就先介绍一下我自己吧。”眼镜放下杯子,拿起筷子,搜索锅里的牛肉丸子。
天仁一边吃菜,一边做洗耳恭听状。
“不是吹牛,眼镜我幼有神童之誉,少负才子之名。念大学时,我的演讲尤其能博得女同学们的喝彩。我一演讲起来,那可是高屋建瓴,纵横开阖,贯通中西,引人入胜。大学里的演讲比赛只要我一出场,要是我得了第二名,那第一名必定空着。嘿嘿,为此,我招致了好些男同学的嘲笑。他们说我不过是个赵括或者马谡,纸上谈兵,头头是道,用之于实战,未必曰能。”
“多半是因为你的演讲为你赢得了大批女同学粉丝,那些男同学是嫉妒你才这么说的。才高于世,众必谤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你的分析很中肯。大学毕业前,我在毕业生招聘会上给一家大公司看重,延揽帐下,来到深圳,本打算甩开膀子大干一场,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夜为我们公司写出一套又一套战略规划,交给我们董事长。结果呢你猜怎么着?我们那个小气的业务部经理以为我想篡他的位,向人力部经理打小报告,说我好高骛远不切实际,屁股下的板凳还没坐热,就想当董事长助理。人力部经理一听,心想我来公司干了这么多年,还不敢奢望董事长助理的位子呢,一人之下万人之下,挟天子以令诸侯,你眼镜居然一来就想爬到我的头顶上去?试用期一结束,我就被人力部经理打入了辞退的黑名单。你说,气人不气人?”眼镜恨恨地一筷子夹起两个牛肉丸子塞进嘴里,仿佛是一串二把业务部经理和人力部经理同时夹进嘴里嚼个稀烂。
“呵呵,我说的有道理吧?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怪不得你眼镜老兄憎恨大公司,原因在这里啊。噫,你怎么知道人家人力部经理是那么想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眼镜一怔,旋即应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呵呵。”天仁会心一笑,不再追究眼镜到底是怎么知道人家人力部经理是那么想的,正欲动筷子,身后又是一阵爆吼震得天仁回头一看,还是那桌两个拳手在划拳,“当阳桥头该谁喝?子龙下山该谁喝?”
眼镜招呼天仁夹菜,说:“来来来,别管他们。一看那两个女人就知道来路不正,肯定是那两个男人从这附近发廊里提来下酒的野味儿。”
天仁回头夹汤锅里一片莲藕,应承道:“对,你看看她们那一身打扮,肚脐眼打屁——妖里妖气。如果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子把肚脐眼儿露在外面,我们会觉得小女孩很可爱;如果小女孩再把自己的肚脐眼儿涂染成红色的,我们会觉得更可爱;如果她妈妈再把她抱到一大片荷叶上,她坐着下不来,红红的肚脐眼儿下面是绿绿的荷叶,说不定我们会马上上前把小姑娘抱下来,亲一个,再把她放回去。”
眼镜停住手中的筷子,眼睛一亮,嚷道:“不,我干脆抱起小姑娘就跑啦!把小姑娘偷啦!哈哈哈!”
“那你眼镜不就成了个人贩子?哈哈。可是,你看看,眼前那两个女人好像故意跟我们捣蛋,要败坏我们心中对童趣的无限怜爱似的也堂而皇之地露出了她们两个的肚脐眼儿。她们两个的肚脐眼黑洞洞地张着大口,像个工夫茶茶杯。呃,眼镜,你再仔细看看,里面有没有蛔虫探出头来凑热闹,偷听那两个男人划拳?”
“恶心。打住,打住,你再说,我吃不下东西了。天仁老兄,惭愧,我现在还是个穷光蛋,等我将来发达了,再不会请你到这样的地方来吃饭。”
“哪里的话?将来发达了,我们更想到这样的地方来吃饭。知道吗?以前有个皇帝,天天大鱼大肉吃得不爱了,觉得还是以前自己流落民间时有一次吃过的饭菜最香。后来,微服出宫,遍访民间,好不容易找到那户人家,又要人家再做给他吃。那户人家说,这还用得着做?那一次,我们看你快要饿死了,把剩汤剩水往碗里一扣,就端了给你。本来那些剩汤剩水,我们是用来喂猪的。今天,你还想吃?喏,桌子上锅锅碗碗里还剩着呢,你自己倒去。那个皇帝一听,哪里还想吃?但愿你我将来也有那么一天,大鱼大肉吃得不爱了,突然想起还是当初你我在这家大排档里吃的饭菜最香。来来来,吃排骨。”天仁用筷子向眼镜指指锅中一块排骨。
眼镜夹起排骨,说:“呵呵,为了那一天早日到来,你我一定要多思考。”
“思考?思考什么?”
“思考什么?天仁老兄,需要我们思考的问题还少吗?比如,我最近就一直在思考公司的制度问题。咳咳,健全的公司应该有健全的制度。制度健全了,员工自然会各司其职,互不牵扯,公司才能实现利润最大化。公司的利润最大化了,员工的福祉才有保障。员工的福祉保障了,公司才能百年不败。今天,李总给我们分发的那套奖励方案和晋升计划算什么?皮毛而已。你看看,改天我为我们公司弄一整套方案出来,只要照着我的方案走,保管不出3年,我们公司就像模像样啦。说不定世界500强企业还要来我们公司取经呢。那时候,钱哥就可以去稳坐他的董事长位子,年底看看报表就行啦。”
“呵呵,眼镜你的意思是钱哥去当他的董事长,你来当CEO?说不定那套奖励方案和晋升计划本来就是钱哥自己弄出来的呢?”
“钱哥能弄出那套方案?不像。没听他今天在台上讲他没读过几天书吗?”
“万一要是李总弄出来的呢?”
“女人能弄出那么一套东西?不是我眼镜看不起女人,女人没有哲学头脑,没有哲学头脑是弄不出管理学理论的,天仁老兄。”
“古今中外好像是从来没诞生过一个女哲学家。眼镜,你说,李总算不算得上是一个美人儿?”
“客观地说来,应该算得上。不过,论综合素质,老实说……”眼镜埋头吃东西。
“放心,眼镜,我不会像你原来那家公司的部门经理一样去打小报告的。不过,你不愿说,就算了。”天仁也埋头吃东西。
“论综合素质,还够不上当一家公司的总经理,你听她说话拖泥带水的。”
“呵呵,你管人家够不够?反正人家现在就是,以后就叫李总李美人好了。”
“李美人?李总听了肯定会心花怒放。好,天仁,我明天就把你对李总安的这个名儿转告给李总,说不定她会为你加薪升官呢。”
“你也想象你以前那家公司的业务经理一样打小报告啊?快吃,快吃。”
“你急什么?一说到女人你就急,是不是有女人在等着你?”
“我可没那样好的艳福,不光没有女人等我,甚至还没有房子等我,吃完饭我还要去找住处呢。”
“你早说嘛,就搬我那里来打地铺,反正我也一个人住,你也别去租房了。”
“打地铺?好好好。房租我们一人一半,明天我就去把寄存在罗湖公交车站的背包拿来。”天仁感激不尽地再次举起杯子。
吃完饭,天仁随眼镜来到大排档背后巴登小街边眼镜的租住屋。
天仁进屋一看,一间小卧室,附带一个卫生间。卧室里一张简易钢丝床,天仁猜想那恐怕是眼镜花了大概60块钱从路边杂货店淘来的。还有一张旧沙发,估计是前任房客留下的,上面堆满了书籍。
天仁躬身翻翻眼镜的书籍,《三国演义与人才战》《孙子兵法》《李嘉诚经营之道》《世界500强CEO访谈录》等等。
眼镜弯腰动起手来,说:“把这些书籍腾开,你就睡沙发吧。”
“好。”天仁帮眼镜把书搬到了墙角码好。
洗漱冲凉后,两人躺下。
天仁躺在沙发上,几个月来疲于奔命,实在太累,刚才又喝了点酒,疲倦加上酒精战胜了他的涵养,听着眼镜的演讲就睡着了。
眼镜躺在简易钢丝床上,对着天花板,还在雄辩滔滔地演讲:“……知道吗?我大学里念的是管理专业,什么A管理理论B盈利模式我样样精通。我眼镜天生就是块大公司CEO的材料,就是比尔•盖茨把微软公司交给我打理,我也能够替比尔•盖茨把微软打理得有声有色、红红火火。天仁,你猜猜,如果我当上微软公司CEO,走马上任我向比尔•盖茨上奏的第一个奏本的内容是什么……猜不到吧?哈哈。告诉你吧,我要建议比尔•盖茨首先把微软公司的名头改了。怎么能叫做微软呢?公司的名头就很不霸道。公司名头一定要强、要硬、要大,微软公司哪怕改成微硬公司,也比现在的名头霸道。可惜他比尔•盖茨天高皇帝远,又缺乏刘备三顾茅庐的气度,没有前来深圳恭请我眼镜出山共骧盛举,我只好学毛遂的榜样自荐到了钱哥的麾下,韬光养晦,等待机遇,这不就跟你成为同事了。天仁,知道吗?我的人生信条是: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是金子,终会发光。呃,呃……”
眼镜见天仁没反应,侧头一看,见天仁已经睡着了,没说完的演说词还哽在喉咙,如鲠在喉,眼镜象征性地干咳两声算是把余下的演说词清理干净,转身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