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油村在山凹里。
夜里,村里灯火通明的井架极为引人注目。井架在东西两端各一个,现在,两口井都不产油了,这里已经成了石油生活基地,但是,井架仍是不折不扣的石油生产的标志,是石油村人忠实的伴侣。人们把她们打扮得分外漂亮,像城里人一样,给她们搞了灯光工程。于是,在寂寞的夜里,她们便娇艳地从山底矗立到山头。基地的首长来了又去,但从来没有不重视她们的。
当年,为钻这两口井,一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被机器削掉了右臂,一个刚从大学分出来的技术员失去了一支腿。两口井当年那样顽皮,现在却一点生气也没有了,老石油人说她俩也跟着他们老了。
看到这两个井架,当然要想起我爷爷。当年,爷爷乐九州是东端那口井的司钻,他是1958年从大庆油田转入这里的石油会战的。
爷爷说,那时候,这里是一片荒凉的坟地,长满了比人还高的野草。夜里,四周磷光点点,野猫在他们住的草房顶上嘶叫。那时候,好多机器设备都没有,有些东西得用土办法炮制。一个冬天,爷爷给亲手造的土制捞油机上油时,被齿轮咬断了右手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血嘀嘀嗒嗒滴落在那古老的紫褐的土地上。我曾问爷爷,那些血在亿万年后会不会变成石油。
爷爷原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指导员。1952年,该部八千名官兵集体转为石油工程师。后来,爷爷常常自言自语背诵他们转为石油工程师时,毛主席讲的那段话:
我批准中国人民解放军石油工程师第一师的改编计划,将光荣的祖国经济建设任务赋予你们。你们过去曾是久经锻炼的有高度组织纪律性的战斗队,我相信你们在生产建设的战线上, 成为有熟练技术的建设突击队,你们将以英雄的榜样,为全国人民的,也就是你们自己的,未来的幸福生活,在新的战线上奋斗,并取得辉煌的胜利......
当年,在这里,爷爷他们是唱着战歌与天斗,与地斗,战井喷,钻石油的。
锦绣河山美如画
祖国建设跨骏马
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
头戴铝盔走天涯
身披天山鹅毛雪
面对戈壁大风沙
嘉陵江边迎朝阳
昆仑山下送晚霞
天不怕 地不怕
风吹雷电任随它
哪里有石油哪里就是我的家
大庆红旗映彩霞
铁人精神传天下
毛主席革命路线指引着我们
自力更生建设国家
茫茫草原立井架
云雾深处把井打
地下石油见青天
祖国盛开石油花
爷爷唱完这首歌,就要感叹:鬼子的飞机没把我炸死,敌人的大炮没把我轰死。后来钻石油,油井喷火,井架都垮了,我还是大难不死。你们说,我是不是铁金刚?
但铁金刚爷爷还是在我读高四时,离开了这个世界。后来,当我领到巴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时,独自在房间里听了一整晚爷爷爱唱的《我为祖国献石油》。
我对爷爷有着深厚的感情,也享受了他这个老革命给我带来的荫护。没有他,我的父母就不会在石油战线,我也就不一定能读大学。
我喜欢看小说,写文章,但我却极其不喜欢做作业。整个中学阶段,我基本不做作业。老师发下的练习题,到毕业时基本是一大堆空白纸张,完全可以回收后交给低年级的弟弟妹妹用。我读的是一所远近闻名的重点中学,由于各方面人都拼命把子女往里塞,人员严重超负荷,我所在的文科一班达到了100多人,所以对于我这样的考大学无望的“孬火药”,老师当然也就无暇过问。因此,整个高中,坐在最后一排的我享受了一般学生难以得到的清静和自由。而我之所以能读上大学,则完全归功于石油单位的好福利,为了解决职工子女就业,每年都有一定的定向培养名额。虽然当时大学还没扩招,我也不是老师喜欢的那种勤学苦练的乖学生,但记忆力极好的我在第二次高考前最后两个月竭尽全力死记硬背,所以还是上了石油单位签约培养的重点大学定向分数线。原计划只有行政管理专业,但那年不知何故,行政管理专业突然没有了,我被调剂到巴蜀大学新闻专业。毕业后,本来去《石油人》报,又遇当年的临时政策,机关编制冻结,只能下基层,于是最终被分到了钻探公司。
石油村的夜,蛐蛐、青蛙高奏着《我为祖国献石油》,迎接我回来。
我回到基地的珠峰楼上,这是石油村里最高的建筑。夜空里,回荡起伙伴们的声音。
“书记,你真的要买断吗?”机关团支部书记王玉门很着急。
“书记,你真的要买断吗?”机修公司团支部书记罗布泊在哽咽。
“书记,你真的要买断吗?”运输公司团支部书记董渤东在劝阻。
“我这个公司的团委书记怎么能出尔反尔呢?当然是,真的。真的。真的!”
“乐五湖,真的要走吗?”局团委书记孙大庆最后来了电话。
“上月在成都听局里传达‘重组改制,减员增效’时,就想好了。很多团员青年在徘徊观望,我想给大家一点勇气!”
给大家作榜样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实,真正让我作出决定的,是一次车祸。这次车祸让我的上司死于非命,也让我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那天,局“重组改制,减员增效”工作会结束。当晚,在西南石油大酒店,司机毛朝兴一夜未眠,半夜还到阳台上抽烟。第二天,上高速公路不到半小时,他竟搞不清东南西北了,最后撞在分道隔离墩上。小车猛地一个腾空翻,四脚朝天地落到地上,坐在副驾位置上的公司党委书记罗洪山一头撞在挡风玻璃平台上,当场阵亡。
其实,阵亡的本该是我。因为,我是党办主任兼团委书记,本该坐在副驾位置上服务。但那天,罗洪山坚持要坐副驾位置,第一条理由,视野开阔,第二条理由,司机小毛未睡好,陪陪他。出事前几分钟,小毛还在请罗书记给他拿主意,到底要不要买断。
事后,很多人为我庆幸。不过,大难不死却坚定了我买断的决心,因为,面对过死亡的人,再不会感到什么比死亡还恐怖。今后,结局再坏,也不至于走到饿死那一步吧?再说,我强烈地希望获得解放,干点更有挑战性的工作。
孙大庆在等我拿出比较有说服力的理由。毕竟,局团委培养一个处级单位团委书记得倾注不少心血,尤其是在野外石油单位,造就一个合适的让方方面面满意的团委书记并不是立竿见影的。
我没有说出车祸给我的另类启示,只是把口号式的标榜带头的表决心的话,再次重复了一遍。
话筒里一阵静默。孙大庆的鼻息从手机里清晰地喷入我的耳朵。
我明白,孙大庆不好反驳这些口号,毕竟“重组改制、减员增效”是企业当前形势下的一个主题,是上级布置的一项重要工作。对于部下,就算再舍不得,但该拿出来牺牲时,还得拿出来。
“好的,支持你!”孙大庆终于明确表态。
围墙外,早起的农夫开始干活了,公鸡在高歌。我的视野被围墙分成了两半,围墙内是工业文明,围墙外是农业文明。
太阳涨红着脸,挂着薄薄的面纱,从农业文明低矮的房舍背后升腾起来。
太阳下面,村姑在音乐里舞蹈。
音乐是《我为祖国献石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