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提前释放回来了。
那天我们家里吃饺子,嫂子还清了外债,全家终于可以轻松一下了。我和娘包,嫂子熟练地擀饺子皮,记军在外屋烧水。我二哥扛个简易的破包进屋了,我娘说,大桩子回来了,快点接你大哥。
我看清楚了,那是我二哥,一脸的胡子,一脸的疲惫,像是在黑夜里跋涉了一百天的样子。二哥把包往炕上一丢,说了句,我回来了,整点吃的。
我二哥这次回来,彻底改造好了。原来那种强悍和霸气一点都找不到影子了,而我在这两年多的锻炼中,我的柔弱性格也变了。原来怯懦的我,变得天不怕地不怕了。我嫂子说,你们哥俩的性格可是来了个大调个。那天我二哥没有先洗脸洗手,几乎吃光了盖帘上所有的饺子。我和我嫂子都瞪大了眼睛,看我二哥狼吞虎咽的吃相。我二哥从此就开始做了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与事无争,不与任何人计较。我想,我二哥在里面一定吃了很多苦头吧,他是被管“畏”了。
我二哥二十六岁,就在我的心中过早的衰老了。想想我二哥这人真是可怜,不就是蹲了两年多大狱,怎么就一蹶不振了呢?命运对我们家实在是不公平,怎么就把大哥的生命带走了,怎么就把二哥的锐气磨没了呢?人要是失去了他本来的锐气,不就是衰老的象征吗?我们村的村长守庆,那个被我大哥和二哥都痛打过的家伙,听说我二哥回来了,吓得差点尿了裤子呢。要知道,村长怕过谁啊?我二哥第二天就去了村长家,守庆吓得浑身筛糠,说话都强打精神,他以为我二哥是来报复他举报二哥卖自行车的事。可我二哥真是窝囊透顶了,他竟然求守庆给他找点活干!他竟然去求了守庆!吓得守庆好半天缓不过神来,以前的老虎怎么突然就驯服了,守庆怕有诈,试了几次,知道我二哥是真的窝囊了。守庆就扬兴了,守庆就翘尾巴了,守庆就敢冲我二哥发号施令了。
我二哥开始去生产队出工,老实得一脚踹不出个响屁来。有一次,守庆还仗着胆子给了我二哥一个嘴巴。我二哥都没有敢还手打守庆一下。我在学校上学,是听我们邻居许长生说起这件事的,问二哥,二哥还不说。实在问急了,就说,村长是在跟我闹着玩的。我气不过,拎着镰刀找守庆算帐。守庆爬上房顶,才算躲开了一场灾难。我拉着我二哥站在守庆家的院子里。我冲房顶上的守庆说,守庆,你给我二哥陪礼道歉!你要敢再欺负我二哥,看我不削了你的脑袋!守庆吓堆了,连说告饶的话。我得胜往家走,身后找不着我二哥了。回去一看,我二哥正给守庆那个王八蛋下跪求情呢。二哥啊二哥,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啊。
守庆从此就压在二哥的脖子上,要二哥干什么,二哥就干什么。守庆恨我,又不敢惹我,就使劲折磨二哥。我没有了办法,索性不再管这个不争气的二哥。
大我三岁的二哥先后相了几门亲事,都黄了。黄的原因很简单,都嫌我二哥蹲过大狱。我二哥一直到了三十多岁也没有说上媳妇,嫂子跟着很着急。我二哥后来破罐子破摔,干脆不再去相亲了。我忍不住问了我二哥的打算,我二哥吭哧了半天,突然神秘地对我说,三桩子,你跟嫂子说说?那是半夜,我二哥眼睛里冒着蓝光,活像一只妖精。他钻出他自己的破行李卷跟我说的这番话。我说,说啥,你自己的事你都不上心。我二哥说,咋不上心,我身上有污点,人家不得意我啊。我纳闷,那你让我找嫂子说啥?我二哥卷了一只旱烟,掐掉烟脑袋,冒出一句,你看,我跟嫂子就乎了咋样?我恨不得照准了我二哥的脸来上重重的一拳,真是恬不知耻!我不说话,我二哥在被子里鼓捣一大气,摸出五块钱来,塞给我说,哥给你五块钱,你去跟嫂子说说。操,我粗鲁地骂,李二桩,你当我还是孩子,拿钱就能买通我?好啊,这么多年了,你的心思还没断啊!我二哥一看,事说炸了,翻过身去说,不行拉倒,别大喊大叫的,睡觉。我气不过,骂了我二哥半宿。我二哥睡得很香甜,早上睁开眼睛见我还在骂,问,咋?还没睡啊?我那话你就当狗放屁了。
嫂子改嫁的事终于摆到了议程之上了,柏木山沟有家人家不错,嫂子的娘家妈都给相看了。那家的家境很好也愿意让嫂子带着孩子进门。家里马上就紧张起来了。只有娘还挺快乐,逢人就讲大哥明天就要回来了。
嫂子趁我礼拜天,把全家人都召集到一起了。嫂子突然说,我跟大伙商量个事,我跟二桩子就乎了得了。我可耻的二哥“哧溜”一声就出溜到炕沿下面去了。我二哥在脚底下挣扎着说,这事我没有意见。我知道,嫂子舍不得这个家,放心不下娘,怕记军到那头受气,怕没有人供我读书。嫂子,你就是再善良,也用不着拿自己的幸福做抵押啊,我那个三脚踹不出响屁来的二哥,会让你失望的。嫂子不这么想,嫂子说,三桩子,嫂子知道你的心,你二哥倒卖自行车,是为了我和孩子啊。再说,嫂子在饭店干活,乡亲们不理解呢。
嫂子跟我二哥结婚了,仍然是我的嫂子,只是由大嫂子变成了二嫂子。我二哥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机会。娘的病犯了,不知道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沉沉地睡在我的身边。那屋已经没有了动静,只有两根红色的蜡烛从门缝里投射出微弱的光来。还有我二哥的呼噜声,从门缝里挤了出来。我睡不着,怎么努力也没有用处,我想嫂子会不会也睡不着呢?会不会也像我一样流了泪水?怎么会是这样啊,我的嫂子。
半夜,我出去解手,看见嫂子站在我们家院子里的枣树下面。我没有惊动她,返回了屋。我把自己捂在被子里面,体验了我二哥在我大哥新婚那天晚上的滋味。嫂子这样做,都是为了我们这个家。我的初恋就这样破灭了,破灭得那样悲壮,破灭得那样完美。以后,除了对嫂子的尊重,我不会再有对她的爱恋了。
我二哥的生活里从此充满了阳光,他整个人过得很有精神。只是到外边,经常受欺负。我已经无暇顾及二哥的事了,我落榜了。打着行李卷一个人回来了。嫂子和二哥都支持我再复习一年,可我知道,家里到哪去凑足学费啊。我的嫂子肚子里怀了二哥的孩子,冬天的时候要生产,家里再多了一口人的话,本来就勉强度日的生活该怎么办啊?
那年冬天,我和二哥一起到生产队出工。村里要修水库,晚上要搞大会战,全村能劳动的人都得参加。村长守庆那时候可以总揽一切大权了,他经常趁我不在二哥身边侮辱二哥,我二哥一概逆来顺受的忍让着。有一次,我二哥要请假回家,守庆就当众取笑我二哥,嘿,哥俩弄一个,真是好兄弟啊。怪不得当初我想弄弄,你拼命地跟我干,原来是想自己留着啊。我二哥在乡亲们的哄笑里不言语。只等着守庆开口放行。守庆一字一顿地问,我问你李二桩,你回去是想弄山妹了吧?我正好听见守庆叫嫂子的名字,山妹这个名字已经被我们忘记很多年了,在最近这几年中,我们只知道嫂子,不记得山妹了。守庆这么说,是在我的耳朵边上炸响了一个炸雷。我停住脚步,往下听。守庆说,李二桩,只要你说,你回家是去弄山妹了,我就放你回去。
我二哥涨红了整张脸,刚要鼓足勇气说的时候,他看见了愤怒的我。我说,二哥,你怎么这么没有出息?守庆要溜,我拎起铁锹就追了过去。我二哥拼死抱住了我。我骂,守庆,你过来,看我不劈死你个杂种。守庆这个杂种懂得策略了,他不跟我硬拼,却故意给我出难题。分活的时候,要我下到坑底去挖泥。我坚决不去,守庆就给镇上打电话,说我破坏社会主义建设,要警察来抓我。我的二哥吓坏了,到守庆那求情,还背着我讲嫂子和他在被窝里的事。守庆很得意,就让我二哥代替我去挖泥。我二哥下到坑里面,几个小时后就出事了。我二哥被石头砸在坑下面,浑身是血,人事不醒。
我丧失了理智,到底把守庆拍了一铁锹。守庆的肋条喀嚓喀嚓断裂了三根,我被镇上的派出所抓走了。好在派出所的所长是我大哥一个部队的战友,经过调解我被释放出来。我二哥从那天起,却永远昏迷不醒了。我嫂子为我二哥又生了孩子,是一个男孩。我二哥一直是这个样子,就那么躺着,真的与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纠葛了。娘看着满头是血的二哥被抬了回来,不知道是咋了,好像受了刺激,病突然好了起来。不过,她一直认为她只有两个儿子,昏迷不醒的是大哥,我成了她的二儿子,那个三桩子从娘的记忆里彻底消失了。
嫂子在我二哥往医院拉的途中几次昏倒,她真是苦命的人,靠谁都靠不住。本来是想跟老实的二哥平静地过一辈子,不想去经受风雨的嫂子,却再次体验了悲痛和残酷。二哥成了一个废人,不死不活地面对嫂子,折磨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