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丧4

书名:喜丧 作者:李铭 字数:105224 更新时间:2019-09-10

  民间是很忌讳人死时没穿上寿衣的,民间最恶毒的诅咒就是说人死的时候穿不上衣服。所以曹得旺很有经验,他是第二个知道曹老栓“不行了”的消息,除了少数几个人知道以外,其他的人都被他封锁在屋外面。而进来的几个人,都是曹家知近的。村子里人知道的消息是,曹老栓跌倒后还有口气,被人发现后,一直坚持到穿上寿衣才咽气。这是曹得旺转述的版本,大家都以这个版本为准。寿衣就在曹家的大衣柜里,曹得旺早就知道。拿出来就给老人穿上了。曹美丽和曹美好都不傻,知道曹得旺的精明。看来干部就是干部,处理事情知道分寸和尺度。

  有个细节谁都没有注意。曹美丽给爹手上拴打狗饼子的时候,发现曹老栓的手里还抓着那条鲫鱼呱子不松开。曹美丽掰了几次都掰不开曹老栓的手。

  拿掉那条鲫鱼呱子很费周折,屋里现成的钳子斧子啥工具都有,都用不上。这老爷子死死扣住鲫鱼,谁也抢不出来。作家端盆清水过来,把老爷子的手放进盆里。奇迹发生了,鲫鱼的尾巴动了一下。接着,老爷子的手慢慢松开了,那条鲫鱼呱子扑棱一下缓上来了气,游起来了!

  天气持续高温,要想放三天不是那么简单容易的事情。再加上寿衣是棉的,这么一捂,估计过不了五个小时,曹老栓的肚子就得起泡,过不了晚上,尸体就得腐烂。这是摆在面前的重大课题,曹得旺不能不想到。内部会议重点就研究这个问题。先是有人建议,在尸首的周围培上冰块降温,这个方法很快遭到否定,一是需要的冰块数量太多,运输不便。二是,冰块化了以后,水流出来不好看,曹美丽和曹美好从心里上接受不了。感觉这是在海鲜市场卖死鱼一样。曹得旺提议,去镇上拉冰箱回来,把曹老栓弄冰箱里去。很快回来人说镇上就两家商店有大个冰箱,都装满了雪糕冰棍和啤酒,腾不出来地方装曹老栓。曹得旺就想出高价租回来,谁知道那家商店知道是装死人以后,临时反悔了。诺维斯基只好再次给城里的朋友打电话,这回联系明白了,殡仪馆有现成的尸体冷柜出租。

  冷柜很快就运回来了,跟曹老栓的棺木并排摆上。曹得旺恍然大悟,这玩意在电视上见过,情急之下想不到这点。再说,饮马池村这么多年死的人多了去了,一辈接一辈的,谁都没有用过这东西。听说过冻肉冻鱼冻鸡鸭,谁能想到曹老栓死后也要冻一冻。赶紧把曹老栓抬到冷柜里去,躺好,调好温度,四周铺上鲜花,这下子就算布置妥当了。老爷子在里面看来挺滋润,嘴角的笑一直挂着,这里面凉快着呢,想待啥时候就待时候。

  花圈这个时候就陆续摆成了长龙,先是在灵棚四周,接着是院子里,然后就排到院子外面去了。

  采买的车先是拉来了猪肉,鸡蛋,海鲜和蔬菜,接着,租来的桌椅板凳,盘碗筷碟,全部到位。饮马池村男女老少都有工作,院子外面建起了临时伙房,搭起了临时的简易棚子。里面摆好了桌椅,这是来客吃饭的地方。靠山坡处就着山势搭起了锅灶,炒菜和做饭的锅都埋在这。师傅是附近的农家师傅,开始想请城里饭店的厨师,经过考虑放弃了。城里的厨师做不惯大锅灶的饭菜,还是民间的厨师顺手。

  炒菜的厨师是北梁的武一铲,远近闻名,手艺出众。他炒菜惯用一特制的铲子,安个一米多长的木把,铲子磨得光亮。大铲一搅,香味扑鼻。拿手的是翻铲绝活。城里的厨师讲究的是颠勺,翻勺。武一铲讲究的是翻铲,菜下锅了,大铲先来个夜叉探海,“哧溜”一下钻到菜身下,就势一推,叫顺水推舟,菜就翻飞起来。烧火的人吓一跳,急急躲闪,那菜眼瞅着翻出锅外,却又长了眼睛一样连点油星都没溅出去,准确无误地重新落入锅中。武一铲那招翻江倒海,更是叫人眼花缭乱,大铲刷刷响,菜就撒欢一样搅成了个,铲声一止,菜香就有了,就该出锅了。再看武一铲,已经脖子上搭条手巾,接过徒弟递过来的茶杯,悠闲地品起了茶。

  曹得旺过来嘱咐了,只管耍好你的大铲,主人不想节省,菜要讲究品位的做。菜量也要大,吃不够了可以添。武一铲就开了采买的菜单。这样的主人家,武一铲愿意伺候,不但展示了自己的精湛厨艺,还能多得几个赏钱。大声吩咐两个徒弟,做事要仔细些。

  大徒弟是武一铲的儿子,二十岁,不愿意跟着爹做这行。十六岁就不念书了,从镇上的中学念书的时候就迷恋网络游戏,最大的志愿是做个看网吧的网管。武一铲没少为儿子操心,没少拎着大铲去网吧拎儿子。后来,认识一个开摩托车修理铺的老板,就把儿子送去修摩托车了。儿子去了不久就打电话回来,说改行搞传销去了。武一铲吓坏了,背着老婆蒸的三锅馒头,南下广州,北上漠河,行程数千里终于把儿子抓了回来。抓回来就不敢再放他出去了,武一铲到谁家炒菜,就带着儿子一起去,寸步不离。手把手调教儿子学炒菜的手艺,谁想到儿子根本不上心,打心眼里瞧不起做菜的厨子。

  今天儿子痛快地答应武一铲,主动来曹老栓家做菜是有原因的。饮马池村曹得志的儿子跟武一铲的儿子同岁,到诺维斯基的公司干了两年,现在是技术员了。还混上了一个城里的女孩子做媳妇。武一铲的儿子心就活了,找技术员疏通。技术员告诉他,可以带他去建筑队里学做电工。电工的活清闲,挣钱还多。不过,必须得诺维斯基点头同意才成。武一铲的儿子就跟爹说了自己的想法。武一铲找过诺维斯基,诺维斯基那时候在工地视察。问一句,你家孩子干过电工吗?武一铲说,干倒没干过,可这小子有灵性,屁大点的时候就修好过我们家的手电筒。诺维斯基问咋修好的,武一铲实话实说,电池装颠倒了,这小子换完电池手电就来电了。

  诺维斯基笑了,就把武一铲打发回来。诺维斯基说,孩子还小,再等等。

  虽然没有谈成,毕竟诺维斯基有了承诺,要再等等。也算是不错的结果。武一铲和儿子就一直等。诺维斯基每年回来,武一铲和儿子都来打听,该等到时候了吧。不同的是,武一铲每次都进曹老栓家打听,儿子都是等在外面跟爹打听。爷俩每次都失望,都叫再等等。武一铲的儿子跟技术员要好,技术员第一次跟城里的女孩子同居后,回来跟武一铲的儿子神秘惊喜地说,城里的女孩子身子底下竟然长了毛呢。武一铲的儿子心里就有了思想活动,也想攻克技术员知道的难关。这样,想去城里做电工的欲望就愈加强烈了。

  武一铲的儿子从此就对曹老栓家上心了。曹老栓去饮马池边上遛,武一铲的儿子就赶紧跑河边去,花钱从别处买来最大的鲫鱼呱子,等着送给曹老栓。颠颠地跑着给送回家去。曹老栓的承诺叫武一铲全家都很兴奋,武一铲拿麻袋去曹老栓家收作家的书时,发现曹老栓倒在地上,吓得他赶紧报告了曹得旺……

  武一铲爷俩最担心的是,曹老栓的临终遗言不能兑现,因为曹老栓的儿女们没有听见。武一铲跟曹得旺汇报情况的时候,特意把曹老栓跟儿子说的话做了重点渲染。可惜的是曹得旺没有把这段如实汇报。武一铲知道曹老栓过世,会有自己表现的机会的。没有想到的是儿子先一步来到了曹老栓家,开始卖力气的挖坑搭建灵棚。

  武一铲的儿子叫武双,此时,他扎着围裙正在阳光下切猪肉。整扇的猪肉,曹家买了四扇,好家伙,整整两头猪。武双麻利地拾掇着,先把两扇板油揭下来,放大锅里稳火炼油。这边炼着,剔骨尖刀就把猪分割开了。排骨整扇片下来,剁成寸段。用热水焯一下,去了肉腥,备用。大骨头也斩断,煮了一锅,桂皮,花椒,大料等佐料加足了,姜是大块姜,葱是大段葱,熬出的老汤可以炒菜炖菜用。肉肥瘦分开,五花的肉切成块,煮六分熟捞出来,用生抽酱油上色,放油锅里略微炸一下,肉片就起了皱纹。放冰柜里备用,刚冻上用快刀切成薄片,码放在碗里。做道乡亲们爱吃的梅菜扣肉,是武双的拿手菜。武双煮肉的时候,武一铲就看见了,知道了儿子想做梅菜扣肉。武一铲嘴上不说,心里笑一下,知道是什么叫儿子着调了,懂事了。以前,武双是坚决不做这样费时费事菜肴的。武双不理睬爹,继续自己的拿手菜制作。梅菜扣肉是客家的传统美食。特点是色泽金黄,味浓郁甜香、肥而不腻 。武一铲学来后,因地制宜有自己的创新。比如根据本地的口味,重新调制了调料。比如根据主人家的富裕程度,灵活机动地掌握料的多少和贵贱。不管花多少钱做出来的梅菜扣肉,都值得乡亲们期待。武双收集了猪肉的边角余料,煮熟切成小块,用料酒酱油都腌制好了。连同梅菜一起放进碗里,然后上了大屉猛火蒸了一小时,起锅。拿起蒸好的碗,扣在盘子里,油汤沥净。拿掉碗,一盘扣肉栩栩如生摆在面前。沥出的油汤不扔掉,下锅,放切成碎块的胡萝卜丁黄瓜丁,加少量淀粉调成浓汁,往扣肉上一浇,点缀几片香菜叶,这菜就算完活了。

  武双今天的手脚格外麻利,几十盘扣肉在锅里蒸着,抽手帮助另外一个小徒弟收拾武昌鱼。这在以前是没有的事情,另外的小徒弟叫二毛愣。干活有点毛手毛脚,所以师傅就叫他二毛愣。二毛愣的手艺学得还处在初级阶段,没有武双的聪颖和利索。只能干些粗活重活,打打下手,给师傅拿毛巾,递茶杯。武双边收拾鱼,边给二毛愣出谜语。谜语都是套着的,先说谜面,俩字:乳罩,打一菜肴。二毛愣憋了半天,想不起来。武双就说,笨,是扣肉。二毛愣琢磨半天,觉得好玩,笑得很开心,服得很彻底。要武双再说,无双就再说,还是俩字:乳罩,这回打一社会现象。二毛愣更猜不出,主要是二毛愣不知道啥是社会现象,咋解释也没用。武双就说了谜底,是包二奶。

  武双感觉特别孤独,这些谜语都是在城里待的好朋友技术员告诉他的,都是新鲜事物。技术员还会编短信,都是特别好玩的那种。技术员手机里有数不清的类似短信,有一条是这样的:姐夫该了小姨子200块钱,小姨子来要帐,姐夫说,我知道你那挺紧的,我现在也憋得绷绷的,等我下秋一翻身就把你那窟窿堵上了。武双觉得特别好玩,技术员告诉他,这些都是城里的小姑娘琢磨的,老有才了。武双就越发感觉城市是那样的好来。

  诺维斯基来过厨房两趟,扔下两条名贵的香烟。武一铲坚持不要,诺维斯基不答应,坚持扔下。武一铲就说给俩徒弟吧。诺维斯基出去,武一铲就从俩徒弟那把香烟要回来了。武双知道爹,这烟舍不得抽,肯定要拿到镇上的商店低价卖出去了。镇上这样的香烟好卖,那些买烟的都是干部,买烟的钱不花自己的。

  诺维斯基第二次进来的时候,武一铲不失时机地把儿子拽过来,跟诺维斯基说,这就是我们家你侄子,二十了。诺维斯基看了武双一眼,没说什么就出去了。 武双的性子急躁,不知道诺维斯基到底是啥态度。嘀咕说,这算咋回事啊?武一铲就笑了,很爽朗的笑,很难得的笑。武双很少能听见爹这么开心的笑,只能在曹老栓的丧事上才能听得见的笑。武一铲说,百分之八十了。

  武双知道百分之八十是啥意思,是啥概念。爷俩做菜的兴致空前高涨起来,武双说,爹,我想再调整一下菜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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