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维斯基给算卦的瞎子打过电话,开始态度很不好。说,我们花钱买的那寿呢?我爹现在都没气了,连人工呼吸都不赶趟了。诺维斯基放下电话腔调就换了,跟俩姐姐说,咱爹大意了,以为过了七十三就没事了。人先生说,这个坎儿是指周岁,咱爹算的是虚岁。咱爹也是,一辈子风风雨雨都过来了,被小小的门槛子给拦住了。瞎子不愧是瞎子,不知道咋把诺维斯基的脾气整没了。
那边,几个年轻的后生已经在院子里挖出了四个深坑,在曹得旺的指挥下,埋上木柱子。有腿脚快的,已经拖了几棵松树柏树回来。都是翠绿的,在村上的林子里挑最好的拉的。灵棚顶上苫上雨布,固定好,四周衬上松柏枝,一份庄严肃穆的气氛就营造出来了。诺维斯基和曹美丽曹美好都看了,很满意。灵棚缺少一副挽联,本来打算叫镇上中学的刘老师写了。电话打过去了,很快刘老师扛着自行车来了。走得急,满脑袋是汗水。刘老师正放暑假,在老家闲着。听到电话,骑着自行车往外跑。媳妇阻拦,被刘老师一顿骂。媳妇挺委屈,刘老师就急着解释一句:头发长,见识短,拿白糖,当面碱。
媳妇很显然没听懂刘老师解释的三字经。刘老师翻山越岭往饮马池赶。路上心急,自行车翻到山沟里,自行车前梁摔断了,刘老师的大腿也蹭吐噜皮了。刘老师都没理会,扛起自行车继续赶路。刘老师想调市里的小学校上班,这是他的一块心病。学校里有门子的老师都调过去了,听人家说,城市里的老师工资高,家长还总送红包。刘老师是数学老师,听人家说到城里偷着补课,一堂客一个学生八块钱呢。我的乖乖,一个学生八块,十个学生就八十。一堂课等于买了一袋大米啊。刘老师没有门子,也不是年轻漂亮的女老师,自身资源上没有优势,只能找找远方的亲戚曹老栓家的孩子们想办法。
原来刘老师家跟曹老栓家是表亲,以前走动的还好。后来,曹老栓跟刘老师的爹借钱。不知道是谁记错了,刘老师的爹说是三十,曹老栓说是二十八。为此两家起了争执,亲戚就从此不走动了。曹老栓家的孩子们发达以后,刘老师无数次在心里埋怨爹,每年清明节给爹上坟的时候就没好气,使劲数落:爹,你也是,干啥差那两块钱,把实在亲戚整的不走动了,这不是老实巴交没人性吗?不是我说你爹,你肯定借给人家二十八。硬要人家还三十块钱,这整的啥事啊?
刘老师会写毛笔字,谁家红白喜事都请他写礼帐。这是很风光的角色,受尊重不说。写完帐的时候还能被主人单独安排一桌,桌上坐的至少是村上的干部。曹得旺电话打过来,刘老师很激动,他隐约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他甚至没有听清楚曹老栓家到底出啥事了,就一头把自行车骑进了山沟里。
进了院子,看到灵棚。刘老师赶忙掩藏起内心的喜悦来,把肩膀上的坏自行车扔了就扑进灵棚,放声大哭。一个高潮过后,才发现曹老栓的尸首并不在灵棚里,不顾劝阻,刘老师疯了般冲进屋子里,到底把曹老栓找到了。刘老师的悲伤,是当天丧事上的第二个高潮,曹美丽和曹美好哭过了,也哭没劲了,正在调养生息。对刘老师就格外关注。打听这个人是谁,曹得旺告诉姐俩,是镇上表亲老刘家的,咱该叫人家表哥呢。曹美好就“呀”了一声想起来了,问是不是当老师呢,去年秋天好像给我打过电话。
刘老师的悲伤差点又把曹美丽和曹美好的眼泪重新唤出来。她们还是把刘老师叫到跟前,表示了感谢。刘老师抽抽嗒嗒的,很不男人。这更加引起了姐俩的好感。曹美好反过来劝,问寒问暖。这时候曹得旺早等得不耐烦了,说,刘老师,抓紧时间写挽联去,都等你呢。
刘老师到院子中间,心里就打鼓了。院子中间几张长桌子对在一起,铺着两张大白纸。那毛笔拖布般大,饱蘸了黑磨汁,张牙舞爪瞅着刘老师。刘老师从来没有用过这么大的笔写过这么大的字,心里没底,一想毁了,肯定写不好啊。这个字写出来估计能有粪筐那么大,自己最拿手的字是驴粪蛋那么大,过年写的对联也就一大摊牛粪大。刘老师拿着毛笔,心里发怵,心想这字写不好,旁边那掐一砖头大小手机的小眯缝眼睛就是传说中的诺维斯基吧?他是老曹家的关键人物,他不给说话,自己调动的事情就成不了啊。刘老师放声大哭的时候,偷眼看过诺维斯基,这小子始终一个表情,阴着脸好像老天爷欠他几场雨没下似的。
刘老师一想起家里的孩子上大学的钱还没张罗够,老娘卧床在家天天拿药顶着,自己的工作调动不成,悲从心来,于是将计就计,扔下毛笔继续大哭起来。为了迅速逃离是非之地,刘老师再次冲进屋子,寻找曹老栓。
挽联写不上,曹老栓的尸首已经转移到灵棚里了。这叫刘老师再次扑了空,那边人们蜂拥着挤满了灵棚,刘老师身体单薄,根本近不了身。索性坐在地上泣不成声。灵棚里安顿的挺快,曹老栓安详地躺在棺木里。棺木是早就预备好的,都是上好的红松木做的。棺木前面放上了木桌,烧上了香纸,上了贡品,点上了长命灯。曹得旺忙活一脑袋汗,转身看见刘老师坐在地上,还得落实这挽联的事情。
不管怎么劝,刘老师始终哭喊着:我那想死人的老姑父啊,你咋还说走就走了呢?摆明了一副誓死不屈坚决不从的架式。诺维斯基只好自己想办法,命令人赶紧去城里找书法家写。城里有个书法家,论字要钱,一个字三十,甭管啥字都写。
车很快就回来了,说书法家落井下石,临时涨价了,不要发票一个字三十五,要发票一个字四十了。诺维斯基喜欢艺术,从小打得一手好冰嘎,自认为达到了巅峰状态。以前看过这个书法家的字,相中了,说,妈的逼的,就这样吧。司机就拿出一张纸来说,挽联大全都在这呢,新从网上下载的,你给选一下。诺维斯基看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像芝麻:
一、挽 男 性 联
天不留耆旧 人皆惜老成 此日骑鲸去 何年化鹤乘 壮梁悲落月 鲁殿圯灵光 海内存知已 云间涉德音 庾公楼月冷 处士里星沉 寿终德永在 人去范长存 哀慕有余恸 瞻依无尽时 百年三万日 一别几千秋 读礼悲风木 吟诗废蓼我 天下遗一老 人已足千秋 化悲痛为力量 继遗志写春秋 以正气还天地 将身心献人民 正喜春园共把盏 奈何南渍正销魂 鹤唳三更空月冷 鹃啼午夜咽风寒 鹤驾已随云影杳 鹃声犹带月光寒 平生壮志三更梦 万里西风一雁哀 翠色和云悲夜月 鸿雁声哀月一轮 事业已归前辈录 典型留与后人传 碧水青山认作主 落花啼鸟总伤神 称觞沿忆登堂事 挂剑难为过墓情 流水夕阳千古恨 凄风苦雨百年愁 何日一梦飞蝴蝶 竟使千秋泣杜鹃
……
二、为挽女性联,略了。诺维斯基继续看下面的:
三、通用挽联 恩泽四海 功高九天 花凝泪痕 水放悲声 教诲永记 风范永存 常怀典范 寄托哀思 秋日鹤唳 夜月鹃啼 寿终正寝 鹤驾西归 寿高德望 子肖孙贤 千秋忠烈 百世流芳 流芳千古 光启后人 情怀旧雨 泪洒凄凉 严颜已逝 风木与悲 精神不死 风范永存 功德无量 青史永垂 名流后世 德及乡里 留芳百世 遗爱千秋 花凝泪痕 水放悲声 花落水流 兰摧玉折 悲歌动地 哀乐惊天 寿终德望在 身去音容存 功德国标彤 史芳依白云 欲祭疑君在 无语泪沾衣 哭灵心欲碎 弹泪眼将枯 典型如在目 悉思向谁宣 疼心深似海 愁绪密如罗 提耳言犹在 扪心齿欲寒 淑德标彤史 芳踪依白云 天下皆春色 吾门独素风 星离成恨事 去散奈愁何
……
诺维斯基看了半天定不下来用哪条,觉得都好。给俩姐姐看了,也定不下来,有点挑花眼了的感觉。最后诺维斯基跟司机说,你去看着办吧。司机开车就去了,到书法家那,扔硬币,硬币滚到哪条就写了哪条。挽联挂上去的时候,发现了一个问题。挽联的下方盖了一枚书法家的章。诺维斯基很生气,这书法家想必是写字时的习惯盖章,连挽联上也不放过,完事了也来这么一下子,好像这样做才算完成了任务。诺维斯基说把那章抠下去。看看不妥,改说,妈的逼的,贴块白纸,糊上算了。
刘老师终于可以解放了,爬起来主动要求记记账目什么的。曹得旺很奇怪,认为刘老师拿一把,不肯露一手。这不写的“奠”字什么的挺好看的啊,方方正正的,一点都不塌架。
饮马池村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都是村主任曹得旺支客总管。每次都能安排得有条不紊,主人家满意,客人也尽兴。可是曹老栓的丧事不同一般,曹得旺有些难以应酬。主要问题是曹老栓丧事的规模空前,这在饮马池的历史上是没有的。都说曹操当年来时,人马浩浩荡荡,可人家毕竟只是停下饮马歇脚,没有这么集中聚在一起,一呆要三天三夜。为了把丧事安排得得心应手,曹得旺把自己的苦衷跟诺维斯基请示了,要诺维斯基临时派个帮手。家里的事情曹得旺负责,外面的贵宾友人需要招待,咱小地方人哪知道礼节啊。
诺维斯基跟曹美好和曹美丽说了曹得旺的想法,作家就火线应招,成了治丧委员会的高级工作人员。作家很高兴有表现的机会,上来就三板斧。一是通往饮马池的路,坑坑洼洼,异常难走。大型的车没问题,高级的小轿车底盘低,刮车的多。作家就给诺维斯基的公司打电话,叫来了铲车和挖掘机,高就平,低就补,浩浩荡荡修起了路。这事引来了媒体的关注,一个报社记者来采访计划生育工作,正好看见这一幕,敏锐的新闻嗅觉叫他放弃了原定采访计划生育,现场写了篇《致富不忘乡亲 出资义务修路》的报道。作家非常得意,修路的进度很快,预计曹老栓去火葬场时就能躺在稳稳当当的车上去了。
二是负责采买工作。作家得心应手,作家分派几辆车,每个司机都分了烟,随叫随到。曹得旺那边要什么这边马上就能搞来,决不含糊。三是那些贵宾的接待工作,作家表现出了巨大的潜能。上档次的贵宾,白天来饮马池,晚上去城里住宾馆,都由作家安排妥当了。曹得旺不住地赞叹,觉得作家是天才。不过,很快作家就把三万中的两万三千块给花光了,曹得旺傻了眼,心想这家伙也太敢花钱了。曹得旺不知道作家的底,这家伙在作协工作,编本内部刊物,每期基本不发几篇文学作品,都是报告文学之类的。不是好大喜功的领导就是爱慕虚荣的老板,报谁谁就拿钱。还组织笔会什么的,作家花别人的钱就习惯了,胆子大,甭管菲律宾还是索马里,只要不花自己的钱,都敢去旅游采风。
好在诺维斯基舍得花钱,再次给了曹得旺三万块。为了丧事过后好交帐,曹得旺留了心眼,每笔钱都有详尽的账目。不能像作家似的,花钱没数。刘老师正好适合做这项工作,曹得旺就委以重任。刘老师做的格外仔细,每笔账都很实事求是,这叫曹得旺非常放心。期间,作家的一笔烂账转过来,刘老师据理力争,觉得不妥,死命卡住。弄得作家不高兴,去曹美丽那告状。曹美丽没来,曹美好过来。没说别的,就问了刘老师生活有没有什么困难,家里什么情况。刘老师赶紧简略地说了,尤其是自己去年秋天给曹美好打电话的事情,做了重点汇报。曹美好听了,就说,我们家老吴是教育局的主任,现在正在新西兰考察,前天刚走,你的事先别跟别人说,过段时间我们给你办了得了。
刘老师于是就更加仔细起来,抽空还到灵棚里客串一下,惊天动地哭两嗓子。
这个时候,村子里就一片素裹了。
诺维斯基说了,只要来的人,曹家就备了孝布。一个家族的都给了孝服,媳妇都给了孝衫,没过门的媳妇给蓝衫,这是乡下丧事的礼仪,也是饮马池最风光的场面。都争先恐后得这块孝布,曹老栓家就像一片秋天的棉花地,洁白一片。
给人孝布的时候,孝子要跪孝。这个规矩很讲究,来人吊唁,要肃立迎接。不管多大的辈份,只要在棺木前给老爷子行礼,孝子必须跪下回敬。送孝布孝服更有讲究。要双手捧着,背朝来宾跪下,双手举过头顶,等着人家来接。
这个工作诺维斯基做不来,原因是有很多种,比如肚子大,跪不下;比如事务太多,需要处理,根本无暇来跪送孝服;比如,诺维斯基是老板,不好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下跪,有点不成体统。这件事情曹得旺想得很周全。曹得旺在灵棚搭起来后召集在家的曹氏家族同辈的兄弟们。召开了战前动员会。曹得旺说,啥叫兄弟?啥叫自己家的事?咱不能看热闹,不能叫外人看咱老曹家的热闹。对不?咱可是一个祖宗,没出五服的兄弟,棉花的事情咱们给担了!
这也是饮马池绝无仅有的,跪送孝布孝服都是诺维斯基的家族兄弟们。来人吊唁回跪礼的也是诺维斯基的家族兄弟。这场面就壮观了,进来一个吊唁者,这边呼啦一下声势浩大跪下一大群人,叫谁看了能不感动。那些跪谢的曹家兄弟各个脸上悲伤,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挺荣耀的。
村子里像过年一样,所不同的是,过年的时候要披红挂绿,曹老栓的丧事显得更加庄重一些。所有的人都在曹老栓家忙活,青壮年的有青壮年的活计,妇女有妇女的事情,孩子们放羊一样撒满了院子。曹得旺广播了,曹家预备三天的饭食,这三天家家不用开伙了。丧事的菜肴有讲究,家中没了一个老人要做单数,俩都去世了,要双数。曹家丧事的主宴定下二十二个菜啊,整个饮马池的天空里都弥漫着诱人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