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车里的确够挤的。比较胖瘦以后,他们决定把我塞到副驾驶上。小苏开车,后面是馆里的三个同事,外加老姑井绳。
老姑体格粗壮,别看是搭车回去,还不搭人情。因为她认出了小苏,在跟保安晓亮和老黄厮打的过程中,小苏是站在实力强大却处于劣势那一边的。老姑哭哭啼啼了半天,大米饭吃多了,上车就有点犯困。不管挤不挤,先睡了一觉。
这一睡不打紧,呼噜如雷。偶尔还会在呼噜的中间抽搭一下,想必是哭得太过伤心和投入了。好在这几个同事跟我关系不错,都笑着看我。
老姑以为我是记者。在乡亲的眼睛里,记者这个职业可是无所不能的。有困难,记者一来就给解决了。事情其实也没有严重到老姑哭诉得那样,都是家长里短的事情,谁家过日子都有勺子碰锅碰碗的情况。
主要矛盾是五奶奶去世以后,五爷爷又找了个后老伴。儿女虽然开始不同意,可是架不住五爷爷的倔强。五爷爷倔强的脾气也是出了名的。我在老家的时候,有一年五爷爷上山挑柴火,结果来了脾气,就在村街上摔扁担。引得全村人看他跟一根扁担怄气。
据老姑说,前段时间五爷爷要跟后老伴结婚。这下三个儿子留根留得留代都不干了,闹上门来。在我们农村,一般娶后老伴都不办结婚证,就是搭伙过日子。五爷爷这么一正式要跟后老伴办理结婚证,三个儿子家拼命反对是有原因的。因为老家那要开发建钢厂,土地要占。听老姑说我还不信,一条山沟沟能建什么厂子啊。后来猛然想起还真有这么一回事,年初的报纸都报道了,听说是招商引资的一项壮举。这样情况就复杂了,建厂把土地占了,五爷爷就能够获得一笔赔偿金,数目不小。五爷爷真要是跟后老伴登记结婚,这财产就成了儿女们注意的焦点了。所以,五爷爷家开始鸡犬不宁起来。三个儿子发动全家老小,把五爷爷的后老伴给抬了出来,送回了娘家。结果五爷爷后老伴的儿女们也动怒了,说我妈晚节不保再嫁给你们家,生是你们家的人,死是你们家的鬼,于是再给抬了回来。双方目前就是隔三差五运输老太太玩。五爷爷气得不行,要喝耗子药。老姑心疼老爹的死活,这才万般无奈找当“记者”的我来调停战争。
我解释很多遍自己不是记者,无效,老姑井绳认了死理。还说:村里人都知道你当记者的事情,我家的事情你不能看热闹。这事你得回去管管。尤其我那三个哥哥,你给报道报道,吓唬一下,就不来抢老太太了。
我的几个同事在后面苦不堪言,碍于我的面子,也不好多说什么。我只好赔不是,说到目的地我请大家下饭店。为了尽可能消除老姑井绳的呼噜扰民,我们尽量谈点艺术什么的,陶冶一下情操,消解一下噪音。
小苏说:大作家的诗歌写得真好。
我业余喜欢写诗歌,这几天写了首纪念曼德拉的。在网上贴出去以后,点击率惊人。
正说着曼德拉,老姑在后面扑棱一下惊醒了。问:哪有茅房?
大家都被老姑给问懵了,都瞅我。我赶紧问:老姑,是不是想去厕所?
老姑缓了缓神,摇头,小声嘀咕:我听你们说慢点拉,慢点拉,以为到了茅房。
几个人先后反应了过来,开始都憋着,越憋越憋不住,小苏率先发出了一串压抑之下显得很绝望的笑声:哈哈……对……对不起……哈哈……
我紧张地回头看老姑。老姑井绳的脸蛋子拉拉得像井绳那样长,眼白翻着瞅小苏。小苏愧疚之中掺杂着快乐,不知所措,笑声就像开闸的水一样控制不住,继续哈哈起没完没了……这样下去可不行,小苏手里握着方向盘呢。
我赶紧打圆场说:停车,停车,方便一下。
事情果然很糟糕,老姑井绳不是吃亏的人。她知道小苏的笑声里面带着嘲讽,她不顾我的阻挡,跟小苏说:妮子,我跟你说几句话。
小苏跟她去边上说话,叽叽咕咕地不知道说什么。开始剑拔弩张,后来变得风平浪静了。我们都长舒了一口气,不知道小苏是用什么办法化解了老姑一触即发的愤怒。
小苏其实是我的直接领导,我叫她小苏而不称呼她主任也是有原因的。我们创研部原来的主任调走了,本来我的呼声最大。大家以为我当主任是板上钉钉有把握的事情了。谁成想领导就把文化局的小苏给调过来,而且来就当了主任,成了我们的头。小苏是个26岁的女孩,挺活泼的,原来在文化局开会的时候,见面小苏长小苏短的。冷不丁当了我的主任,还不好改口。小苏主任也挺大度,私下跟我说就叫她小苏感觉挺亲的。
4
车到了距离马耳朵沟八里远的镇上,这是此行的目的地。他们要在这里拜访两个民间的剪纸艺人。几个同事去调研,小苏负责开车跟我一起去老家。事先跟这边的同事商量好了,要是马耳朵沟住的不方便,晚上小苏开车到镇上住招待所。反正大家有手机,可以在微信上及时沟通联络。
小镇不大,镇上超市里卖的货物跟城里没啥区别。重返老家,还是要给五爷爷一家带些礼物的。去超市一路选,老姑自然嘴上客气,手脚却没闲着,把车的后备箱塞满了。我去买单,发现要买的货物里多了箱白酒。记得五爷爷是不喝酒的,以为是服务员错拿了白酒。刚要问询,老姑抢先说:白酒给风匣买的。
风匣?我一下子想起了那个跟老姑打架被挠花了脸的邻村男孩来。心想我凭什么给风匣买酒喝啊。老姑说:风匣是你老姑父。
我“扑哧”一声笑了,连说:再拿一箱好酒。
一路上小苏跟老姑相处得很融洽,这叫我有点出乎预料。据说,小苏的仕途才刚刚开始,她能够一路冲上来做创研部主任,其实是冲着我们副馆长的位置的。我这个人平时跟小苏关系还好,她不难为我,总给我开绿灯,支持我创作,我自然也给足了她面子。
重回马耳朵沟,感慨很多。三十年时光流逝,物是人非。老姑一路指指点点,给我讲解介绍。初春的丘陵山地显得还很萧瑟,不过大田的春播已经结束。辽西十年九旱,春播是要抢墒的。尽管有时候天气还很冷,甚至有的年份这个时候还下了点薄雪,苞米种子却不能耽搁,直接干埋下去。等着暖和了,苞米就该出苗了。
看我说得头头是道,小苏很佩服。说:想不到大作家还食人间烟火啊。
我得意地炫耀:怎么样,这就是下生活的好处。你要是把种子泡了埋下去,到时候墒情不好,春天不下雨,苗可就出不齐了。哪个从乡村出来的人,不懂得一点侍弄庄稼的常识呢。
小苏说:种地能得多少钱,招商引资占了地,老百姓都去当工人,多好。
老姑井绳嘴巴里啧啧几声:没屁眼的市长,他就想着自己当官的好处,给我们那点钱,我们这辈子行了,下辈子咋办?给我们挖坟圈子呢。
小苏被抢白了几句,脸色不好看。
我问:招商的事情靠谱吗?哪个领导来了不是一窝蜂先整点动静,然后走人。
老姑伸个懒腰说:谁知道呢,这帮当官的嘴巴不如好老娘们的产门,没把门的。
小苏听得无可奈何,摁喇叭,驱散小路上几只不怕车的绵羊。
车进了村口,老姑眼睛尖,指着外面的山坡喊:你五爷爷在地里呢。
我也看清楚了,远处的山坡上佝偻着一个白发老人。我叫老姑坐着小苏的车直接回家,我下了车,朝着山坡喊五爷爷。喊了七八声,五爷爷才费力地朝我这边搭话:是喊我吗?
五爷爷年龄大了,眼睛不好用,耳朵也有点聋。看清楚了是我,抑制不住的高兴。一个劲地跟我说:大孙子,你出息了。今天早上起来就感觉眼皮跳,门前的喜鹊也叫喳喳地闹。你老姑说去城里找你,我没当回事。以为她说着玩。你爸妈身体都挺好的吧。一晃多少年没见了,自打你们走了,就你爸爸隔三五年回来一趟……
我一直听着五爷爷唠叨,插不上话。
这片山坡地,土质肥沃。粗略目量一下,也得有几十亩。不都是五爷爷一家的。五爷爷眯着眼瞅垄沟,里面除了黄色的土,再无他物。五爷爷却说:锁柱子,你听听。
我啥都听不见。五爷爷嘿嘿笑,说:满垄沟都是苞米种伸懒腰的动静。走了这么多年,庄稼活都忘了吧?
我不好意思:我爸在阳台上弄一空地,我跟他出去买的花盆,跑公园里面偷的土。栽不少蔬菜。长得挺好的,就是吃着不行。嫩不是好嫩,吃着发柴。
五爷爷摇头,说:不接地气,也没有日头照着。长出来没劲。唉,等夏天的时候,你带着你爸妈一块回来。我给你掰苞米棒子,烀着吃。啃苞米,就着蒜泥茄子。
好啊,好啊,我欢快地答应着。
五爷爷突然神情黯淡下来,说:没几天好日子过了。听说没,这片地都得占了,要建钢厂,去年就有人在这量尺寸,听说都上了电视和报纸,真要动真格的了。
我一下子想起此行的目的来。是啊,明年这块苞米地可能就不见了,吃不上五爷爷家的煳苞米了。最关键的问题是,因为这项轰动一时的招商引资项目,不但从经济上改变这个封闭山村的现状,其他方面也受到冲击和碰撞。
五爷爷咳嗽一阵,说:你老姑喊你家来,我没挡着。早晚也得麻烦你一回,咱们家族出息的人家,还就你们家。你看,你爸妈都是国家干部,你也是记者。家丑不可外扬,我这么大岁数,也不爱七百年谷子八百年的糠都抖搂出来。可是,事赶到这了,不解决也没法。我也不怕磕碜了。
我坐在山坡上静静地听着,我脚下的土壤里,千百颗苞米种子正在蠢蠢欲动,一起倾听。
五爷爷腿脚不利索,就着土坡坐着,话匣子打开,根本也不用我插嘴了。五爷爷是村子里第一个木匠,我们马耳朵沟村出的木匠特别多,据说都是五爷爷的徒子徒孙。五爷爷年轻那会,带着几个徒弟出去干木匠活,每年都能够赚回来不少活泛钱。
五爷爷娓娓道来:你五奶奶走得早,你三个叔叔都成家了,你老姑出了门子。我体格也不好,受过那回伤以后,腿脚就不行了。要不是后老伴照顾我,我活不到今天。你家是男孩还是女孩?女孩好,知道疼老的。三个儿子不如一个姑娘,你老姑对我没说的。后老伴就是她帮着张罗的。这些年陪着我,把我照顾得挺好。头年她得病了,下不来地了。我们在一起就是搭伙,也没办结婚证。现在孩子们硬把她往自己家送,人家儿女也不愿意要。跟我一场,到了还闹这么个下场。锁柱子,咱们家没出过这样阴损坏的事情。我就想跟她登记结婚,给她个名分,你是记者,这事你得帮我弄弄。
听着五爷爷的讲述,我心里一阵发酸。迎着他殷切的眼神,我就赶紧表态:五爷爷,老年人再婚不算事。还有啊,你们都在一起过了快十年了吧?整十年,那更没有问题了。已经是事实婚姻了,就差领个证。谁去乡政府民政那,这事都能够解决。
五爷爷的眼里流淌出快活的光芒,说:那敢情好了,回家,晚上叫你老姑父过来陪你喝顿酒。也没啥好吃的,都是农家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