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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馆创研部没有什么大事情,除了下基层去辅导调研,平时很少坐班。创研部主任小苏把电话打给我,声音很急促。说:大作家,你快点来吧。再不来出人命了。我想打听个究竟,小苏那边“咔嚓”一声挂了电话。
从我家到文化馆的距离不远,打车就是一个起步价。我一般都是骑自行车去单位。后来自行车总是丢,几次报警也无效。丢的自行车没找着,新买的自行车继续丢。气得我就想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路上由我来骑自行车,上楼的时候由自行车骑着我。我扛着自行车上下楼,虽然形象不是很好,但是形影不离总比丢了一辆又一辆强。
老远就看见文化馆大门口围拢着一群人。其实平时这的闲人就不少,文化馆不走前门,前面三楼以下出租出去了,过去是一家大酒店,娱乐休闲一条龙的。后来上级下来文件整顿,不叫经营餐饮,必须跟文化有关才成。现在晚上里面的小剧场唱二人转,白天有时候搞传销,有时候搞表彰会,有时候还举办农民工唱歌比赛,泳装展览等乱七八糟的,不细听,根本分不清楚俗雅黑白。
文化馆后身正对着城隍庙,往来的善男信女不少。平时蹲墙根的老头老太太也成了气候。不过今天的气氛不对,老远就看到小苏着急地喊着:你这个同志怎么不讲道理,快松手,快松手。再不松手,我就报警了!
分开人群,吓我一跳。只见一个乡村女人浑身是土,满脸是汗,一只手抓着保安晓亮,一只手逮着收发室老黄。乡村女人以一敌二,毫无惧色,看情境战斗很久,而且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我仔细看一下,发现这乡村女人挺会打架,一只手死死抓着保安晓亮的裆下。保安晓亮脸色苍白,努力保持着矜持和优雅。目测一下,一定是被这女人抓住了要害。收发室老黄五十八了,不知道为什么也加入了战团。而且被这个女人死死地揪住了一撮头发,嘴里一个劲地朝小苏嘟囔着,细听是叫小苏别乱动。
小苏看见我,朝着那个女人喊:来了,来了,你要找的人来了!
找我?我没认出这个女人是谁来。想不到那女人“扑哧”一下笑了,松开了手。拍打拍打身上的尘土,朝我说:锁柱子,我可把你找到了。
我愣了下,这乳名可有年头没人叫了。连当初给我起名的奶奶都不再叫的名字,想不到被她叫起来如此流畅。
我问:你……谁啊?
她大大咧咧一笑,说:我你老姑,井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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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姑的确叫井绳。或者说,我的确有个叫井绳的老姑。
我老家在辽西丘陵深处一个叫马耳朵沟的山沟沟里。有人说,我们老家住的那条山沟整体形状像一只“马耳朵”,故得名。还有的说,我们老家最早是有两个姓氏的人家居住,一个姓马,一个姓代,所以应该叫马代沟,叫得时间长了,叫白了,大家伙也叫我们村为“麻袋沟”。叫“麻袋沟”的说我们村像条敞开口的麻袋,叫马耳朵沟的说像一只马的耳朵。这两个说法我都没有求证过,因为没有俯拍技术,整条沟曲里拐弯的像条猪大肠,看不出所以然来。
甭管叫什么名字吧,反正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老姑井绳其实跟我家也不是近支儿,出了五服。因为两家是邻居,相处的好。老姑的年龄跟我同岁,属鼠的,周岁42岁。我是三十年前跟随父母离开马耳朵沟村的,走的时候是12岁。小时候跟老姑一起上学放学,玩得不拆帮。
想不到三十年后老姑井绳还能够认出我,想不到她还能够找到城里来。不过,打架斗殴的行为不好,不知道老姑是为了哪一出。我赶紧劝架,打听半天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老姑井绳来找我,进门跟年轻气盛的保安晓亮发生了几句口角。俩人动上了手,保安晓亮是武警转业,练就了浑身的武功。不过在老姑井绳这没起作用,老姑井绳出其不意一个黑狗钻裆一招就给制服了。看保安晓亮不是好声地喊救命,收发室的老黄跑出来劝架。他误判了形势,以为一个妇女手无缚鸡之力,上去拉开就算了。结果老姑误会了,以为老黄是帮着打架的,老黄糊涂着被揪住头发制服了。
好说歹说,双方才算和解。保安晓亮一直嘴里像含了辣椒一样“咝咝哈哈”地呻吟,想必是睾丸差点被搞完,疼痛未消,心有余悸。
我没有第一时间认出老姑井绳,这叫她很不爽。老姑板着脸说:锁柱子,你现在要是觉得老姑给你丢人,我抬腿就走。再不登你们家门一步!
别别别……我慌了。连劝带说,总算把老姑拉到了附近的饭馆里。
在饭馆的卫生间里洗把脸,我才依稀找到了那个12岁清纯少女的记忆。不过,只能是记忆了。都说女人老得快,老姑表现得尤甚。跟我一样的年龄,老姑现在像个邋遢的老太婆。要不是她说话的声音,根本分辨不出还是女人来。我瞅着狼吞虎咽吃大米饭的老姑,不明白当初那个嫩葱一样的少女是如何蜕变成这般模样的。
老姑井绳的辈分高,虽然跟我同岁,我却要恭恭敬敬叫她老姑的。在乡下,这叫“萝卜不起眼长在了辈(背)上”。老姑那个时候特别有姑姑的样子,记得有一次邻村的大孩子欺负我,老姑护着我,跟一帮半大小子厮打在一起。老姑似乎从小就有打架的天赋,她那个时候就很能打。邻村一个孩子叫风匣,他的脸被老姑给挠花了。风匣的家长不依不饶找上门来。我五爷爷(就是老姑的亲爸)罚她在烈日下站着。老姑也倔强,不肯认错,我心疼老姑,给她头上遮片蓖麻的叶子。给老姑卷了两张煎饼,她全吃了,还喝光了我端来的一大瓢水。喝完水就在墙角的沙土地上欢快地撒了泡胜利的尿,沙土地呲出的一个深坑至今还温暖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吃饱了的老姑,抹一把嘴巴。
抬头问我:你现在闹好了。发达了?
我摇头,说:马马虎虎。
老姑撇嘴:马个屁虎,你看你那肚子,喝多少啤酒撑的啊?都公家钱。那什么,我不去家里了,到这找你有个事。你得跟我回老家一趟。
我说:老姑,你都到这了,不去家里哪成。
老姑叹息:唉,老姑找你有事。你得帮帮我……
老姑酝酿情绪,像有个喷嚏爬半道,又出溜回去了。可是不甘心,还想往上拱,拱不上来,很纠结。我一直等着老姑哭出声来,想不到老姑打个响亮的饱嗝,然后起身说:我先去方便方便。
不久就听卫生间里老姑一声哀嚎,动天动地的。饭馆里的顾客都吓了一跳,几个服务员冲进去架出了终于来了情绪的老姑。这一哭不要紧,老姑一直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出不来。
老姑叫井绳这个名字很滑稽,不过这不怪老姑。五爷爷没有文化,五奶奶更不用说。生了三个小子,一个闺女,起名字就是大问题。三个儿子,依次叫留根,留得,留代,到了老姑这,实在是起不出来叫留啥了。五爷爷不想求人,就因地制宜,生下最后一个孩子时,问五奶奶第一眼看到了啥,看到了啥,乳名就叫啥。于是,就有了井绳。老姑在家里排行最小,跟我的关系也最好。
老姑抽抽搭搭地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按说不该再管娘家的事情。可是爹是自己的爹,不能看着他老人家遭罪……
我的心也一沉,三十年了,很少跟老家那边联系来往,不知道五爷爷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给老姑拿了纸巾,叫她擦干眼泪慢慢说。谁知道,老姑把纸巾蹭一脸,眼泪还一个劲前赴后继地往下滚。
越劝老姑哭得越凶。手机响了,在老姑的哭声中,我接听小苏给我打的电话。小苏问我在哪。我回答说陪我老姑呢。就打人那个。小苏说,哦,有这么个事情,馆里前些日子说要下去调查非物质文化遗产,你不是说跟着下乡体验生活吗?正好车里有地方。
我脑子迅速转一下,想起来我们要去的那个地方,其实离老家不远。我看一眼老姑说:正好带着我老姑一起去。
老姑井绳“嘎噔”一下止住了哭声,瞅着我:你答应了?
我说:嗯。亲不亲,打折骨头连着筋。你是我老姑,你家的事情,我咋能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