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定每个人都看见过这里的风景。
雅砻江上游,两岸都是牧场。雅砻江的江面好生宽阔。这段江面更宽,江水来了这里好像没有流动,似乎是一个大湖泊。不过,再宽的江面也有岸,岸边是沙滩,沙细且白,细沙中的鹅卵石光滑如玉,阳光下色彩斑斓,有江水印衬,是极好的景致。
因为这里水缓又平,这里就成了渡口。
划牛皮船的汉子当年只有四十岁左右,身高体壮,不沾烟酒,爱憨笑,少言语。他就住在江边的一座小土屋里,离村寨的那些房屋老远。小土屋孤零零地站在江边,很是打眼。小土屋土黄色,因为那墙全是用泥土夯成的。热天,土黄色的小屋在白白的细沙旁,不远处又有绿茵茵的草地。冷天,土黄色在银白的世界里,都容易上眼,再远也能看见。只是,就那么一间小土屋,有些孤寂。但,还是江边一景。
江水汹涌时,骑马的汉子们在沙滩上卸了马鞍,就把马儿们赶进江水里,骏马们就知道怎么过江去。只见它们头高昂,喷着鼻息,马的尾巴漂起在水面,朝下游方向漂浮,那马儿却对直朝江那边游去。此时的人呢,就抱了鞍垫,把随身携带的东西都在牛皮船里放好,自己蹲在牛皮船的一角,等船家来摆渡。船家,不慌不忙地上了船,露出两条油黑粗壮的双臂,划动了那支巨大的木桨。
江水看似平静,其实江心永远都湍急澎湃。牛皮船在水面起浮挣扎,不是朝江的那一边对直的过去,而是在顺着水流往下游飘浮。船家是要船儿过江,桨从水中拔出来又急速插入江水之中的那刹间,水珠溅得好高,在阳光下化为一阵阵转眼即逝的彩虹。站在江的这边,看那彩虹伴着那船和船上的人,渐渐远去变小,觉得似乎渡到江的对岸,便是去了极乐的佛的世界。
夏天、秋天,就这么过,牛皮船渡人和东西。牛和马统统赶进水里,让它们自己游过去。羊儿就有些麻烦,一船五只、六只地装,而且每次都还得有人照看。
一入冬,江面因为水慢,冰就结得早。从上游冲下来的冰块被结在这里的冰堵住,那些冰就你挤我撞,冰越积越高,冰层也越来越厚,一天比一天结实。
那船家就在冬天的某个早上,出门来仰头看看阴云密布的天空,返身钻进土屋。一会儿复又出门来,这时他已是怀揣了一把牛粪烧成的灰,手里拄上一根结实的木棍,他就这样,成了这一年第一个踏上冰桥的人。他一边走一边用手里的木棍去敲打那冰,走得很慢。被得结实的冰面其实一点也不平坦,也如汹涌的波涛,不过,这是不动的波涛。船家就在那冰面上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地走,他的身后就留下了一条牛粪灰的线。
两岸都有人想过江的对面去。都在喊他小心,让他走慢一点。他憨憨地笑,说自己手里的这根木棍结实着呢,如果脚下的冰真要陷了、塌了、有要裂开的声音了,他就会马上伏在冰上,把木棍横在自己的胸前肚子下,有这根木棍保险,掉不下去的。江岸两边的人都没有听见他的自言自语,只是看见他稳稳地走,慢慢地走。
顺着牛粪灰,牵马的、赶牛的,背东西的,晃着两只空手赶路的人就放心的走。冰桥路一天天变得宽了,又平整了些,路面上牛粪马尿也多了起来。弯弯曲曲,老远看,就如一条黑呼呼的蛇在冰面上爬行,即使来得再远的人到了这里,也都知道该在哪能里过江、哪里安全了。于是,在这小土屋子的门前,船家总有告不完的别,他自己收下了好多好多的祝福,也收下道谢的话和杂七杂八吃食一类东西。天天的“挥手道别图”,仍然是江边的好风景。
不过谁也没有料到,江边的这座小土屋竟是一个“黑窝”,一个投机倒把的中转站。原来,江这边弄到江那边去换羊毛的青稞,江那边弄到江这边来换茶叶的酥油,有好多时候,交易竟会在这小屋里进行。小屋还是那些东西的保管处,船家就是那些东西的保管员了。风声一漏,“黑窝”被一举捣毁,船家也被一顶“帽子”压得再也抬不起头来,被弄回村寨里“包夹”起来。新派来的船家年青得多,待人也同原来的船家一样谦和,冬天、夏天,江边这渡口仍然忙碌,来到江边,依然有好看的风景。
有一天,渡头却消失了,那座小土屋也只剩下了残墙。而在老渡口不远的地方修起了一座铁索吊桥,桥很大,可以过汽车、拖拉机。江这边,江那边的东西运过来,运过去,很忙。老船家这时已上了年纪,虽然说头顶上那顶“投机倒坏分子”的帽子已经摘去了,可他那腰板却直不起来了。他常来江边,拄条拐杖,望着桥上往来的汽车、拖拉机,呆呆地站着,一站半天,宛如石雕。谁也不知道他想了些什么,他还是那老脾气:言语不多。
到江边来,看得见奔腾向东的江水,锃亮的大铁桥。老船家佝偻的身影和那堵残墙,竟如一幅古意盎然的油画,有一种无可名状的情绪,值得细细一品的韵味静静地从画上溢了出来。到底是大江的江边,永远都有绝妙的好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