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康巴藏语中,“崩惹”是指生长着茂盛牧草的坝子和山头。“且波”,汉语的意思是“大”。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草原”一词代替了康巴高原上的“崩惹且波”。虽然,“崩惹”也是肥美的牧场,但它毕竟不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它海拔高,有宽大的草坝,也有众多馒头状的小山。在这里,天又高又蓝,一丝浮尘也没有的空中,挂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大太阳。草坝就是绿海的洋面,草坡就是海浪的浪尖,一座又一座的帐篷就是航行在绿色海洋上的一只只小船,随风翻卷的麻里旗,该会不会是船行的帆?有许多的事,就发生在帐篷的四周,人,都是从帐篷里走出来的,在这里,“崩惹且波”是家园……
一
即将成熟的八月,有许多金色的梦。
在她的羊鞭下,滚动着一团杂色的云。这团云并不漂亮,白色的山羊灰尘仆仆;黑色山羊的皮毛也没有黑得发亮;至于黑白两色集一身的那些山羊,由于脏,缺少的是诗情画意。
他的吆喝声中,奔突着一股杂色的云。这股云也不漂亮。白色的山羊灰尘仆仆,黑山羊的皮毛也没有黑得发亮;至于黑白两色集于一身的那些山羊,因为脏,缺少的仍然是画意和诗情。
只是,在他的脚前,雀跃着一头巨大的牧羊狗,一头黄色的狗。
一团云,从弯弯的溪流上滚过来;一股云从缓缓的坡坝上冲过去,转眼功夫合在了一起。盛开着各着颜色野花的一片草滩,隐入了这团杂色的云下。羊儿们,却不急于啃草,只顾亲密地嬉戏。哦,原来,这是两群终得见了面的相思羊。
黄狗离开了主人,径直朝她奔去。欢叫着咬住了她的裙边角,它在地上打滚,险些拖倒了她,它太认得她了。每天,她柔和的手,总要拍拍它的头,有时是它的大耳朵、脖子,还有它那油光水滑的背。
他掏出笛子来。不过是前天和昨天吹过了的那些曲子,可是他还不会别的什么曲子,只好照着熟悉了的曲调,吹了一曲又一曲。
因为熟悉,她听着却很好听。她跟着曲调唱起了一支歌,一支情歌。放牧的是山羊,可她唱的却是一匹马。说,在江边的草坝上,因为有一根钉得很深的拴马桩,一匹想跑的骏马被牢牢地拴在了那里……
笛声戛然而止。他又凝视着她看过去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存在的远方。
昨天就说过了,两群羊应当合为一群。到那时,他将去一趟拉萨。他想到拉萨,一半都是为了她。她也想去拉萨,可她的阿爸和阿妈不让她出门。她悄悄在暗中许了愿的,可她也只好要他去大昭寺的佛前替自己为佛添上灯油。当然,她还要他在那里磕头、烧香。
其实他的阿爸和阿妈也不许他现在就出远门,可他却不会去理会老人的话。在他看来,自己早已长大成人了。但他想去拉萨,并不是像她那样,只是为了给佛磕头烧香,他听人讲过,拉萨那地方,连外国人也去。况且,朝佛的路很长很长,路远,沿途能见到的事情一定不会少。他想在路上遇到一个能吹得一手好笛子的人,他想学,他真盼望自己能让自己的笛子中飞出一千种不同的曲调来。可是现在,他只能吹出蓝天和白云,青草和野花,当然还有她……美,当然也美。可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他还年轻,他觉得不够。于是,笛子发出了一串刺耳的怪音来。
她惊诧地望着他。她在恍然中也像有些明白:他这是有些厌烦了悠悠的白云和青青的牧草了,他在盼望着什么。
问他,他也茫然。他不知道自己在盼什么。
合为一群的羊群忽然骚动。大黄狗从她的膝前跃起,咆哮而去。他拉着她,也朝着羊群奔去。
两群羊,各有各的领头羊。不知为什么,两只头羊虽然天天见面,见了面一会儿,总是要顶顶撞撞。其它的羊儿并不助威和帮忙,只是急急忙忙地散开,瞪着善良的眼睛,注视着这一对精瘦而又狂野的大山羊。
他抓住了他那群羊的头羊,这是只被灰尘染成了泥巴色的大山羊。她也抓住了她那群羊的头羊,这也是一只被灰尘染成了泥巴色的大山羊。
用皮绳分别套住了两只头羊的头角,一头拴在一丛带刺的灌木上;一头拴在一块石头上。
昨天就说过了,两群羊应该合在一起。那时,就只需要一个领头的羊了。
笛子又挨拢了嘴唇,然而终没有声音出来。看着远方的他宛若一尊雕像。
循着他的目光,她也极力想看清他到底看见了什么,那撩人心绪的远方哟……
在这即将成熟的八月,躁动着许多金色的梦,多得就像遍布绿野的色吉梅朵……
二
海拔四千多公尺,离太阳实在是太近了一点。因为这,所以太阳就格外烤人么?绿草叶似乎也变成了白色的,耷拉着,野花,昏沉沉地在热气中低了头。
一座巨大的黑色牛毛帐篷,像是卧在草坝上的倦牛。帐篷四周的木杆上,麻里旗有气无力地晃荡着。一丛灌木上,晾着一件鲜红的衣裳。一个赤膊的汉子,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他用脚在一张小牛皮上用力地踏着,牧场上的人总是这么把牛皮弄得软和起来的。他踩得很有力,他的脸上的汗水不多,汗珠好像都汇集到了后脑勺了,从油黑的背上滚了下去。他抬起头来看天,那脸闪耀着黑红的光。拴在帐篷门前的两条大黑狗,伸长了舌头,喘着气,闭了眼,像是睡着了。帐篷顶上有一缕烟,在帐篷顶上还是直直的,后来升高了,就变得弯曲起来,东摇西晃,终于消失在半空里。帐篷里,传出了牛奶分离器催人入眠的歌吟。
年年都是这样,夏季牧场的正午,静得让人呵欠连天。
离帐篷很远的一片草滩上有一处高坡,草坝上的路就绕着高坡一番缠绵。路边,醒目地兀立着一块巨石。这是一块看上去觉得通体浑圆的石头,它没有棱角。有人说过,这就是这块土地曾经是海底的证明。是的,这块石头极像是水里才会有的那种鹅卵石,不过,它显得到格外巨大而已。
一个光着上半身的汉子,浑身闪着古铜色的光。他手里拿着钻子和铁锤,站在用石块和草皮垒成的“梯子”上,一锤一钻地在石头上刻划着“啊、嘛、哩、叭、咪、哄”六字真言。快要完工了,汉子所刻划的每个藏文字母差不多有一头绵羊那么大小。
有节奏的叮当声从石头上迸发出来,又朝无尽的四野散去。偶尔,汉子也停下手,手搭凉棚,望一眼散布在附近的一群懒懒蠕动的牛。草滩,此时热得像一口正在炒青稞的大煎锅。
远远的,忽然传来了一阵阵马铃声。那是匹走得很慢的马。铃声近了,一个在马背上打瞌睡的人,赶着两头吐着红红舌头的牦牛。
巨石边的火堆重新燃了,冒起烟来,茶开了。
“到县里去?”刻石头的汉子又操起铁锤和钻子,却盯住两头热得直喘粗气的累牛,问。
“把它们宰了卖”刚才还骑在马上的汉子此刻大口地喝着滚烫的茶水,有点夸张地答应道。
“价钱好吗?”
“还用问,剔骨肉一斤二元多钱,带骨的卖它一元七、八,再少也卖它一元五”喝着茶的汉子响亮地咂着嘴。
“菩萨,现在的牛肉能卖那么贵?”刻石头的汉子把手里在铁锤砸在铁钻上,“当”的一声响亮。
有一声无一声有马铃声越响越远。最后,几个黑点消失在草坡与天空的交接处。
痴痴呆立着的汉子,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口水,爬上那用草皮和石块垒成的“梯子”上,举起了钻子和铁锤。
叮、叮、叮,有节奏的凿石声从石头上又迸发开来,消失在了无穷无尽的四野里,只有火堆余烬的那股烟,直直的、粗粗的,是一根孤独的软的柱子,直贯太空。
太阳还是一步也不想走,热浪依然在草坝上翻滚。远处,永远不化的雪山在天边泛着冰凉的青光……夏季牧场的中午,似乎年年相似,却又年年不同。
三
许是草坝子太宽,那一弯流水昏了头,分不清南北东西了,哪里低点,它就往哪里流,这样也好,绕来转去,牧草都长得滋润,野花蓬勃着,草坝更美了。
牛羊该进棚栏了,可落日还留恋地悬在地尽头的一排草尖上。它不想马上离去,那是因为它把那件准备送给情人的七彩风衣,遗忘在了那弯流水中。
“哗—哗—”,一群牦牛不紧不慢地涉过溪流,七彩的风衣被它们踏得稀烂。于是,满溪都漂浮着绚丽的碎片。太阳悄悄地躲进了地尽头的草丛中,惋惜地吁出一口长气。
天边变成了淡青色,倒有点像黎明时分。两条狗无声地追逐着游戏,惊起了一只灰色的野兔。它跳了几步,又站住了,它的嘴唇不住地抖动,像是在温习着一个古老的、关于草原的童话。
把挤奶桶放在身边,她坐在草坝上,出神地望着渐渐迷茫的西天。依稀,还能辨别出她的上衣是一件血红色的衬衫,那血红的色彩,说不定,就是太阳的赠予。
她呆呆地坐着,望着。
“又想起了他?”阿姐没有坐下,抚着她的秀发低声地问道。
“昨天,就是这个时候,我看见了一颗流星从那边过去了,很亮,今天,没有流星过去。”她指着夜空的一方。
“他……不会忘记你,会回来的”阿姐忧郁的声音不像是在安慰她,好像是有点怕冷,姐妹俩都哆嗦了一下。
“我知道,他不过是去了青海那边一个牧场上帮人放牛去了,他说他挣到钱就回来……”
“他会回来,他会回来的……”阿姐的口气里似乎隐藏着好多不安,也许她想起了她那出了远门至今不归的丈夫。
“听说那边还好。人家不仅管吃管住,一天还要给好几多的工钱。我只是有点……他会不会在那边碰上一个痴情的……听说,那边帐篷里的姑娘……”
“嘎岗—”一声响亮,低空里掠过了一只黄鸭孤独的身影。老辈们说,黄鸭最痴情。成年的黄鸭都是一对对的。一对黄鸭中假若有一只先死去,剩下的那只就会围绕着地球飞三圈去寻找它的伴侣,它不相信它的伴侣会扔下自己,它要满世界上下去寻找。找不到,它就会在它与伴侣分开的地方悲鸣着死去……
这可是一只寻伴的黄鸭?“嘎岗——”凄厉的叫声远了,今晚,它会宿在哪里?
“阿妈还在等我们喝茶呢”阿姐说。
星星突然多了起来,它们在遥远的夜空中不停地眨着眼睛,俯视着这在夜色里变得幽深的草地、矮山。山脚这边跳出了一点光点来,溪流那边也跳出一点光亮来。看的时间长了,那些光点都变成了一圈又一圈的光环。一处光环就有一盏灯,有一盏灯就有一顶帐篷,一顶帐篷就是一家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