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书名:天德格、地德格 作者:贺先枣 字数:61271 更新时间:2019-12-05

  德格山水充满了传奇,德格山水不仅仅在于好看,更在于耐看。德格山水的耐看,就在于每座山、每条河都是在德格的文化沃土上形成,因此,德格的山水都有灵魂。

  德格境内山川壮丽,自然风光美不胜收。由于德格恰好地处青藏高原的东南缘、横断山脉北部结合部内。山川地貌面目多样,峰峦叠嶂,沟壑纵横,草地平阔,极目无际。青藏高原走向是由西朝东去,西高东低,横断山脉是从北而南来,逶迤连绵。两大自然界的地理构成在这里相逢之后,互不相让,碰撞在一起,拥抱在一起。造物就在这块土地造出了高山峡谷,又造出了丘状高原。举世闻名的雀儿山就在境内,而雀儿山也不过是在德格地表上众多大山中的一员。不仅随处可见高峻的雪山,到处都还能发现奇丽的冰川。在高山峡谷间,江河奔腾,金沙江、雅砻江,惊涛骇浪,气象万千。在江河之畔、在山岭之间、在草场的边缘,绵绵林海,风光无限。平缓起伏,如馒头形状的高原平地,天苍苍野茫茫,宽阔无垠。小溪如练,绿草如茵,炊烟袅袅的帐篷旁边,牛羊成群。

  在蓝蓝的天空下,由于离天空太近,德格的山水得到了天上的灵气。在黑黑的土地上,由于根植于大地之中,德格的山水尽得了大地之精华。德格的山川河流充盈灵气,就如生活在这方水土上的人。没有一座山没有名号,没有一条河没有称呼。在每一个名号、每一个称呼后面,不是传说故事,就是舞蹈歌声。如果把德格的山川河流也看作一个“家族”,那么,这个“家族”就是一个极有文化品位的“家族”,它们,对德格的文化建设、发展也做出了贡献。山的沉默,水的喧哗,其实也是语言,是一种大智慧的语言。来到这山和水之间,无论是谁也能听到一些它们的话语。

  当然,这里的山和水没有无名之辈,它们都有着或者响当当、或者寓意深刻的山名水名。最有名气的当首推雀儿山,当地人称之为“措拉”。有人解释说,因为在这座山脚下有一座风光秀丽、风情万种的湖泊,人们习惯上称湖泊为“海子”,这“海子”就是有名的“玉隆郎措”。雀儿山是后来的人们叫的,原来叫做“措位”,意为“海子边的山”。有人却做出了另外的解答,说因为这座山属横断山系中“沙鲁里山”的北段,山势连绵不断,高达6000多公尺的“绒麦俄扎”主峰居中,山形从西北朝东南展开,其形仿佛巨大神鸟的双翼,鸟,即雀鸟,所以此山名“雀儿山”。

  不过就是一座山,在德格,却为之要派生好多说法,而由于有了这些说法,那些山就活了,从它们身边经过,十有八九会听到它们的声音。它们的口气,却是主人翁的口气,是第一人称的。比如就是这座雀儿山名叫“绒麦俄扎”的主峰,这个名字就是这座山峰它自己说的话,它说:“此地有我一样的八兄弟”。只要有耐心,谁都会在这山上找到高耸入云的八座山峰,一年四季晶莹洁白,一天到晚云缠雾绕。

  雀儿山的大名好多人是知道的,这山名背后的故事,也有好多人已经听说过或者十分清楚。而在德格,还有许多山,它们叫什么名字,不是本地的人恐怕也不是很清楚。有一座山,是在从德格去“八邦寺”的路途中,其名“俄色拉”,其意是“要翻越此山连头发也会白”,极言此山之高,极言此山的山路之弯曲、盘旋。从“柯鹿洞”往“卡松渡”去,要路过一座山,那座山名叫“喜黑拉”,名字很有意思,其实是对赶路的人讲了一个故事。说是从前有一个人,在山那边的山脚下,捡到一只被豹子吃剩了的半头獐子。他发现獐子身上还有一部分皮子可用,就把皮剥下,准备带回去缝制一个糌粑口袋。一边走就一边搓揉獐子皮,上山下山,走到这边山脚下,皮子也揉好了。这个故事告诉人们要翻过这座山所需用的时间,是刚好能揉好半张獐子皮要用的时间。

  像这样能“说话”的山比比皆是,山里的一条沟,山上的一块平坝,甚至于一堵石崖、一个山洞都有形象而生动,风趣而智慧的故事、传说。说不清德格究竟有多少座山,更不清楚在这些山里有多少条山沟,多少山梁,多少平坝,多少石崖,多少山洞。而可以断定的是,山水间的故事和传说却更多。

  还有水,江河湖泊。先从那些江河的名字说起。金沙江,德格人称为“直曲”。他们说金沙江的源头,有水喷涌出来的地方,就像是“牦奶牛的鼻子”。他们不是泛指牦牛的鼻子,他们说的是“牦奶牛”。生活在这方水土上的人,要过日子,离不开牦牛,更不能没有牛奶。金沙江,在他们的意识里,就是能为人类提供牛奶一样宝贵水源的“恩深的大河”。这“直曲”的江名,是如此含蓄,是如此贴切,是如此地耐人寻味。这江的名字,让人真切地感受到了一个民族对自然、对生活进行思考时思想火花的炽热。

  另外一条大河叫雅砻江,藏语里叫做“扎曲”,意思是发源于石缝里的河。石头缝隙里也有水流出来,可见那水有何等顽强的斗志、有何等顽强的生命力。联想到雅砻江,河道深切下割,沿途群山阻挡,江水在幽深峡谷间咆哮奔腾。那种力量让人震撼,那种精神让人钦佩,那种意志让人沉思。“扎曲”,发源于石头缝隙里的河流,这已经被叫喊了很久的江名,传递的不仅仅只是一种文化的意蕴,更是在传达着一种民族的精神。德格人爱这两条大河,赋予了这两条大河种种祝愿,在祝愿中,毫无疑问,他们投进去了自己的真情,寄托着自己的希望。

  居住在低海拔平原地区的人们很难想象,在海拔3500公尺到4500公尺的高原上,怎么就会有那样多一年四季都不会干涸的湖泊。那些湖泊就在那崇山峻岭的怀抱中,静静地躺了千万年。在德格的地境里,有大大小小的湖泊20多个。在德格,人们一直习惯都把这些湖泊称之为“海子”。因为离公路不远,人们现在听到得最多、知道得最多的应当是“新路海”。

  “新路海”是新名,这个湖面有6平方公里宽阔的高山湖泊原名“玉隆郎措”。之所以叫“新路海”,讲述的是解放初期的故事。当年,解放军修筑川藏公路翻越雀儿山,不论在什么时候看,是一件具有深远历史意义的大事。在这座高山里,在这泓湖水边,一条崭新的公路取代了细若牛毛绳索的小道,这条公路也象征着一个崭新时代的来临。当公路终于翻过了雀儿山,人们欢呼道:一条金色的飘带,把北京和拉萨连起来。就在这古老的湖泊旁边,围着篝火,跳起锅庄,藏族人唱起才学会的汉族歌儿,汉族人跳起了才学会的藏族舞蹈。在欣喜之余,把紧临公路的海子叫做了“新路海”,虽然直露了一些,但透过这称呼,似乎还能体会到那时人们的心情。一个沉睡千年的海子有了“新路海”这个新的称呼,这称呼,尤如公路边的“里程碑”。

  而它的原名“玉隆郎措”却是很有诗意。“玉”,是藏语译音,翻译成了汉语,用具体的、物化的语言说是“心”、“心脏”的意思,而抽象一点,却更实质一点,说的应该是一种思绪、一种情愫,一种从心底里发出的牵挂之情;“隆”,在这里,不应当理解为“掉了”、“丢失”。而应该理解成为“留住”,是被“吸引”住了。却也不太贴切,如果以抽象的书面化的语言来阐述,似乎可以理解为“倾注”更为接近这个藏语本意,更符合藏语中“玉隆”的语言环境。

  这里依然是一个故事,一个美丽的传说。不知是很久以前的哪一年,“格萨尔王”征战在外,他的妻子、也不是凡人,而是“龙女”的“珠姆”闲来无事,便来到这泓湖水边游玩。本来是想寄情山水,以排遣心中对心上人的思念。谁知,这恍如人间天堂的美景立刻俘虏了“珠姆”的心。她忘记了忧愁,在这仙境中如痴如醉。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格萨尔王”得胜回家,不见妻子,便亲自到处寻找。来到这地方,找到了妻子,却也让这湖光山色吸引,夫妻两人在这里流连忘返。可是“格萨尔王”总是有做不完的事情,他不得不离开这里。作为妻子的“珠姆”也不得不得随丈夫回去,“珠姆”无可奈何地走了。可她对人说,她忘不了这里,她的心永远留在了这里,留在了这湖水中,留在了这山林间。于是,这处美丽的湖泊便拥有了一个充满诗意的名字:“玉隆郎措”。直到今天,人们也不停地说着:“龙女珠姆”是仙女,这里是一处让仙女也要留恋的地方。

  这样的湖光山色,在德格绝不止这一处。距离“玉隆郎措”不远的地方,也有一处“海子”。这儿,峰岭环抱,碧波荡漾,黄鸭在湖面嬉戏,鱼儿在水里竞游。这“海子”也有两个叫法。藏语叫“木惹措”,因为离这湖泊不远,有一座名叫“木惹”的神山,海子因山而名。而现在则直呼这湖泊为“海子”,把过了“海子”要翻越的一座山,则称为了“海子山”,却又是山因“海子”而名了。

  关于这“木惹措”,民间有好多传说,其中最著名的,是称这水里有“怪物”。据说,有放牧的人见过,也有公路边的道班工人也见过。都是在深夜,他们见到水中有“怪物”出来,身躯庞大,巨大的双眼放出绿光。那“怪物”却怕岸上有动静,一听到狗叫、人声,那东西便立刻沉入水底。道班工人推测说,很可能是史前的“恐龙”一类的动物。放牧牛羊的牧民们不以为然,他们说当然不是什么“恐龙”,而是“海马”。他们中有的人甚至说:在多少多少年前,海子边,某一户人家的母马就怀上了“海马”的儿子。这匹小马出生长大后,成了一匹远近闻名的好马。却有的牧民却说那水里面居住的是“海牛”,每年到了牛应该配种的时候,海子里的“海牛”才会跑出水来找母牛。他们说,在以前,这“海子”边好多户人家的牛,一头头都长得高大壮实,就是因为很多牛其实都是“海牛”的后代。可是现在不行了,就连半夜里也有汽车过,声音响,灯又亮。海子里“海牛”敢上岸来的时间越来越少,岸上的牦牛的个头也就越来越小。村野老叟的“天方夜谈”,可以姑枉言之,也可以姑枉信之。

  对德格的自然山水不仅可以听,听山间鸟儿的歌声,听水流轻轻的欢笑。还有,听那些总也听不够、总也听不完关于这山、这水的传说和故事。而且完全能用眼睛去寻找,然后再用自己的感受、自己的标准去评判。也许是一堵石岩的峭壁,也许是一块就在路边的石头,如果停步留心打量、观察,很少有人不感动、不思索。

  那一处处或者在深山密林里,或者在江河湖泊边,或者在人迹罕至的高山顶,或者在车辆不断的大道旁,不说别的,就说石头。有些石块、石壁就不同一般,因为,德格的人们在那些石头上刻上了文字、刻上了画图。用专门家的眼力看那些刀法粗糙、不讲究构图比例,随意性很大的字或画,看那些字或画上的着色大红大绿的极度夸张,也许就很轻易地得出了“简直俗不可耐”的结论。但是如果抬头四顾,把空旷和寂静的原野同这些“作品”对照起来,马上就会知道,这种“极度夸张”、这种所谓的“俗”,其实就是一种用不着谁来评判的“大雅”。“大俗大雅”的转换原来只在一念之间,“大俗大雅”原来并不是水火不容,“大俗大雅”原来是相辅相存。如果不是这样,如果只是追求“规范”、“严谨”,有可能把那些石刻、石雕能变得更有“艺术品位”,但,在这特定的环境里,这种所谓的“艺术品位”必然显得呆板和小心翼翼。在一头威风凛凛巨大的黑色牦牛跟前,没有谁会注意到牦牛脚边还有一只黑色的小蚂蚁。没有那些石头上的不拘一格,没有那种自成体系,没有那种不讲师承,就肯定没有了现在人们看到和体会到的那种大气、那种狂放,那种与大自然的和谐匹配。

  很多地方,还有一些让人见了就不会忘记的神秘石洞。记住了石洞,也就记住了有石洞的山,还有山间的河谷溪流。石洞本是天然生成的,却因为被人为地派上了“修炼”、“坐静”用场,石洞因此神圣、神秘起来,那座山和那条河流也神圣、神秘起来。有这样石洞的地方还真不少,这些石洞散布在德格的四面八方,德格的山水就变得空灵起来,山水就有了超越时空、不受任何限制、不受世俗干扰的永恒。

  却也还有些地方,没有人为的因素,它自身也神圣、也神秘。在地名叫做“卡松渡”的地方,此地山高谷深,山头一座比一座高。因此,有的山头常常因为别的山头遮挡,一年四季中能见太阳的时间很少。在山名“夺黑拉”的山脚下,有条沟里有一处高达二十多公尺的石崖。这座石崖通体呈现青灰色,座西朝东,每年只有夏天一段时间里,也只是在早晨,这座石崖能晒到一会儿太阳,其余时间都不能受到太阳的照射。这座石崖却有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在石崖的顶端再向下一点的高度,有四、五处天然缝隙,那几条天然缝隙里,会源源不断地渗透出一种黑色的胶状液体,渗出也不会流走,附在石缝边缘慢慢结成几条很显眼的黑色条纹。当地人们把那黑色胶状液体称为“啄根”,其意好像是“石崖里的药”一类的意思。

  这座石崖在藏医药名著《四部医典》里有记载,据说,在“下麦宿”、“汪布顶”等地也有这样的石崖,只是这座石崖更有名。医书上说这种药,不仅对于治疗人的肚子痛、中毒一类的病有药到病除的作用,还能治好牛马等畜类的疾病。因此,非常珍贵,那座石崖就有了一个“给黄金也不换”的美名。要从石崖上取下这种药很难,石崖陡峭,无法上去。取药时必须是冬季最寒冷的时候,站在石崖底下,用火药枪瞄准冻结实了黑色液体,打落了,再从地面上一点一点地捡起来,很累人,也很费事。却也有不怕死的人,在1981年冬天,来了几个外地人,不知怎么上了那石崖,腰上拴着绳子,也不知固定在什么地方,有一个人悬在空中,用斧头朝着一条黑色石缝猛砍。砍下来后,几个人又寻寻觅觅地在石崖脚下捡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后来是装了大半口袋,弄到西藏去,发了一笔财。一定还有这样的地方没有被人们认识,没有让人们发现,而当一经发现,德格,还会将带给世人多少惊喜,多少赞叹?

  德格的山水,到处是绚丽的画面;德格的山水间,装满了歌声和舞蹈;德格的山水充满了故事和传说。所有的画图、所有的歌舞、所有的故事和传说又都充满了神秘色彩和让人动容的人间真情。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山水?到哪里去找这样的传奇?这样的传奇只能是德格山水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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