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中,日子就这么过去了几年。贡布朗吉也到了该娶亲的年龄。他的父母给他娶回来大盖土司属下头人然惹本的女儿然惹志玛。虽然有了妻子,但他还是整日在外闲逛,惹事生非。家中的大事有他的父亲洛布泽里和二哥翁波拉玛顶着,除了让他带着人出门却掠财劫物感兴趣之外,他有兴趣的是不外出时,挑拨人与人打斗,在有了矛盾和成见的人家户之间传话,他这样做,不仅得到了乐趣,他还从别人的争斗中获得了好多好处。
老实本分的人都躲他,也有很多人讨厌他、恨他,他却毫不在乎,同他的几个兄弟伙横行霸道。在卡娘地方,有一个叫充翁达吉的热血汉子,经常为乡亲帮忙做事,又好打抱不平,深得乡亲们的拥戴。充翁达吉身强体壮,力大无比。因为家穷,一直单身一人。
他早就想找个机会教训教训贡布朗吉,这一天,他和贡布朗吉一行人在一条很窄的小路上相遇了,充翁达吉主动站到路边给他们让了道。当贡布朗吉走到他面前时,他对贡布朗吉说,兄弟,今天在这里碰到了你,我有几句话一直想对你说,你站一会儿,就几句话。
贡布朗吉望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壮汉犹豫了一下,还是站住了。
充翁达吉说,我这个人喜欢说实话,实话就如青竹做成的箭杆,箭飞出去不会拐弯抹角,说实话就直截了当了。你这个人应该多做一些好事,你还这么年青,上半辈子积了善,下半辈子结好果。你现在做的那些坏事,人们在心里怨恨,菩萨也不会保佑你。
贡布朗吉很生气,反问道,我做好事坏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不过是我们家的“科巴”,你有资格给我说这些?
充翁达吉说,我说的是真话,是为你好。“科巴”怎么了?是真话,即使是敌人说的也要听,是假话,即使是父母说的也不要信。
贡布朗吉开始破口大骂,这下惹恼了充翁达吉,他说,我晓得你们天天都会动手打人,今天我就来陪你们打!我要让你们尝一尝挨打的味道。说着,他就把两条衣袖塞进腰带里。贡布朗吉想吓唬充翁达吉,就从腰上抽出刀来,他的几个同伙也做出一付准备打架的样子。充翁达吉就对甲日拉玛泽仁几个年青人说,你们几个也不学好,跟着他做了那么多坏事、缺德事,就不怕报应?他一点也不怕,一边说一边就伸手就来抓贡布朗吉。贡布朗吉转身就跑,他一边跑还一边喊道:充翁达吉兄弟,不要这样好不好,我们有话好说!其他人一见也只好跟着跑,充翁达吉追赶了一段路,贡布朗吉没有了踪影,眼看其他几个人也追不上,只得恨声不绝地走了。
看到充翁达吉走远了,贡布朗吉才从路坎下面藏身处钻出来。甲日拉玛泽仁几个人很不高兴,说,我们是几个人还怕他一个人?以后传出去了我们几个人让他一个人追得跑的跑、藏的藏,人家以后会把我们笑死的。
贡布朗吉却哈哈一笑。说,人和牛不一样,牛打架只会用角去顶。人和人要斗,还要用智慧。我同充翁达吉打,他的年龄比我大,他的力气那么大,我怎么打得过他?就算拼命,我有刀,两个人都死了,在我看来是我败了;他把我打死了,我就更惨了,你们都知道,我还有好多仇没有报。充翁达吉这个人好对付,以后想点办法教训他就是了。
充翁达吉只有一间小小的土屋,由于屋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他外出从来不锁门。这一天他外出回来,好远就闻到一阵阵恶臭。没想到臭气是从他那间小土屋里传出来的,捂住鼻子推开门一看,他的肺都气炸了,屋里面地上、墙壁上全都是人屎、狗屎。他知道是谁干的,就跑去找贡布朗吉和他的那一伙人,别人却告诉他说,这几个人头几天就出远门了,根本不在家。
充翁达吉除了生气,再没有别的办法。在以后的日子里,让这个心直口快的汉子生气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发生了。先是他的两头可以挤奶的母山羊丢失了,这下,他再也没有奶茶喝了。有一天,他去为阿朱小头人家劈柴,热了,他就脱下他唯一的那件皮袍。等到劈完柴,明明就晾在木栏上的皮袍不见了,有个小孩子跑来告诉他说,充翁达吉,你的皮袍正在河里顺水朝下漂呢。阿朱家离河有好长一段路,没有人清楚那件衣裳是怎么到河里去的。
充翁达吉心里清楚,他的衣服为什么会顺水飘流,他光着膀子就去找贡布朗吉。贡布朗吉这时正和甲日拉玛泽仁等几个哥们喝酒,喝酒的地方是切衣的一个死了男人的女人家里。他们在房屋二楼屋顶上就看到充翁达吉光着上半身,怒气冲冲地来了。心想不好,都赶紧起身想跑。充翁达吉也看到了他们,就堵在了楼梯口。贡布朗吉几个不敢下去,充翁达吉也没有上楼,站在下边喊他们下来。贡布朗吉几个人胡乱在楼顶上抓起了木棒、扫把,也守在楼梯旁边,他们打算居高临下来对付充翁达吉。
充翁达吉骂了一阵就朝楼上冲,趁他还在楼梯上,几个人就木棒、扫把一阵乱打。扫把、木棒打在充翁达吉身上就像打在了石头,他不顾一切地冲了上楼来。甲日拉玛泽仁眼看充翁达吉已经上楼,挥起木棒迎上前去。充翁达吉一手挡住木棒,另一只手就来抓甲日拉玛泽仁。贡布朗吉趁机从楼梯口溜了下去,剩在屋顶的人一个向东跑,一个往西躲,充翁达吉急得一阵乱抓、乱跑,忙了半天,一个人也没抓住。贡布朗吉在楼下大声提醒他的同伴们找时机溜下楼来。几个年青人灵巧,在屋顶跑来跑去,跑了一会儿,几个人都找到了溜下楼的空子。贡布朗吉叫同伴们快跑,自己这时却提着寡妇家的一个小口袋,站在那里不动了。等到充翁达吉气得也从楼梯上往下赶来时,他从小口袋里掏出一把碗豆洒在楼梯上。充翁达吉踩在碗豆上站立不稳,从楼梯上滚了下来。贡布朗吉又一把接一把,往充翁达吉脚步前的地面上丢碗豆,充翁达吉站起来又倒了下去,站起来又倒下去,急得哇哇乱吼。等到他站稳的时候,贡布朗吉一伙人嘻笑着,已经跑了好远。
充翁达吉每年都要割很多青草晒干,除了给头人家上“干青草贡赋”之外,还可以卖一些给过路商人喂骡马。这一年,他当天下午才把晒干的青草一把一把捆好放在屋外的木架上,深夜里却莫明其妙地燃了起来,风又大,一大堆干青草眼睁睁地化为灰烬。
充翁达吉每天都必须出门去找活干,找到了活干,才有吃的。天天都是早出晚归,那一天晚上回到他的小土屋里,躺下才发现小土屋有点不对劲,原来小土屋的屋顶被人挖了一个大窟窿,天上的星星也看得清清楚楚。眼看冬天就要来了,小土屋成了这样怎么过冬?充翁达吉不敢睡觉,一个人连夜修补房屋,直到天明才勉强把那个窟窿补好。但是他下午回来时,小土屋的屋顶又让人挖开了,小窗户上的几根木条也被人弄走了。
充翁达吉心里有数,就去找那几个小子算账,可就是找不到那几个人,他们的家里人总是说他们出远门了,不在家。充翁达吉在卡娘地方实在是呆不下去了,冬天到来的时候,这条汉子走了,有人说他去了拉萨,也有人说,他到青海的一个牧场上去了。他再也没有回来。
贡布朗吉不动声色地把一个敢对他不敬的人逼走后,他的手下人对他更加佩服,恭维他肚皮里的计谋比天上的星星还多。有些人家户遇上一些不好处理的事,还专门请他帮忙出主意。
尼拖地方的阿朱家和桑朗地方的布格家从祖上开始,两家一直有积怨。阿朱家的四朗泽登人高马大、孔武有力,每次两家发生冲突,四朗泽登总是冲在前面,布格家的几兄弟中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布格家最小的兄弟叫布格布穷,平时就同贡布朗吉打得火热。就请贡布朗吉来帮忙打阿朱家,并许诺要给贡布朗吉好处。贡布朗吉推辞说,他出面不好,因为他同阿朱家的几兄弟平时也有来往。他对布格布穷说,阿朱家最厉害的不就是四朗泽登吗?他如果死了,不就没有问题了吗?
布格布穷就把这话藏在了心里,暗暗寻找机会除掉四朗泽登。
四朗泽登和桑朗地方的一个女人相好,经常在夜里跑来同这个女人幽会。布格布穷在他要经过的路上找到了藏身的地方,观察了好长时间,却一直没有办法下手,他不敢面对面拼打,想用枪打,周围有好几户人家,惊动很大。终于有一天,布格布穷下了狠心。这天,天蒙蒙亮的时候,四朗泽登从那个女人的房子里出来,同往常一样,他不急不慢地往回走。他往回走要经过一个岔路口,岔路口的一边有一个很大的石头,石头上长满了灌木。那些灌木枝上挂满了经幡。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布格布穷几乎天天都伏在那块大石头上看着他过去、过来。
他一点也没有觉察岔路边大石头上有动静,只顾了走路。布格布穷从灌木背后站起来,挥动了手里的“俄多”,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带着风声,箭一般地飞了过去。石头重重地打在了四朗泽登的后脑勺上,他连哼也没有哼一声,就倒在了地上。四周没有一个人,布格布穷悄悄地跑回家中,对家里人也没有说起这件事。
中午时分,人们听到阿朱家的四朗泽登被人打死了,布格家听到了这个消息就赶快派人出来打听是不是确实。布格布穷心里暗自吃了一惊,他是想把四朗泽登除掉,但他没有想到真的一石头就要了他的命,当时,他以为那一石头只是把他打昏在了路上。布格家不知内情的人们心里像放下了一块石头,四朗泽登再也不是他们的噩梦了。
阿朱家的人到处寻查打死四朗泽登的人,查来查去,一点线索也没有。能对四朗泽登下这样毒手的,只有布格家了。因为他们打听到布格家几兄弟这几天都在家里请客、喝酒,高兴得很。虽然阿朱家的人没有抓到任何证据,但他们全家人都认为,这件事就是布格家的人干的。丧失了兄长的悲痛让这家人失去了理智,就邀约了自家的亲朋好友,带上了枪支、刀具,二十多人一下就把布格家围了起来。布格家也不示弱,从窗口上伸出了枪口,说,只要这些人敢开枪,他们布格家也会还手。
此时,装作一点内情都不知晓的贡布朗吉受布格布穷的邀请,也正在布格家里喝酒。一开始时,屋外的人和屋里的人是对骂。屋外的人要布格家赔命来,屋里的人说那个死鬼死得好,是老天爷帮布格家出了一口恶气。贡布朗吉出主意说,在这个时候应当请一户体面的头人出面调解。布格家的人就对屋外的人说了这个意思:你们没有证据来证明那个人是我们布格家的人杀的,我们布格家对你们的悲痛能够理解。如果要动手,就还会有人受伤、甚至于死亡,所以,我们应当在一个中间人主持下,坐下来谈谈。
阿朱家的人还是不敢贸然攻打布格家,人家躲在屋里,居高临下,打起来,自己这边的伤亡恐怕更大。跑来围着布格家就有点欠考虑,现在什么也没有得到就走又不心甘。以后人们议论起来,会把阿朱家说成胆小怕事的人家,对阿朱家将来很不利。便说,也好,你们家出来一个人,我们这方也派一个人,一起到切衣“瓦达波绒”官寨去,请洛布泽里老爷家派人断公道。布格布穷就说,如果是去“瓦达波绒”官寨就不用跑路了,洛布泽里老爷的儿子贡布朗吉就在这里,就让他来当中间人。
想到贡布朗吉平时同自己家还是有些交往,阿朱家也同意了。
虽然年青,贡布朗吉经历这样的事并不是头一回。他把两家年长的人先喊到一起,说,阿朱家的人除了留下谈判的三个人外,其他人都回去;布格家在河沟边的树林里支一顶帐篷,作为双方谈判的地方,布格家也只能派出三个人来谈判,其他人不能前来多嘴。准备好了,贡布朗吉坐在中间,两家人分别坐在两边。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谈的,一方没有证据把柄,所说的都是他们的分析和猜测;一方坚持对于四朗泽登的死,什么也不知道,提出要阿朱家赔礼道歉,那么多人来围攻自己家,损害布格家的声誉。
听他们吵闹了一阵,贡布朗吉说话了。他说,第一,这件事,阿朱家和布格家都要继续查下去,查清了两方要通报。第二,回家后他会对他的父亲和二哥翁波拉玛说这件事,让“瓦达波绒”官寨也来查这件事。三方都查,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第三,阿朱家赶紧把丧事办了,所有的费用由阿朱家自己先垫付,找到杀人者后再向杀人者索赔。第四,阿朱家也不用给布格家赔理道歉了,因为实际上也没有发生财产损失。
布格家表示了赞同,阿朱家也有了下台阶的楼梯。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却就在阿朱家几个人要离开之际,发生了一个插曲,就这件小事,让贡布朗吉有了“布鲁曼”的外号。
布格布穷手里一直都提着一支明火枪,这支枪里早已装填了火药,安放了锡弹头。谈判完后,布格布穷就打算把枪里的弹头取出来、火药倒出来,贡布朗吉说,还不如把这一枪放了。布格布穷说,还是倒出来好,我感觉到这一枪火药装得稍微多了一些。贡布朗吉说,你要是不敢放?就让我来。
这时,有一只鸟,一只不知名的鸟,悄无声息地停在了片石砌成的高大院墙上,贡布朗吉用手指了指那支鸟儿,要布格布穷快开枪。布格布穷就端起明火枪打那支鸟儿。“轰”的一声巨响,那支鸟儿不知了去向,却见贡布朗吉满面鲜血,倒在地上痛得直打滚。原来,那火药装得太多的那一枪,弹头只打到了院墙上的片石,一块石头渣子,直接打进了贡布朗吉的左眼。布格一家人大吃一惊,马上把痛得乱叫的贡布朗吉朝“尼古”寺院里送,庙里有一个喇嘛会看病。
这个喇嘛就是曾经预言贡布朗吉是护法神转世的白玛邓登。此时的白玛邓登已经上了年纪,却还是耳聪目明,医术大有造诣。他察看了贡布朗吉的伤势后,叹息说:哎呀,哎呀,布鲁曼、布鲁曼!因为贡布朗吉此时还很年青,老喇嘛叹息说的话意思是:瞎子娃娃、瞎子娃娃。从此,“梁茹”地面上人们先是暗地里,后来当着他的面也叫开了“布鲁曼”。后来有了很大权势的贡布朗吉曾一度也禁止人们叫他“布鲁曼”,却没有多大效果,以致后来的人们只知有个“布鲁曼”,而不知道他的大名叫贡布朗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