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山的脉络深处,林木的幽深吞噬了路径。巨树的冠盖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天光切割得支离破碎。斑驳的光点无声地坠落,在厚积的腐叶上投下鬼魅般摇曳的影子。
空气粘稠。
湿土的气息,腐朽木头的腥味,还有不知名菌类的微甜,混杂成一股令人胸口发闷的味道。
楚夜的肩上,是两头庞大的野猪。沉重的血肉压迫着他的骨骼,每一步落下,脚下的枯枝与败叶都会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这声音在死寂的山林腹地,是一种突兀的宣告。
他停下了。身体的动作戛然而止,呼吸也随之变得绵长而微弱。风声穿过林隙,发出呜咽。风声之下,还有别的动静。
人声。
距离不远,被林木过滤得有些模糊,但那腔调里夹杂的粗俗笑骂,却异常清晰。
楚夜将肩上的野猪尸体缓缓滑下,庞大的肉山落在厚厚的腐叶上,只发出一声沉闷的微响。他舒展了一下被压得有些僵硬的肩膀。筋骨在他体内发出一连串细密而清脆的爆鸣,一股热流随之涌遍四肢。他没有丝毫迟疑,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潜行而去。他的脚步落在腐叶上,不再发出声响,整个人融入了林间的阴影,如同一只幽灵。拨开身前最后一道浓密的灌木丛,一幅画面撞入他的视野。
前方是一处天然形成的小山坳,地势凹陷,恰好能挡住大部分山风。一堆篝火正在其中燃烧,橙红色的火焰舔舐着夜色。两个男人围坐在火边。他们身上穿着拼凑起来的破烂皮甲,边角已经磨损开裂,露出底下污秽的衬衣。一张张脸上满是横肉,被火光映照得油腻而狰狞。一根削尖的木棍架在火上,穿着一只被剥了皮的野物,油脂滴落,在火焰中爆开,发出“滋滋”的声响,肉香混着焦糊味弥散开来。两把卷了刃的钢刀被随意丢在他们脚边,刀身上沾着干涸的、暗红色的污迹。
“他娘的,这鬼天气越来越冷,老大还让咱们天天出来巡山,连个鸟毛都看不见。”一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汉子,朝着火堆旁啐了一口浓痰,唾沫在高温下迅速蒸发。另一个只有一只眼睛的男人发出嘿嘿的笑声,那声音像是破旧的风箱在拉扯。
“知足吧,疤脸。至少还有口热肉吃。等抓到那个从黑石城跑出来的娘们,咱们兄弟才算真正有福享了。”独眼龙说着,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刀疤脸闻言,脸上的横肉挤在一起,露出淫邪的笑容,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光。
“说的也是,那小娘们可真是水灵,隔着老远看一眼,骨头都酥了半边。”
楚夜的眼神,在那一瞬间彻底冷了下来。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寒意,无声地蔓延开。他不再收敛自己的气息,也不再隐藏身形。他从浓密的灌木丛后,一步步走了出来。他的出现,打破了山坳里的平衡。火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两个山贼的背后。
“谁?”
刀疤脸的反应最快,他浑身的肌肉猛地绷紧,一个翻身站起,抄起了地上的钢刀,刀尖直指阴影中走出的身影。他的动作充满了久经厮杀的警惕。
当火光清晰地照亮了楚夜的面容——一个衣衫单薄、身形甚至有些清瘦的少年时,刀疤脸脸上的警惕迅速褪去,转变为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
独眼龙的动作稍慢,他的视线越过楚夜,落在了少年身后不远处,那两具小山般的野猪尸体上。他仅剩的那只独眼里,瞬间爆发出赤裸裸的贪婪。
“小子,这两头畜生,是你打的?”
独眼龙也站了起来,他没有刀疤脸那么紧张,反而用手里的钢刀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自己的大腿,发出的声音沉闷而富有压迫感。
楚夜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平静,没有一丝波澜,仿佛一潭不见底的深水。视线从两人脸上扫过,最终落在那两把卷刃的钢刀上,评估着它们的威胁。
“哪来的野小子,活得不耐烦了?”
刀疤脸见他不答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里的刀。
“滚远点,别在这碍大爷们的眼,耽误我们吃肉。”那语气,就像在驱赶一只不知死活的野狗。
楚夜依旧没有动。他也没有说话。
这种沉默,在两个亡命之徒看来,是懦弱,是畏惧。独眼龙脸上的横肉扭曲成一个狞笑。他提着刀,一步步朝着楚夜逼近,脚下的碎石被他踩得咯吱作响。
“小子,识相点。”
他一边走,一边用刀面在自己那张坑坑洼洼的脸上拍了拍,发出“啪、啪”的声响。
“把那两头猪留下,再把你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大爷我今天心情好,可以考虑让你少吃点苦头,断条胳膊或者断条腿,自己选一个。”刀疤脸抱着胳膊,退到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脸上满是戏谑。在他眼中,这个瘦弱的少年,连当开胃菜的资格都没有。他只是一个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偶遇了掠食者的倒霉蛋。
楚夜终于动了。他不是后退。他迎着独眼龙逼近的步伐,走了上去。
独眼龙脸上的狞笑僵了一下。他没想到这只看起来温顺的羔羊,非但没有跪地求饶,反而敢主动走向自己。
这是一种挑衅。一种对他凶名的侮辱。
勃然的怒火瞬间冲垮了他那点戏耍的心思。
“找死!”他咆哮出声,胸中的浊气伴随着怒吼喷涌而出。他手臂的肌肉坟起,手中的钢刀在空中划出一道沉闷的弧线,带着一股恶风,没有丝毫花巧,直直地朝着楚夜的脖颈砍去。这一刀,他用尽了全力,是奔着将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一刀两断去的。
刀锋撕裂空气。
然而,预想中头颅飞起、鲜血喷溅的场面,并未出现。楚夜的身体只是微微一偏,以一个旁人几乎无法看清的幅度,脚下如同生了根一般,上半身却诡异地向侧后方一折。致命的刀锋,就这么贴着他的鼻尖划过。
毫厘之差。
独眼龙一刀落空,巨大的力量让他前冲的身体出现了刹那的失衡,中门大开。就是这个瞬间。楚夜出手了。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蓄力的前兆。他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坚硬如铁,快若电光石火,精准无比地戳在了独眼龙持刀的手腕关节处。
“咔嚓!”一声清脆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在篝火的噼啪声中清晰可辨。独眼龙的手腕,以一个绝对违背人体构造的角度,向后诡异地弯折了过去。
“当啷!”他再也握不住手中的钢刀,那把卷刃的凶器掉落在地。
“啊——!”
剧痛如同潮水般席卷了他的神经,他张开嘴,发出了半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惨叫声被硬生生掐断。因为楚夜的另一只手,已经握拳,结结实实地印在了他的胸口。
“砰!”那是一声沉闷到极致的撞击声。
独眼龙那只独眼里,所有的凶残与暴虐,瞬间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恐和茫然所取代。他的身体仿佛被一柄无形的攻城巨锤正面砸中。胸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深深凹陷下去,整个人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双脚离地,倒飞而出,重重地撞在身后一颗需要两人合抱的大树上。
树干剧烈地颤动了一下,落叶纷飞。他软软地从树干上滑落,瘫倒在地。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两下,便再也没有了任何动静。
殷红的鲜血,混合着内脏的碎片,从他的口鼻中不断涌出,迅速染红了胸前污秽的衣襟。从楚夜出手到独眼龙毙命,整个过程,不过一两个呼吸的时间。快到另一边的刀疤脸,脸上的戏谑表情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收敛。
等他从那电光石火的变故中回过神时,与他朝夕相处的同伴,已经变成了一具正在迅速变冷的尸体。他脸上的轻蔑与戏谑,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巨大的、足以吞噬灵魂的恐惧所取代。他看着那个缓缓放下拳头的少年,篝火的光芒在他的侧脸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那张清瘦的脸庞,此刻在他眼中,比山林中最凶戾的恶鬼还要可怖。
“你……你……”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牙齿上下打颤,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楚夜转过头。冰冷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愤怒,没有怜悯,甚至没有杀意。只有一片死寂的、深渊般的平静。正是这种极致的平静,让刀疤脸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寒意,一股热流从他的胯下失禁涌出。他怪叫一声,所有的凶悍与勇气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转身就跑,连滚带爬,不顾一切地冲向山坳外那无边的黑暗密林。
楚夜没有去追。
他只是平静地弯下腰,捡起了地上那把独眼龙掉落的、卷了刃的钢刀。手臂一振。手腕发力。
“咻!”沉重的钢刀脱手而出,化作一道乌光,在夜色中划出一道笔直的死亡之线,后发先至。
正在狂奔的刀疤脸,身体猛地一僵。他踉跄着向前冲了两步,才停下来,艰难地低下头。一截染血的刀尖,从他的胸口透了出来。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发出一声漏气般的嗬嗬声。脸上的绝望与不甘彻底凝固。他重重地向前扑倒在地,溅起一片腐叶。
山林,再次恢复了它原有的寂静。只剩下那堆无人问津的篝火,依旧在发出“噼啪”的轻响,尽职地燃烧着。
楚夜站在原地,没有动。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双手,摊开在眼前。就是这双手,在刚才的片刻之间,夺走了两条曾经鲜活的生命。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感觉,缓慢而沉重地涌上心头。没有杀死野猪后那种征服猎物的豪情。也没有想象中第一次杀人时应有的恐惧与战栗。只有一种冰冷的麻木,仿佛灵魂被一层厚厚的冰壳包裹,隔绝了所有的情绪。在那麻木的深处,又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恶心感,在胃里翻腾。
他走到独眼龙的尸体旁,蹲下身。他面无表情地在那具尚有余温的身体上摸索着。
几块被捏得不成形状的碎银子。一串用草绳穿着的铜钱,数了数,不到三十文。还有一块用油纸包着的、干硬得能砸死人的黑面包。
他又走向另一具尸体,走到刀疤脸的身后,握住刀柄,用力将那把钢刀从他的身体里拔了出来。温热的血溅在他的手背上,他只是皱了皱眉。
在刀疤脸身上,他同样搜刮了一遍。收获与独眼龙的相差无几。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拎着那两具沉甸甸的野猪尸体,重新扛回自己的肩上。他没有再看那两具尸体一眼,也没有理会那堆即将燃尽的篝火,转身朝着山林更深处走去。
他的脚步,比来时更沉重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