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实际上胡长锁两口子已经开出了点钱。李凤芝把钱都鼓捣家去了,对工人就说没开。李凤芝算计的是银行的利息,工人的钱拖到过年的时候一起开。麻烦的是剩下的钱,老板有俩,互相扯皮,推。你推我,我推你,推初一,推十五,就是不拿钱算清了。胡长锁一看,就得死靠了,守着楼不走了。十几个工人先打发走了几个,拿二百块路费。第二拨的守了几天没意思,干吃饭不挣钱谁也干呆不起,也走了。李凤芝给拿了三百。胡长锁冲剩下的三个人说,要走就走,每个人拿五百。三个人互相看了看,都觉得再等等能算清就没接。胡长锁收起钱,板了脸。李凤芝也烦办事不利索的人,靠着吧,烟不出火不进的,我从老板那整出钱,一分不差给你们开清了。放出话来,站着撒尿的不如蹲着撒尿的爽快,明年高低不用你们了。
三个人,最大的是吴宝贵。蔫吧咕咚,主意都是他出的,说胡长锁有钱,他们家老娘们说得算,鼓动人继续憋老牛。第二大的是柴三玉,三十二岁,跟李凤芝同岁。李凤芝不同意跟他同岁,李凤芝算的是丈夫的周岁,为这俩人还闹个半红脸。柴三玉至今单身,秋天说了个寡妇,先让他尝到了一回女人滋味。然后就关上了大门,叫柴三玉赶紧挣钱结婚。柴三玉吃得甜嘴吧咂舌,出来挣钱着急结婚。柴三玉人不坏,可自从尝过女人的滋味后,就久久不能释怀。到处显摆女人的事,吴宝贵不爱听,许二小愿意听。许二小十八岁,春心萌动的年龄,最爱听这样的事情。
开始的时候,几个人在一起吃饭是集体伙食。总是大米饭,菜也是白菜土豆,清水煮裤子没滋没味不换样。吴宝贵带头鼓包。李凤芝就去市场买好吃的,猪头肉鸡爪子什么的。吃了几顿觉着不对劲,李凤芝的笑里带着冷笑。吴宝贵就问了,伙食一天多少钱?李凤芝说十五块。三个人就一蹦多高,说我们不挣钱在这死吃死嚼,吃不起。李凤芝说,吃不起那就得接着吃白菜土豆,五块钱一天的。三个人衡量一下,还是吃五块钱的吧。可李凤芝耍叉不干了,说人越少越不好做饭了,我又没赚头,我不干了。胡长锁哏嘎地叫唤两声,听着是训斥媳妇,三个人都知道,是做个样子。为了把钱等到手,三个人决定自己起伙。买小铝锅,买电炉子,煮挂面,打豆油炖大豆腐,伙食标准也上去了。
几个人都住在地下室里,身下铺着泡沫苯板。楼上有暖气,可老板不让住,大家也知道规矩。楼正在交工阶段,室内全部清理完毕,不能进去祸害。地下室里都是小房间,光线暗,李凤芝和胡长锁住一间,三个等钱的住一间。还有工程末尾的一些维修工人也零散地住着。冷是冷点,可有电褥子铺着,碘钨灯管日夜照着也就觉不出来了。胡长锁不冷,主要是衣服暖和,还有就是李凤芝胖。晚上,两口子都喜欢一级睡眠,身上主要部位挂几个布丝,余下的全露。胡长锁钻进李凤芝的被窝,就只剩下脑袋露在外边了。李凤芝打呼噜,地动山摇的,能把隔壁的搅得睡不好觉,偏偏摇不醒胡长锁的酣梦。
胡长锁白天去要债,基本是次次跑空。被支得腿细了一圈,李凤芝就给胡长锁加营养。吴宝贵他们反倒不急了,原来已经买楼的住户都在装修,有很多零活要人干。一袋水泥扛一层楼要两块,八层楼要十六块呢。三个人都不提钱的事了,亮天就出去找活干。晚上回来笑滋滋的,偶尔也能见他们买猪头肉吃了。
业余文化生活是打扑克。玩四掐一,带三王的。结果李凤芝两口子出牌黏糊,老考虑夫妻感情。其他三个人不干了。大刀是后来加入打扑克队伍的。大刀姓王,排行老五,所以大家叫他大刀,不叫王五。大刀以前跟胡长锁干过几天活,挺熟的。大刀没有孩子老婆,掉井不挂下巴,每年冬天都上工地来玩,觉着人多热闹。大刀玩扑克不干戳手指头,总要带点血。带血就是玩钱的,胡长锁也同意。缺人手,就拉咕等钱的那三个人。白天人家没工夫,就等他们回来晚上玩。柴三玉玩了一回,俩小时输了四十,差点哭了。说啥也不玩了,攒钱得说媳妇,好上这道可不行。柴三玉真改了,还用铅笔写上一段话,以此来勉励自己。这段话挺压韵,说什么吃全得,穿二八,赌对半,嫖全搭。看见没,赌只有对半的点,柴三玉坚信自己没有那样的好运气。
胡长锁他们住的楼是三十八号。幸福小区这次一年就同时盖起六十几栋楼。楼房像高粱茬似地冒起来,忙的时候,立起的塔吊架子像一片树林子,密密麻麻的。民工那时候像蚂蚁,不知道从哪钻出来的,像涨潮一样涌上岸。现在是冬天,工地上基本完活了,民工们被落潮的水冲没了,零星的剩下几个,像没被裹走的干巴鱼,遗留在工地上。胡长锁和李凤芝他们就是这样的干巴鱼。钱是水,只要有了水,马上就能带着他们离开工地。回家是他们共同的心愿。
其实,这样的情况大家都习惯了。这年头,活好找,就是要钱哏迟。哏迟是胡长锁老家的方言,意思是慢。慢不怕,只要付出足够的耐心,给就成。柴三玉是下定了决心要等下去的,为此他从商店批发了两大捆挂面。零买的挂面要一块钱一斤,说是一斤,柴三玉称过,也就九两多点,不合适。批发要便宜一些,一大捆八块五,买一捆就省了一块五毛钱。柴三玉这几天干活很卖力气,因为活很集中,来钱快。原来是打算等胡长锁把工钱开清了再回家结婚,现在看情况,开完工钱也不打算马上走,多挣几天现钱再说。
柴三玉往八楼上扛水泥和沙子,明天这家要装修,急着备料。柴三玉就把活揽下了,抓紧时间干,往楼上扛。三袋水泥四十八块,沙子多了些,估堆。结果估走了眼,柴三玉只要了五十二块钱。沙子沉,半袋就扛着费劲了。柴三玉感叹,还是城里的人鬼道会算计。还有,这刚弄好的房子,还没住呢,人家就开始把卫生间刨了,重新装修,真是有钱没地方花了,吃饱了撑的。扛吧,爷们说话得算数。柴三玉扛完水泥就有些上喘,扛沙子脑袋就迷糊了。柴三玉这人犟,接着干,结果扛上去三袋沙子就栽倒在楼梯上。
信传到三十八号楼,已经是一个小时后了。虽然在一片小区里,可雇人的这家找不到柴三玉的工地。房主人是一对新结婚的小夫妻,正好来检查水泥沙子弄得怎么样了。一上楼梯,就看见柴三玉躺在那,手里还攥着沙袋子。小两口吓一跳,女的喊了几声,柴三玉没动静。俩人谁也不敢上前,男的扔了一百块钱说钱我给你了,剩下的沙子我再找人背。小两口怕贪事,跑了。车走半道,男的同事喊他喝酒,俩人就喝酒去了。男的喝得很尽兴,女的有些坐立不安。上厕所的工夫,把手机卡换了一下,这个号女的已经不经常用了。女的试探着给120挂了电话。
120救护车来得很快,还拉着长长的笛声。胡长锁几个人出来看热闹,见护士和医生从楼里抬出来的人竟然是柴三玉。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医生问谁是病人的家属。李凤芝就捅了下三个往后缩的爷们,三个爷们都不愿意动地方。大刀就抢在前边上车了,胡长锁和吴宝贵犹豫了一下也上去了。只有许二小仍旧没动地方。李凤芝过后责问许二小,许二小嘴还硬,说干活的这家东家着急,他走不开。再说,还有他们三个帮忙呢。李凤芝说,去你娘的腿吧,鸡吧崽子不大,心眼子不少你,你那工钱最后算。许二小就不敢吱声了,李凤芝一直把许二小训得眼泪啼哩吐噜的像漏粉条才算做罢。
晚上,胡长锁一个人回来了。大刀和吴宝贵留在医院照看柴三玉。李凤芝一打听才知道柴三玉这病得的还挺麻烦,一天的工夫就花了一千多,明后天还要做手术。李凤芝的眼睛就直了,说做手术得钱吧?胡长锁骂,可不吗,老百姓可别长病,长病就干等着死吧。今天这钱,我给掂上五百,那六百多是从柴三玉裤衩兜里掏出来的。一千多块钱到那地方也看不着钱啊,架不住拧,明天还说不上要花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