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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槐树哗哗响

书名:偷窥无罪 作者:李铭 字数:93818 更新时间:2019-09-10

  丈夫很有耐性地在窗下踹摩托车。摩托车昨晚忘推屋去了。在窗下冻了一宿,早晨起来打不着火。踹一脚,就回敬一串蔫拉吧唧的哧溜屁。

  小惠在屋里说,学校又不远,我走着去吧。

  甜草沟小学窝在丘陵深处的山坳子里。

  一条狭长荒寂的沟筒子,似一堆烂猪肠子,七拐八错,抽筋扒骨般地从山外通往甜草沟。猪肠子是唯一的通道,繁而不乱。走着走着,以为路没了,眼睛被一块巨型山崖塞满了。不理会再往前走,路不会断,突然窜出来,很清晰地在脚下飘摇。

  甜草沟小学是山外学校的分校。因为沟长路陡,山外学校的老师都不愿进沟任教。

  校长许福常磨破了嘴皮子,就是吆喝不动这些老师。单独谈话,找谁谁急眼,谁炸窝子。许福常极有耐性,一张南瓜脸露出又甜又面的微笑。自嘲地嘀咕一句:我图个啥?要不是为了山里的娃识几个字,我能挨你们的狗屁呲?许校长后来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山外学校的老师每月交三十块钱,可以免了去甜草沟小学上课。

  这算啥?算罚款还是算捐款?有几个老师不服气,在底下鼓包。

  许校长不愠不火,脸上的微笑一如南瓜般甜面。谁有能耐去甜草沟使唤去,不去?那就得掏钱!我用钱雇老师。娃们不能耽误了。山里人家日子紧巴,嘴挪肚攒俩钱,供娃不容易。

  带头鼓包的老师缩了脖蔫吧了。

  许校长得意地骂一句,整不了你们可得了呢?

  大家私下对校长都很不满,等着机会来了一定好好整治一下他。

  机会说来就来了。上级领导得知甜草沟小学十多年一直在任用代课老师,很不满。有人偷偷向上反映,许校长以权谋私。许校长挨了训以后,在办公室里拍了桌子。我都冤出大紫泡来了!凭啥说我以权谋私?那几个代课老师,我是看人家肚子里的文化水了。村长的磕巴儿子也想去代课,我硬给顶了回去。我愿意得罪那人吗?我是怕教出一窝小磕巴来。

  小惠那时刚分配下来。听到校长的牢骚话,哧哧地笑。

  后来校长做了十五个纸阄。其中有两个纸阄用笔画了个零蛋,谁抓到了谁就进甜草沟小学任教。说好听点是加强甜草沟小学的师资力量,补充新鲜血液。为了以示公平,校长也参加了抓阄。后来的结果让大家振奋:校长和小惠双双中“蛋”!

  小惠是老师中最不积极抓阄的一个。许校长当时想了,剩下两个阄不可能都是“蛋”。自己不会那么倒霉吧?生产队分地分山那会儿,自己抓的阄都是山坡子地和秃山,从没那么幸运过。

  可这次偏偏让许校长幸运了一回。许校长一张面瓜脸变成了苦瓜脸,说,我这手咋这么臭啊!小惠愈发觉得可笑。她冲校长说,那俩阄你做得太明显了。许校长说,不可能啊,我特意弄得严严实实。小惠说,就是你做得太严实了。那俩阄在你手里摆弄得时间长,显着旧,大伙一看就看出来了。

  许校长这才恍然大悟似的。“旧”实际上是“脏”。是手脏弄黑了阄,其它的十三个阄雪白雪白,很容易分辨的。

  许校长和小惠是三天后进甜草沟小学的。去时,小惠的脸上挂着微笑。

  小惠的家就住在甜草沟,这样更显着方便。况且,小惠正筹备婚礼。未婚夫是城里她的师专同学。小惠很快就会调到城里去了,小惠注定不是山里女人。

  苦的是许校长。他每天要骑着自行车进沟,一天一个来回。

  丈夫不死心,一脚接一脚地踹摩托车。

  摩托车喘着粗气总算缓过了冻劲,倒腾了几下气,终于“嘟”地一声叫了起来。

  摩托车一响,小惠妈从东屋探出头来问,下晚回吗?回的话,我早点烧炕。

  丈夫一边戴头盔,一边答:下晚进城有事。

  这事其实在小惠心里已经堵了八年。

  八年前,小惠和丈夫天真地认为,结了婚找找关系就能把工作调走呢。可一直找了八年,小惠心灰了意冷了。这八年,稀稀拉拉的小钱也没少花,可就是没能办成正事。

  孩子出生后,婆婆有一次来甜草沟看孩子,也顺便拜访一下亲家认认门。走在甜草沟的山路上,婆婆的心冷了起来。先前对儿媳妇的热情也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婆婆在甜草沟只住了一宿,就执意要回城。深留也留不住。婆婆说乡下的火炕太硬硌腰,晚上睡不好。临走时,非得抱走刚出满月的大孙子。说什么沟里的风硬,孩子抗不住。兔子都不拉屎的穷旮旯,教育不好孩子。婆婆接下来的一番话更难听。

  小惠听着婆婆的话头子,瞧着婆婆的一俩鄙夷。心在那一刻开始颤栗。晚上扑进丈夫的怀里,哭着说,你骂我吧,打我吧!谁让我是山里女人,拖累了你,拖累了孩子。

  甜草沟的房屋建得很不成格局。东一家西一户,零零落落。房屋多是老式檩木结构,大大小小的院落扬了一沟筒子。似谁家的老母猪被山里的野狼祸害了,撕扯得到处是心肝肺。

  摩托车拖着一条白线,扯开了黎明的厚窗帘。

  丈夫冲下车的小惠说,我先进城,晚上你早点去饭店,别耽搁太久了。

  小惠一直是幸福的。

  不管婆婆是怎样的冷脸子,不管这八年调动工作是怎样的不顺利,丈夫一直是深爱她的。女人的一生还求什么呢?有一个永远爱着她的男人就足够了。这八年里,放寒暑假丈夫就把小惠接进城。逢大礼拜,丈夫就骑着摩托车来甜草沟住。山里的女人都羡慕小惠的命好,摊上这样的好男人。

  山里的冬天好冷。小惠在冷风中被丈夫的话语打湿了眼睛。终于想通的婆婆出手相帮,今晚要在城里饭店宴请一位教委的副主任,小惠进城的事指日可待了。

  走进熟悉的校园,小惠望了一眼生活了八年的地方。实际上小惠在这里生活了十四年,她在这里上了六年小学。不,小惠今年三十岁了,这三十年甜草沟小学一直都与她朝夕相伴。小惠在这里呆腻了,呆够了,她恨不能马上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她属于城市,那里有她的丈夫儿子,有她的甜蜜美好的梦想。

  今天是期末考试。也是小惠在甜草沟小学任教的最后一天。

  许校长昨天开了一次会。会议的内容让老师们保密。县教委的要求,试分两天考。头一天考一二三年级,第二天考四五六年级。否则怕有些学校集中一天考完了,把试题泄露出去。许校长说话办事嘎巴脆:一天考完就利索了。煤仓子里的煤不多了,一天烧挺暖和,匀两天就有些将就了。

  煤仓子里原先只有两吨煤。

  许校长跑了十几趟村委会,村长都不给个痛快话。许校长跟小惠说,这村长也太小肚鸡肠。我没用他的磕巴儿子当代课老师,他就故意刁难我。这不眼瞅着让娃们上不成学吗?

  教室里的铁炉子早安上了,没有煤烧干闲着。代课老师怕冷跑回家去暖和,孩子们在教室里伸不出手。许校长铁青着脸又去村委会耍赖。小惠一个人顾了这个班,顾不了那个班。干脆锁了大门,让一百多个孩子在操场上放了羊。

  许校长进了村委会,要钱拉煤。村长还是那句话,没钱,过些日子再说。

  许校长反倒不急了。坐下来,倒杯水,掏出个本子写写画画。逢人就搭话,问人家是来要钱的吧,村委会现在没钱。连食堂都不冒烟了,顿顿只能吃大豆腐。不信我给你念念大豆腐帐。说着,竟真的念起来。一边念还一边算,算起来不得了。村委会的豆腐帐惊人,把听的人吓得瞪大了眼睛。许校长还显摆,我们学校的应用题都这么出:村委会每个月吃两千块豆腐,每个月按三十天计算,平均每天吃几块豆腐?

  村书记和村长就一起站起来说,明天拉煤,你回去准备往沟里运。顺便把应用题改一下,比如改成村委会一年为学校拉两吨煤,十年拉几吨煤?不也成吗?

  许校长眯着眼笑。成成,我回去就改。

  两吨煤卸到了沟外。许校长用驴驮,小惠发动全校师生一齐运煤。那场面让小惠太难忘了。大小学生的书包里都塞满了煤块,整个甜草沟里浮起了一条长龙。

  考完了一堂语文,许校长说,啥时候搬家,大伙都去。

  小惠笑了。过日子的家什城里早就有一套,甜草沟的盆盆罐罐都留给娘家妈了。

  许校长说,一晃八年了,多年的媳妇总算熬成了婆。

  许校长出去一袋烟的功夫,就听外边有人喊:校长从树上掉下来了!

  许校长一直惦记着操场周围的那排腰粗的刺槐树。山坳子里兜风,不爱长别的树种,偏爱生刺槐树。这里的刺槐树生得壮,浑身没有硬刺。一嘟噜一嘟噜的刺槐角在树上挂着,风一吹,哗啦哗啦响,像一树的铜铃。许校长听说供销社收刺槐籽,两块多钱一斤呢。小惠要走了,总得送点礼物吧?学校只有五十块钱,自己又凑了五十块。小惠的婆家是城里人,送的礼物不能太寒酸。说啥也得再凑点,要不真的拿不出手。

  许校长爬上了刺槐树。很快就摘了一筐刺槐角。那个时候,学生们正在考第二堂课。操场上静悄悄。山坳子里的冷风一吹,许校长不由得缩了一下手。脚下一滑,身子就飘了起来。然后坠了下去。

  许校长再睁开眼,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许校长当时觉得腿骨“咔嚓”一声,自己判断可能是折了。接着一阵疼痛令他昏厥过去。

  小惠和几个学生临时做了一副担架,轮流抬着许校长。一直出了沟,才找到车把许校长送进了医院。许校长醒来了,小惠才松了一口气。医生也告之小惠许校长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只是左腿骨折,需要做手术。

  许校长歉意地说,本来想摘刺槐角卖点钱,给你买纪念品。可人老了,不中用了。小惠说,过两天我回学校自己摘去。摘了刺槐角,我要把刺槐籽种到城里的学校里。一看到刺槐树,我就想起你们来了。

  好好,许校长应着,眼睛里挂上了泪花。

  小惠是晚上十点后离开医院的。

  街上很热闹。仨一群俩一伙的男男女女,脸上都带着喜色。一家家店铺的大门上,玻璃橱窗上都写着“圣诞快乐”的字样。小惠这才记起,今天是圣诞节,城里人要狂欢一夜呢。

  小惠经过一家咖啡屋时,看见门口有一棵高大的圣诞树。圣诞树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小饰物。小惠一下子又想起那一排排腰粗的刺槐树。那一树密密麻麻的刺槐角不也是一件件圣诞礼物吗?

  小惠赶到饭店的时候,婆婆和丈夫正焦急地等着她。

  丈夫见小惠平安地来了,顾不了多问。就说市教委的李副主任正在里面唱歌呢。你进去客气几句,事情我们已经说完了。

  小惠望一眼丈夫,不知怎么眼泪就流了下来。

  丈夫揽住小惠的肩头,问:咋了?

  小惠说:没咋。

  丈夫笑着说:从今天起,你就是城里人了。

  小惠说:我今天突然不想进城了。

  丈夫压低声音说:你疯了!当心让妈听见。

  小惠说:真的。

  丈夫没再让小惠说话。拥着她向包厢走,嘱咐她:有事回家再说。

  包厢里一片嘈杂,一桌狼籍,一股酒气,迎面向小惠扑来。

  小惠慢慢地被这歌舞升平的气氛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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