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珍

书名:牵牛花 作者:唐慧琴 字数:295171 更新时间:2019-09-10

  木庄村北的文庙,供奉的是孔子的学生闵子骞。闵子骞随孔子周游列国,看到这里一马平川、地势开阔、绿树成荫,便留下来在这里讲学。为纪念这位圣贤,村人在村北修建了闵子骞庙,几千年香火不断。

  “文革”时,破旧立新,外村的庙宇几乎都被拆了,只有木庄的文庙被保留下来。文庙没有被拆,要归功于何长山娘。为了保住文庙,何长山娘带领村里的一群老太太日夜守在庙里,革命小将一到,何长山娘就指挥老太太们躺在庙前又哭又闹,摆出一副不怕死的架势。一群七老八十的老太太,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小将们气得干瞪眼,没办法。僵持了一个月,小将们垂头丧气地撤了。

  木庄由于文庙的润泽,显得人杰地灵。木庄的土地,沙性大,不耐旱,庄稼要比外村的多浇两三次水,可粮食产量却比外村一点也不少,生产队的工值也比外村高。木庄人干活舍得下力气,在生产队干活,很少磨洋工。

  木庄人抱团,村里人之间吵吵闹闹没事,外村人欺负木庄人就不行了。在村内吵嚷过的人,遇到外村人找碴儿,马上就会像亲兄弟似的与外村人拼命。木庄人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没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

  “娶妻要娶牵牛花,嫁人就嫁牵牛郎”,这是方圆几十里都知道的一句话,这句话说的就是木庄人。这句话到底从何而起,谁也说不清了。可这句话的意思,木庄老少都能念叨上来:木庄的闺女像牵牛花一样漂亮,木庄的男人像牛郎一样敦厚。

  因了这句话,木庄的闺女一般都不愿意出村,外村的闺女们也都愿意嫁到木庄来。木庄这种进多出少的局面,让木庄的关系变得像牵牛花蔓一样,你串着我,我串着你,乡亲们之间的辈分也乱了套。木庄十字街有个供销社,是周围几个村最大的,邻村的闺女们经常到木庄的供销社买东西。淘气的娃娃们一看到外村的闺女,就跟在屁股后面喊:外村的闺女别着急,木庄的小伙等着你。

  珍珍是木庄的一枝花。她如果不和何长山不清楚,不定有多少男人踮着脚等着娶她呢。珍珍模样俊秀,眼睛澄灵,身材高挑,不胖不瘦,能写会算,账口清楚,与她二哥不相上下,是村里少有的力量人。力量这个词分量重,一般的女子担不起。稍微过一点,就成了强势,少了女人味儿,成了半匹牛。珍珍既有男人的刚性,又不缺乏女人的柔媚。她话语不多,能说到点上,该张扬的时候,有理有节,寸步不让;该收手时,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而且收得云淡风轻、不留痕迹。

  都说漂亮的女人容易遭人嫉妒,珍珍的人缘却特别好,村里的女人们都愿意围着她转。珍珍是村里有名的“八哥”,她最擅长夸人,尤其擅长夸女人和孩子。“夸人”可不是个简单事儿,不是谁都能夸的,夸不好就成了费劲不落好,给人溜屁股沟子反被蹿了一嘴稀。有的人心嘴不一,夸得假兮兮的,就有了讽刺的意味,让听的人不舒服。

  珍珍夸人,夸得巧妙。比如说,她看到某家的小孩,从来不会直接去夸小孩聪明伶俐,而是摸一把小孩的头,嬉笑着说,你这个小鬼头,你这个小人精儿。“人精”这个词儿在木庄可不是贬义,它是一种迂回的赞美。被摸头的小人精儿或许并不领情,有的还会顽皮地扮个鬼脸儿或吐吐舌头,而一旁站着的大人脸上就会露出灿烂的笑容,为自己的孩子是“小人精儿”高兴。

  又比如夸一个女人长得俊,她也从不直接说俊,而是拐着弯先问人家,最近有啥好事呀?听得女人摸不着头脑,自然会说,没有呀,能有啥好事呀?珍珍就说,没啥好事,为啥脸像一朵花呀?于是被夸的女子,脸就真的笑成一朵花了。虽然嘴上说,我哪像花呀?但心里的花儿已经灿烂地开放了。心花一开,脸自然就显得俊俏了,于是珍珍的“夸”也就名副其实了。

  珍珍会说话,处事也实在。人敬她一尺,她还人一丈。她看不惯二哥与人交往处处算计,经常给二哥擦屁股。村里谁家添了小孩,乡邻都送一升白面。别人家都是用升子随便一挖,实在点的满些,不实在的浅些。贵生却每次都要用秤称,多一两少一钱都不行。珍珍每次都和贵生抬杠,实在不听她就来硬的,等他称好了,再抓两把面按进去。贵生嘴上吵嚷,却不敢动手拉拽,他怕把面撒了。兰香和珍珍一样的脾气,她会拽住男人,示意珍珍端面出门。珍珍出门后,贵生往往会虚张声势地骂兰香几句,兰香不还口,任他骂。兰香知道,男人惹不起妹子,才把火撒在她身上。珍珍五岁的时候,爹娘都去世了,贵生对这个唯一的小妹很是疼爱。

  都说“小姑子跟嫂,一辈子好不了”,珍珍跟嫂子兰香处得却跟亲姐妹似的。

  一家女,百家求。珍珍这么好的姑娘,不知有多少人家想着呢。上门说亲的你来我往,没有断过。珍珍也相也看,可几年过去了,亲事却总不见成。人们都以为珍珍心高,想嫁个在外工作的人。村里要保送她上大学,她也不肯去。人们都糊涂了,这个珍珍到底想嫁个啥样的男人呢?

  一次村里演电影,台乱站在何长山的后面,抽烟的时候,火柴不小心掉在了地上,台乱弯腰捡火柴,意外地发现何长山拉着珍珍的手,惊得台乱目瞪口呆。台乱心里装不住事,不等电影散场就把这事广播出去了。人们一下子回过味儿来了,怪不得珍珍二十六了还不肯嫁人,原来是草帽底下扣着人呢。都说咬人的狗不叫,看来一点不假,平时看她稳稳当当的,像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一样,没想到私下里做出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明白了真相的人们,对珍珍的看法一下由牵牛花变成了狗尾巴草。有人说她是《西游记》中的白骨精,被台乱用金箍棒一下打出了原形。有人说她是《聊斋志异》中的狐狸精,专门勾引男人。有人说她是《封神榜》中的妲己,把支书何长山给迷惑了。

  说到何长山,人们愤怒了。珍珍勾引谁也不能勾引何长山呀。何长山是谁?一村之主、上千口子的当家人,出了这样的丑事,臊的不仅是他个人的脸,是全村人的脸。何长山的牌子倒了,木庄的气数也尽了。

  这可不是危言耸听,苗头已经显出来了:一连几个早上,好几个生产队的钟都敲迟了,虽然也就迟那么一小会儿,但别小看这一小会儿,以前这种事可从来没发生过呀。全村八个生产队的钟,虽说不是齐声敲响,但前后的时间不差几分钟。六队的钟声以前是最响亮的,这几天不知为啥,被队长李建仓敲得破音破音的。台乱也不在喇叭上乱台了,偶尔喊几句,有气无力的,像割了蛋的驴一样。

  三队的那匹枣红马,突然不吃食了。细心的村民还发现,文庙前的牵牛花也不如往年开得稠,小喇叭张得也不如往年大……一连串不好的事都扎堆了,显然不是好兆头呀!社员们都人心惶惶的,虽然还是和往常一样到地里干活,但好像少了那么一股子劲头儿,相互之间打闹少了,偶尔议论几句,也都小心翼翼的。社员们的心里有了一种莫名的恐慌。上千口人的吃喝拉撒,都是何长山管着。别人出了事,还有后路,还有人兜着,张三不行,换李四,李四不行,再换王二麻子。何长山出事了,谁来管?谁来兜?木庄除了何长山,谁还有本事收这个坡?何长山年龄虽然不大,可他是木庄的顶梁柱,木庄的主心骨。

  母狗不撅腚,公狗上不去。人们都骂王珍珍毁了木庄的大好前程。

  不知是谁,晚上在珍珍家的门口,偷偷挂了一只破鞋,臊得贵生和兰香好几天没有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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